驻站第三章
叫声在夜晚的山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常胜差点把手里的碗面扔到地上。
他急忙提起口气,顺手操起门边的一把铁锨,摆出副要战斗的姿势,竖起耳朵探听着外面的动静。果然,外面连续地又叫了几声。这次常胜听出来了,这是有人掐着嗓子在学鬼哭狼嚎呢。这样的夜晚,谁会到靠近山脚边上的车站来学鬼叫呢。肯定是傍晚那几个丢下化肥袋子逃跑的小子,他们趁晚上黑灯瞎火找我的后账来了。
拿我当小孩子吓唬呢?这个念头一产生,常胜的无名火直接顶到脑门上,他拎起铁锨抬脚踹开房门两步冲了出去。迎着夜晚的山风,拉开个准备开打的架子,像个武士似的朝着黑不见底的山峦喊道:“谁在野地里学鬼哭呢?有种的都他妈的给我站出来,咱们当面比画比画!”像是响应他的号召一样,几块砖头从黑夜里“嗖,嗖,嗖”地飞了出来。常胜连忙左躲右闪抡起铁锨猛一阵抵挡,但身上还是挨上了两下。气得他弯腰顺手捡起地上的砖头,朝着黑暗里扔了回去。像是挑衅,黑暗中又把砖头扔了回来。
就这样常胜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常胜无法冲过去,那边也不敢冲出来,两边砖头石块乱飞折腾了足有十几分钟,站台上满地都是砖头一片狼藉。常胜连扔带骂忙活半天,最后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对方像是欣赏完表演,戏耍完他以后悄悄地退场了。留下常胜独自握着铁锨,像只受伤的狼不停地喘着粗气。
常胜压抑住胸口狂躁的心跳,拖着铁锨往屋里走,边走边想起来白天老孙嘱咐自己的话。“看来真是到了敌占区了。我在站台上连喊带叫地折腾半天,周围是群山连绵漆黑一片,可车站里竟然没有个人出来帮帮忙,整个一找不着组织的孩子。”刚走到门边,他借着窗户里透出来的光看过去,忽然发现房子背后的菜地有些异样,白天还是挺平整的,怎么现在看着凹凸不平的?绕过来仔细一看,差点没把他鼻子气歪了。
原来,面积不大的菜地像被猪拱了似的,这一堆那一块,挺新鲜的白菜、辣椒和茄子都给刨出来了,胡乱地散落满地,有点像老电影里的鬼子兵进村,典型的连根拔起寸草不留。
常胜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敢情人家是跟自己耍了个调虎离山。前门砍砖头,后门有人抄后路,这是摆明了与自己叫板,顺便着来了个下马威。谁让你白天单人独骑地耍了半天的威风,显然是找后账来了。这小小的狼窝铺真是风紧水深呀。想要给派出所打个电话求援,但自己前两天还人前人后数落着狼窝铺的老孙是“午夜凶铃”呢,这个时候报应就轮到自己身上了。今天晚上请求增援的电话要是打出去,说来驻站点的第一天就让人家劈头盖脸地砸了一通砖头,刨了一片菜地,最后连是谁都找不着。明天肯定会传遍全所上下尽人皆知,让同事们背地里品头论足不说,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呀。常胜在电话机跟前转了好几回磨,拿起话机又放下,举起手机又扔到床上。这回真应了李教导员平时开会搞教育说的话了,脑海中产生激烈的思想斗争,在组织纪律和个人私利面前,掂量掂量哪头轻哪头重。常胜是反复地掂量了,只不过这个思想斗争不是触犯警戒违反纪律,而是向不向所里求援。他像个戏剧学院里的新生练台步一样,在屋子里来回地走柳儿。最后咬牙跺脚地决定,忍了!不是他愿意吃这个哑巴亏,而是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山里的气候说变就变,昨天晚上还是阴风阵阵愁云惨淡,转天就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了。要不是爬上山坡的太阳透过破碎的窗户,把刺眼的光线洒在常胜的脸上时,他还不知道天已经大亮了呢。这个夜晚可能是常胜从警以来最憋屈的时候了,更让常胜别扭的是,自己竟然窝窝囊囊地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死,连身上的警服都没有脱。
