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身自爱(只为遇见你)第五章 只为有你,情深不寿(下)
当夜,高洁在床垫上辗转半宿,无法入眠。
火头即起,再难熄灭。
闭上眼睛,是亚马逊的雨林;睁开眼睛,是嘉义的阿里山。
闭上眼睛,是母亲病逝前的枯瘦容颜;睁开眼睛,是吴晓慈和她女儿的如花笑靥。
她半夜起来,将剩下的两只莲雾吃完,清润的汁水不能消解她内心的已被风吹旺的火苗。她盘腿坐在床垫上默默念祷着母亲生前时常念祷的经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火势熊熊,她没有办法做出如是观,她没有办法像母亲在世时那样将经文念完。她翻出一只双肩包,整理了两件衣服塞了进去。
她想去哪里,她讲不清,她想怎么做,她更讲不清。有一种莫名的无比黑暗的冲动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锁住,将她拖行,令她难以挣脱,她亦不想挣脱。
高洁拉上双肩包的拉链,再度躺下来时,她对自己说,我就去一次阿里山,一切交给命运的安排。
如果命运给她一把利器,那么她就握牢它。
阿里山由十八座高山组成,占域一千四百公顷。高洁坐在天下闻名的阿里山登山铁路迂回在山间,全程要经过四十九个隧道、七十七座桥,最后登上海拔两千两百十六米的高峰。
冲动的动机,模糊的目的,毫无准备的计划,在连绵群峰,叠翠山峦,博大地域之间不过成为一个微乎其微的想当然的可能。
这样跋山涉水,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这个可能,是尘俗化解不掉的悲哀,可耻可鄙可怨的憾事,教她一直不得安宁。这个可能,既可能是解她心头之恨的药,又可能是推她入蛊的毒。
高洁在小火车的终站下车,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她跟在游客人群中,攀登上塔山。慢慢越过游客,带着她的漫无目的的目的和微乎其微的可能,渐渐又变踽踽独行。
但是,步上林荫内那条好像可以攀上云霄似的石梯后,她举目四见的山景愈加宏伟,仿佛举手可触云天,世界尽在脚下。周旁是青葱的红桧、扁柏、铁杉、华山松及很多很多郁郁葱葱而不知其名的花草树木。它们那样繁盛,它们那样挺拔,它们好像能经受住一切风吹雨残。
视野渐渐宏阔开来,山中清新的气息教高洁逐渐逐渐平复。
山上头有本地山民往山下走,同高洁照面,好心提醒,“看天气很快就要下雨了,今天还有可能有台风。如果要上山要赶快上去投宿,要下山的话也得赶紧了。”
陌生人的好意让高洁感激,但是她的脚步却加紧了往上赶。
高洁立起主意,抵达巅峰,如果没有找到她那个微乎其微的可能,那样她就罢手,就遵从命运的指示。
果如山民所言,愈往上去,愈看到云雾从四面八方涌袭过来,很快,大雨如期倾盆而至。
高洁找不到一个避雨之处,只听得四周安静极了,世界仿佛瞬间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风声,和雨声,寂寂然,凄凄然。
一忽儿的功夫,她都由头至脚地湿了个精光。
继续上行,还是下行?
高洁垂首犹豫,苦恼思索。雨水沿着她的长发淋漓而下,她好像从来就只能用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姿态,逆来顺受着人生给予她的一切。
是的,命运从不肯给予她丝毫关顾和怜悯。高洁听到命中该注定的那副声音,慵懒至极地从雨声中传过来。
“跑山上淋雨,这是哪门子的行为艺术?就不怕得肺炎吗?”
如五雷轰顶,如坠入梦靥,如走入迷途阵,且已无退路。
高洁将涣散的目光聚拢,从如真如幻的雨丝中望过去。
那个人,穿着银灰色的连帽防雨冲锋衣,像雨中一束骇人眼目的闪电,就立定在她的对面。
高洁定定望着对面的那个人,心头扑扑乱跳,那一团微弱火苗蠢蠢欲动,炽烈起来,那已经被大自然博大的宏景有所消解的蠢动,又复苏了。
她极为艰难地开口,“是你?于直?”