屋外传进来站长老贾的声音,像是正在指挥着职工搞卫生。常胜伸手在脸上胡噜一把,推开门走了出去。果然,老贾正带着三个职工推着小车收拾着满地的砖头呢。老贾看见常胜把手里的铁锨往墙边上一靠,从口袋里掏出烟卷奔他递了过来:“来,常警官,先抽支烟。过会儿这哥儿几个儿就帮你收拾利索了。”
常胜接过烟放在嘴边半天没有点燃。有心说你贾站长带着人昨天晚上干嘛去了?我这边一个人连蹿带蹦连喊带叫地折腾了半夜,两边的砖头飞得跟流星赶月似的,这么大的动静,你在车站不可能充耳不闻吧?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望望风,搭把手。现在天亮了,你倒带着人来打扫战场了,简直是看我的笑话吗。但是还不能埋怨,毕竟人家是来给你帮忙的。俗话说“举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家还满脸堆笑地给你烟呢。
站长老贾可能也瞧出来常胜的想法了,连忙打着火凑上去给他点燃香烟,借机朝常胜跟前上了一步说:“常警官,昨天晚上你这边闹腾我们知道,可值夜班的职工都在岗位上呢。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抽不出人手来呀。你也清楚,咱们狼窝铺站夜间有好几趟列车通过。夜间行车运转、信号都很重要,职工们都瞪着眼睛保安全呢。再说了狼窝铺的治安环境不好,夜里大家伙都不敢出来,你可别埋怨我们不帮忙呀,呵呵……”
几句话说的有礼有面,把犄角旮旯都给腻瓷实了,给常胜剩下的只有表示感谢的话了。常胜在心里运足了一口气,使劲把脸上的肉挤挤,笑容灿烂得如同菜地里满处散放的茄子白菜。“贾站,你多想了,我可没有埋怨你的意思,谁让咱一脑袋扎到狼窝铺这个地方来呢,压根没想到他们村的欢迎仪式会这么搞。”
贾站长无奈地撇撇嘴说:“常警官,你是不知道呀,狼窝铺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历史上作为战场、屯兵的典故早就有记载。远的别说了,就说抗日战争时期吧,国共两党的游击队、先遣队都在这片山区里活动过。”
“你这算是给我普及知识,我得好好听听。”常胜不由自主地环视了下周边起伏的群山。
贾站长客气地朝常胜摆摆手:“当年小日本够猖狂吧,弄两个小队就敢把县城占领了。可是整整一个大队,扛着迫击炮带着机关枪掷弹筒钻进山里来剿游击队,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让游击队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最后抬着好几十具尸首回去了。知道为什么吗?此地太险恶,游击队更狡猾。再加上当地的居民不认大日本皇军只认共党游击队,家家户户联起手来帮助游击队,所以该他们小日本倒霉。”
常胜疑惑地回视一眼贾站长说:“照你这么说日本人吃了亏就不来报复吗?这不像他们的狗食性格呀。”
“来了啊,在山里修炮楼安铁丝网的好一通折腾,没到半年生生地让村民和游击队给挤对走了。”这句话把常胜的兴趣勾起来了,不错眼珠地盯着对方。贾站长见自己的话有市场,更加手舞足蹈地继续演讲着:“说起这个事可热闹,当年日本鬼子修的炮楼离咱车站现在的位置不远,选的地点不错,可是架不住游击队白天晚上地打黑枪呀,没完没了地骚扰。老百姓还把水源给断了,鬼子吃水就得出来挑,可出来容易回去就难了,基本上都“玉碎'在山泉那边了。”
“老百姓给水里下毒了?”
“没有,咱自己不是还得喝水吗。“皇军们'不是踩上地雷就是让神枪手给点了炮儿,炮楼里也没有通讯设备,鬼子养的军用信鸽本来想传递信息,可放出去几只死几只,全下汤锅了。”
“神枪手用枪打的呀?”
“子弹多贵呀。是村民们放的鹰给叼走了。日本鬼子原本打算依着山道修条公路好支援山里,结果山下放炮修路,山上也放炮往下炸石头,白天抽冷子就是一枪,再不济就是颗自制的手榴弹扔完就跑,晚上不是埋地雷就是学鬼叫,要多瘆人有多瘆人。把小日本折腾得胡说八道,只好放弃修路。临了一句评语,这地方统统地良民地不是。”
最后这句话把常胜逗乐了,可是转过来一想,自己目前的处境不比当年的日本兵好多少,虽然人家没对自己打黑枪,可是这满地的砖头和连根拔起的蔬菜,和当年挤对日本鬼子的招式如出一辙。再多想想,贾站长怎么有心情跟自己聊这些呢?他是不是隐含着有什么话要说?常胜的脑子快速地旋转了几圈,冲着贾站长笑了笑说:“贾站,我是初来乍到,不了解此地还有这么悠久的革命传统。你是狼窝铺的老人了,给我介绍点经验。”
贾站长面露诧异:“老孙没跟你说过吗?”
常胜摇摇头:“你刚才说的这些我是头一回听,老孙根本就没念叨过。我还纳闷呢,这么恶劣的环境老孙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贾站长瞧瞧周围,摆出副知心贴近的架势朝常胜耳边凑过来:“老孙平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这帮孙子别惹大祸,别折腾出安全事故来就行。真要管,老孙都六十岁的人了怎么去抓贼啊。”
“我昨天可看见他们破封盗窃了,这样的事还算小吗?”常胜说的是行话,铁路运输时整节车皮装满货物后,要在车厢外面车锁的连接处加盖铅封,铅封上显示着发出站的标识,这个铅封只有到达终点站时才能打开。列车在运行中沿途停靠各个车站,列检人员都要检查铅封是否完整。如果有破损,那就是运输物资被盗窃过。
“唉……”贾站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偷小摸的事情常有,只要丢的东西不多,我让列检员补上铅封也就算了。再说运输货物都有保险理赔,大不了铁路倒霉赔点钱呗。”
常胜似乎有点醒悟,但仍感觉有些疑惑未解开,于是他伸手拍了拍贾站长的肩头,也摆出副知己的造型小声说:“要像你说的这样,老孙不就成了地下工作者了吗?他就没发展点自己的人马,没几个知近的朋友呀?”
贾站长斜眼看了看常胜,又立刻把不屑换作了笑逐颜开:“常警官,我明白了,你这是套我的话儿呀。不过也没关系,你刚来咱这个车站有些事情我应该多和你念叨念叨。”说完他又递过去一支烟,拦住了想解释的常胜,“我们长年累月地在外面待着不容易,咱们在村民眼里是外人,就跟城市里的人拿斜眼看农民工一样没什么区别。老孙这么多年驻站能待下来,不光是靠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也得脑筋急转弯,也得靠做重点人的重点工作呀。”
这个论点让常胜更疑惑了,他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贴近了贾站长。
“其实也不神秘,就是层窗户纸一捅就破。”贾站长得意地呼出口烟,“我们工作有困难时怎么办?得找上级找组织吧。当然了,你这个组织远点儿,派出所离狼窝铺开车就得两个多钟头。但你可以在当地找啊。”
“你的意思是说,我找当地村委会?”
“对呀!要不说当警察的没傻子呢,脑子转得就是快!”
这句话噎得常胜半口烟差点没喷出来,朝贾站长直瞪眼。心里琢磨着,贾站长这句好话我怎么没听出来好呢?心里边想嘴上边说道:“你说的重点人,该不会是这里的村委会主任王喜柱吧。”
“就是他呀。”贾站长指着站台说,“昨天晚上,你不是还帮助他闺女送学生回家吗?这个女孩子不错,就是脑子有点轴,大学毕业后放着市里的大公司不去,非要回这个穷乡僻壤的乡办小学当志愿者,天天带着孩子们上课读书。”
这句话让常胜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原来王冬雨还是个不拿任何薪水的志愿者,先不说这么做出于何种想法,冲她对孩子们认真呵护的这股劲,在心里对她的好感又添上了几分。“怪不得昨天你跟她聊得这么热闹呢,原来有她爸爸这层关系啊。”
“话不能这么说,抛开她爸爸是村委会主任不谈,人家女孩子能跑进山沟里来义务支教教育下一代,这思想境界就够高的。”
常胜听完这句话不由得咧嘴笑了:“贾站长,我怎么听着你这话音有点像支部书记的味呢,一套一套的。你是不是一马双跨身兼数职呀?”