于直朝她伸出手来,“我没有雨披和伞,你只能跟着我快跑了。”
他的声音穿过雨声,低沉而有力,带着命令。然后她的手就被他握住。高洁被动地、被驱使地,跟着于直往更高的山巅上跑去。
大雨实在瓢泼,山路异常湿滑,心头茫茫然恍恍惚的高洁被于直拉着没有跑几步,就一脚踩进泥水潭中,滑倒在地上。
她听见于直骂了一声“笨蛋”,然后就被他打横抱起来,继续向前狂奔。
高洁不由自主地将臂膀环到于直的肩头,呆呆望着他。
“每次见你都会出意外,真不知道是你克我,还是我克你。”
高洁没有做声,她是有意地、柔顺地将头埋进于直宽阔胸膛。她感觉到了他的胸膛在那一刻的微动起伏。
于直抱着她很快抵达一间立于山巅一处的竖着高山茶庄招牌的木屋,屋内没有一个人。木屋不大,前堂是放置高山茶展示柜的销售处,柜台右侧有一扇小门,可能还有后屋。
于直将高洁放下,扶着她坐到展示柜前一长条供游客饮茶的木桌前的椅子上,接着蹲下来,动手脱了她的鞋。
高洁格外乖顺地任由于直将自己的袜子也脱了,任由他抚摸着自己的脚掌,检查伤口。
于直抬头问他:“疼吗?”
高洁摇摇头。
于直起身,脱下身上的冲锋衣,放在桌上,“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走入柜台右侧的小门,再次出来后拿了一条大毛巾,动手给高洁擦头发。
高洁问:“这里为什么没有人?”
于直说:“熟人的朋友开的茶庄,主人在嘉义办喜事,这里空置两天,正好租给我住。”
“山上是有酒店的。”
于直擦干了她的发,“这里有这里的好处。”他蹲下来和她平视,“瘦了啊?”
高洁摸摸自己的脸,“太好了,省得十月徒伤悲。”
他问她:“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高洁望着他手中的毛巾,“我很久没有回台湾了,这次回来想到处旅游一下。”讲完以后,心内又开始鄙弃:瞧,要信口雌黄起来,多么容易。
“不知道今天阿里山有台风?”他问。
“忘记看天气预报。”
“真没想到在台湾会遇见你。”他的口气有点儿笑意,“在巴西的时候也没给我践个行。”
高洁还是望着他手中的毛巾,“大使馆没有通知我你的情况,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回去了。”她继续她的信口雌黄。
于直伸手在她脑门弹了一下。像在雨林那时一样。
高洁鼓起勇气,抬起眼睛,仰望着他。
他真实地站在她的面前了。
她的漫无目的的目的,微乎其微的可能,就在面前了。
他问她:“要不要先去洗个澡?这里有浴室。”
高洁放下肩头的双肩包,拿出换洗衣物。
于直看到,“带了衣服?没订山上住宿?”