贾站长摇摇手说:“常警官,你可别给我乱封官,咱车站有书记。这几天轮到他倒休,书记姓郑,叫郑义。等他回车站时我给你们介绍认识下。说了半天,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怎么想的,你都给我指出道来了,我不得去蹚蹚呀。”谈话进行到这个程度常胜已经有主意了,他想去拜会一下这位村委会主任。
还是贾站长的那辆自行车,常胜骑着它行进在乡村的小道上。坑坑洼洼的路面把他屁股颠得像坐在气球上一样,不敢使劲还不能离开,不得不来回地扭着身体。原本想借此机会好好观察下沿途的情况,欣赏欣赏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景象,结果让这凹凸不平的道路颠簸得全然没有了兴致。
车站离狼窝铺村不算远,但一路上的曲折蜿蜒却让常胜感觉到像是在长征。此时他还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一次看似例行的走访,在以后的日子里将自己与这个不起眼的小站,还有这个小村庄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以至于每每想起都会痛彻心腑无法自拔。
常胜按照贾站长的指点,拐弯抹角地骑车进了村,发现村里只有一条翻边冒泥像搓板样的柏油路能通向远方,其余的充其量只能叫作“小道”,根本无法通过大型的载重车辆。再抬眼朝村里望去,错落有致的民居墙上挂着的各种山货,院子里种植的核桃、红果树,无一例外地向人们展现着浓烈的山乡气息。
他边在小道上骑行,边迎接着蹲在墙根的几个老农疑惑的目光。他想张嘴问问村支书王喜柱的具体住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刚要凑过去,对方就采取了明显的躲避动作,这个肢体语言常胜很明白,人家是不愿意跟你交流。无奈之中他只好骑着车在村里转悠开了,绕过排青砖砌墙的农家院,一眼看见墙边有两个人:年长的那个穿着身老式的绿色警服,虽然有些旧但很平整,叼着根烟卷面冲着墙相面;年轻的那个正用板刷起劲地在平整的墙壁上涂抹着什么。
“看这阵势肯定是写标语呢。”常胜心里想着手里将车把一扭,滑行了两步凑过去观看。不看不要紧,仔细看完差点没把自己笑喷了,急忙咳嗽几声掩饰过去。墙上的标语虽说字体差点,但措辞却很有震撼力,足以表明狼窝铺村对计划生育这项国策的决心。墙上的字是“该扎不扎,堵门封家,上吊给绳,喝药给饼!”。仔细一瞧写字的这个人,常胜更认识了,就是昨天让自己抓住后一通训斥落荒而走的赵广田。
“赵广田,你们村喝药还管饭是吗?”
随着常胜的问话,赵广田紧跟着打了个冷战,连忙回头找声音源。看见两脚踩地跨在自行车横梁上穿着警服的常胜,脸上掠过一丝惊恐:“政府,不……不管饭。”
“不管饭你写喝药给饼。农药就着大饼吃?知道的是你们村福利不错,不知道的还认为村里鼓励自杀呢!”
这句话引起了旁边年长者的注意。他急忙凑前两步,仔细看完墙上的“饼”字回身抬腿给了赵广田一脚。“赵家老二,你小子怎么写的?净他妈篡改我的话。我是这么说的吗?我的原话是喝药给瓶儿。难怪有些政策布置不下去呢,到你们手里就变了味。”
赵广田被踹了一脚连动都没敢动,嘴里不停地叨咕着:“三叔,三叔,您别生气,我写错了,我马上改过来。”
“还改个屁啊!斗大的字都写墙上了,你说怎么改?”被称作三叔的人高声地训斥着赵广田,同时不停地从鼻孔中喘着粗气。
眼前的情景把常胜调皮的心态勾起来了,他冲着墙上的字端详了一下说:“好办。把饼字左边涂了,右边再加上个瓦字不就得了。”
三叔听完这句话,先看看常胜,又回头朝着墙上的字用手比画了一下,不停地点着头。“还是公安同志水平高。赵家老二,你小子马上给我改过来。”看着赵广田用板刷在墙上又蹭又抹地忙活,三叔从口袋里掏出盒揉搓得变了形、已经分辨不出品牌的烟卷,边往外抻边对常胜笑着:“公安同志,你是乡上派出所的吧?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常胜蹁腿下车朝着对方说道:“我不是乡派出所的,是狼窝铺车站的驻站民警。请问您是哪位?”其实从赵广田称呼对方“三叔”的口气中,他已经猜出眼前这位穿着旧式警服的年长者是何许人了。
“站上的公安不是老孙吗?”说话间烟卷递了过来,“我叫王喜柱,我跟老孙特别熟。他怎么没来呀?”
“您就是村支书吧。老孙快到退休年龄了,不能总常年在外面驻站,所里安排我接替他的工作。我姓常,叫常胜。您以后就叫我小常吧。”常胜字斟句酌地说着官话,虽然有点拗口但还算冠冕堂皇。王喜柱连忙摇摇手说:“我可不敢跟你们公安套近乎,还是叫你常警官吧。常警官来村里什么事啊?”
常胜斜了一眼正对着墙奋笔疾书的赵广田说:“村长,车站昨天发生一起运输物资被窃的案件,几个人明目张胆地就敢破封偷窃化肥。我是来村里走访一下,主要是想和村委会、治保会接上头,因为这个地方治安环境不好,所以得商量下群防群治的办法。”
“常警官,你也许是不了解情况吧,我们村可是乡上、镇里的治安模范村。你们所老孙待了这么多年都没说过啥,你刚来两天就说这里不治安了。”王喜柱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仿佛是挂了层霜一样。
常胜没想到对方的话这么倔,噎得自己往下咽了口唾沫指着赵广田说:“昨天偷东西的人里面就有他,村长如果不信可以问问呀。”
王喜柱回头瞥了一眼赵广田,回过头朝常胜道:“常警官,这事我知道。赵家老二让你教育后就跑我这坦白来了。我对他又进行了一次更加严厉的再教育,棍子都打折了。昨天罚他给村里的几位五保户干活收拾场院,然后才跟着我宣传国策。”
“可是偷东西的不止他一个呀,半夜里他们还来报复我,又扔砖头又学鬼叫的,还把老孙辛辛苦苦种的菜地给拔了……”
“常警官,我说你初来乍到的不了解情况吧。”王喜柱抽了口烟使劲地吐出一串烟雾,挥手指着周围起伏的山峦说,“你顺着我的手看,东面是龙家营,西面是后封台,南面是挂甲屯,北面是下马庄,中间才是狼窝铺村。火车道从咱们这个村通过,火车站还建设在咱这里。四邻八乡的这么多人都往村里来,你不能说偷东西的全是我狼窝铺的人吧?”
常胜被这话问住了,自己刚来狼窝铺车站一天,别说眼前的这个狼窝铺村了,就连车站周围的环境还没弄清楚呢。听着王喜柱如数家珍地念叨着各个村庄的名字,他真的感到有点转向。看着对方疑惑的眼神,王喜柱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常警官,按说你来咱村里视察,我应该带你四处看看。可是乡里过两天就来检查计划生育工作,我得赶紧布置一下,你就得自己溜达溜达了。”没等常胜接茬说话,王喜柱摆出个歉疚的姿势说了句,“你待着,有事再找我,我得继续写标语去”,然后叫上赵广田拐个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口水也没给喝,就这么把常胜一个人撂旱地上了。
常胜心里别扭得像吃了个死耗子,走,不知道怎么下这个台阶。不走,又觉得站在这里特别尴尬,只好反复地转动着身子慢慢挪到自行车前。两只手好不容易摸到自行车的车把,一咬牙侧身上车,顺着原路像败兵似的往车站骑。
刚骑到大路口,汽车喇叭鼓点般连续不断的叫声将他从郁闷中唤了回来。“这是谁跟我示威呢?”他抬眼一看,还是昨天那辆运送孩子的汽车,里面坐的正是乡村学校的教导主任—王冬雨。
这个时候碰到王冬雨常胜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自从来到狼窝铺不到两天的时间里,跟自己相处时间最长、说话最多的就是这个乡村小学的教务主任了。可是偏偏在自己被她爸爸王喜柱“冷处理”的当口,她笑容可掬地出现在眼前。是碰巧路过,还是等着看我的笑话呢?“你怎么在这?等着看我被你爹礼送出境呢。”常胜没好气地冲着王冬雨说道,“好歹我还帮你护送孩子们放学回家,给你当了一把打鬼的钟馗呢,你就这么跟我搞警民互助呀。”
王冬雨笑呵呵地朝车后一挥手,示意常胜将自行车放在车厢里,等常胜拉开车门猛地坐到驾驶室里才说道:“我在学校里看见你骑车过去,就知道你要去村里搞调查。赶紧发动车想追上你,可这个破车怎么也打不着火,等修好了再开出来,你这不是已经打道回府了吗,呵呵……”
常胜哼了一声:“我这回算是领教贵村村干部的狡猾了,云山雾罩地跟我白话一通,这个屯那个庄的炫了半天,最后让我没事自己溜溜。还让我有事找他,真有事我往哪找去呀!”
“你跟我爸都说什么了,看你这气呼呼的样子。”
王冬雨凝神静气地听着常胜的叙述,其间几次把脸扭向车窗外,而后立即转回头又摆出副认真听讲的架势。这个举动常胜再笨也看明白了,收住话头把眼睛一瞪朝着她说道:“要笑你就笑出声来,别吭哧吭哧地憋着,小心憋出毛病来还得去医院看病。”
“你挺聪明的呀,怎么还没有老孙心眼儿多呢。”“这话什么意思,挤对我还是拿我开心?”
“一看你就是在城市里待惯了,不了解乡下农村的具体情况。”王冬雨摆摆手说道,“和我们这里的人打交道有几种办法。一是大脑袋二是小爷们,三是打围子四是拜兄弟,你哪样都不占还正儿八经地跟我爸爸打官腔,他可不就给你来个官对官。不瞒你说他转身一走心里准得骂你奥特,说你装大个儿不懂事。这点上你还真不如老孙呢。”
“哦,老孙跟你爸爸拜把兄弟了?”常胜没好气地嘟囔着。
“瞎说什么呀!”王冬雨冲常胜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人家老孙会套近乎,能拉近相互之间的感情。远的别说,老孙每次从市里回来都给我老爸带条烟,没事的时候俩人还能喝两口,连他身上穿的警服还是老孙送的呢。你说说看,老孙有事我爸爸能不帮他吗?”
这几句话引起了常胜的兴趣,往里蹭蹭身子对着王冬雨说:“王主任,你给我仔细讲讲这里面的事,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一二三四的。”
王冬雨朝常胜莞尔一笑:“想知道呀,行。我的讲课费是一节课时四百块人民币,看你昨天帮助过我的份上给你打一对折,二百块。”
“你劫道儿去吧!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常胜差点没蹦起来,“王主任,你好歹也是个人民教师,怎么张嘴闭嘴的离不开钱字呢,你钻钱眼儿里去了?”
王冬雨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依旧朝着常胜嘿嘿地笑着:“听不听在你自己,不愿意就拉倒。我还告诉你,就是给我爸爸干活也得要钱!”
常胜愤愤地推开车门想出去,可是转念一想又坐了下来。在目前的环境下,离开王冬雨谁还会跟自己说这些呢。从今天村里人们投过来的目光上看,和自己以往看小偷、嫌疑人的眼神没多大区别,都是疑惑加上不信任。这种距离感和陌生感真不是能在短时间内消除的。常胜悄悄地叹出口气,摸摸口袋,转脸对王冬雨摆出副笑容可掬的姿态说:“我出门没带这么多钱,划划价,五十块钱成吗?”
“一百!不许再划价了。”
常胜咬咬牙心里骂道,认钱不认人的丫头片子,嘴上却说:“行!答应你,开课吧。听不明白不给钱啊。”
“我不怕你赖账。”王冬雨笑笑说,“狼窝铺的环境想必你也了解一点,这里的人们虽说民风彪悍但不刁蛮,热情好客厚道实在却不虚伪……”
“你还别说,这点我真没看出来。”常胜耸耸肩。
“别打岔,老师说话不许随便插嘴接下茬。”王冬雨瞪了常胜一眼继续说道,“山里人说的大脑袋不是你想的大壳帽,是上面来的大官。乡里的镇上的区里的,还有市里的领导来检查工作,我爸爸都得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上面的领导嘴大手大脑袋大,一说一串一划拉一片,一摇脑袋不同意,我爸不得跟人家说好听的呀。他这样子老百姓看在眼里,自然都会买账。”
看着常胜凝神静气地听自己演讲的神态,王冬雨调整了身子继续说:“小爷们就好解释了,谁都不惹谁都不得罪,谁骂你打你都接着,老老实实地在狼窝铺当个窝囊废。这样人家也不会欺负你。”
常胜哼了一声,眼神里露出几许不屑。王冬雨装作没看见:“打围子是句老话,就是说要和山里人套交情,感情远近不说至少要混个脸熟。拜兄弟看字面上你也能理解,能和山里人当真朋友做兄弟,能把心掏给他们,他们也肯定对你交心对你坦诚相见。”
“能吗,别回来我把心掏给他们,还落个特二的下场?”
王冬雨白了常胜一眼答道:“你觉得今天让人家把你撂旱地上,没人搭理你,看你都跟看日本鬼子进村似的不二吗?”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常胜,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王冬雨说得有道理,自己来到狼窝铺驻站,就好比农民工进城打工,新的空气新的环境,新的人群新的待遇。人家农民工进城好歹还有个老乡照应呢,可是自己却被一辆汽车连人带铺盖卷拉到地方,转瞬之间就落得个无依无靠冷冷清清。摆在自己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卷起铺盖回去,要么咬牙跺脚地坚守……
汽车在凹凸不平的山间小路上行驶着。临近狼窝铺车站的岔路口时,汽车似乎犹豫了一下,经过短暂的停顿后掉头奔着另一条路开下去。这条路是通往县城的,县城里每天有长途汽车开往平海市。
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建设得很简单,用铁栏杆围起来的空地上停放着十几辆五颜六色、长短不一的汽车,每辆车窗前都贴着白板红字的站名,有几辆车正在浑身颤抖地发动着。老远望去活脱一个二手汽车交易市场。一出一进两个大门像伸出的爪子指向街道。在大门口附近盘踞的小摊贩,向来往的人们兜售着诸如玉米、茶鸡蛋、煎饼果子、饮料等各种中式快餐,再加上贩卖核桃、红果、蘑菇、黄花菜等山货的叫卖声,仿佛给这两只爪子增添了很多枝杈。
“你就送到这吧,麻烦把自行车带回去还给贾站长。”常胜透过车窗望着蠢蠢欲动的汽车甩给王冬雨一句话。
王冬雨的眼神里飘过一丝鄙夷的目光:“逃跑回平海也得带上铺盖卷吧,就这样自己一个人回去?”“你懂什么,我这叫转进。回去搬救兵!”
“行,你搬救兵以前先给我结账吧。”
常胜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张一百元的纸币递给王冬雨。“是真的吗,假币我可不要。”“睁大眼睛仔细看看,上面写着呢,中国人民很行。”
“你认字吗?这上写的是中国人民银行!”
“哦,我一直认为是人民币上弘扬民族气节呢。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平海的铁路警察也很行!”“是吗,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