高洁将衣服抱在胸前,“想下山投宿的,没想到下雨。”
她已经能把这些信口雌黄说得愈发流利,但是很难受,也许是浑身湿透的缘故。她匆匆闪入小门,寻找浴室。
事实上,高洁也将茶庄的后屋看清了,在浴室的隔壁,就是一间卧室,唯一一间,里面除了床铺,别无他物。
浴室内有一淋浴,温腾腾的水从她的头顶冲刷而下,她却感觉有点儿寒意,是因为心里开始有点怕了。
丛林山野,只剩下她和他,命运不留情面,逼迫她做出选择。
她借着水流抚摸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把羞耻和尊严摈弃。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环境都在帮她做出这个决定。
这里没有镜子,她看不到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不论是什么模样,一定都不是她自己喜欢的模样。
她将换下来的湿衣服洗涤干净,包括她唯一的胸罩。
她也不给自己留情面,只要遇到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她就不给自己留余地了。
走出浴室时,迎面一阵凉风,高洁却感觉出自己背脊上的汗意。
于直在前堂隔壁的小厨房内准备食物,在高洁出来时已经准备妥当。他看到高洁怀里的湿衣服,说道:“等一下。”
他从柜台中取出包装茶叶用的丝带,缚在柜台边的一条木桩上,再把另一头缚在长条桌的桌腿上。丝带绷得笔直,高洁将湿衣服一一挂上。
于直看到了她挂上去的胸罩,存心歪过头来朝高洁笑了一笑。他好看的唇勾起好看的弯弧,说:“你对我还真不见外。”
高洁低下头不看见,不回答。
于直将煮好的食物端到高洁的面前,香喷喷的牛肉方便面和一只切成两半的莲蓉蛋黄月饼。
高洁猛地想起来,今日似乎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于直果然问:“怎么中秋节不和家里一起过?一个人跑来爬山?”
这教高洁怎么回答呢?
有记忆以来,她就没有庆贺过中秋节,一家三口时这样,和母亲四处飘零时依然这样。传统的团圆,和她生来无缘。
她涩涩地答于直:“我从来不过中秋节。”
于直声音低了下来,“倒和我一样。”他泡了高山茶,递给高洁一杯,“今晚我们俩就凑合过一下这个中秋吧?”
她问:“你为什么从来不过中秋节?”
他反问她:“你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各自都没有答对方,心有灵犀一样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互相干杯,然后一时无话,据案大嚼,先把肚子填饱。
吃完了面,又吃掉了月饼,高洁身体里的暖意上浮,脸上有些饱腹后的满足感。但是心头矛盾之极,纷乱之极,源于不知如何作有效的交流,达成她的目的。
于直问她:“吃饱了吗?”
他在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她看见了,侧过头去,摸摸肚子点点头,捧起茶杯啜饮。
于直拿走需要清洗的餐具,厨房内传出水流声音。他在厨房说:“今晚你就睡后面的卧室,我睡前堂。”
茶杯内的热气喷到高洁的脸上,她知道自己一定脸上涨得通红,可以滴出血来。
于直清洗完毕回到前堂后,高洁已经带着她的双肩包回到卧室。
卧室里居然没有灯具,她在黑暗里爬上床,发现床边有一扇窗,被窗帘遮着。她摸黑拉开窗帘,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雨丝贴着玻璃窗曲曲折折地流淌。她曲曲折折地想,这个中秋节,连个圆月都没有。她稍稍推开窗,窗后不远处就是峭壁,只是现在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山,更看不清楚云。
她关上窗,听见隔壁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应该是于直在洗澡。
高洁摸黑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包烟,又推开窗,坐在窗前,将烟点燃,慢慢抽完一支。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她的决心也就更大了。高洁关上窗,将身上衬衫的领口开了两粒纽扣。汲上鞋,摸黑走到前堂。
前堂的灯已经暗掉,今晚的于直显然不想勉强她和她闲聊太多,各自做完事情后就各自安歇。她不知道接下来这件事情对于直来说会不会是一件勉强的事情,但是她已经勉强好了自己。
在黑暗里,她不知道于直是睡在哪里,是在桌上还是在地上。她鼓起勇气在寻找,但是实在太黑了,她被晾着衣服的丝带绊了一下,撞在桌沿上。很痛,但是她没做声。
于直已经听见响动,他原来是拿了睡袋打了地铺,此刻从睡袋中爬出来,在黑暗里寻找到声源。
他的手摸到高洁的发,问她:“你又怎么了?”
高洁抓住了他的手,没有做声,也没有动。他们彼此在黑暗里对峙了一会儿。
她感觉到于直的另一只手在抚摸她的发,接着是她的脸。他将她的发从她的脸上拂开,他的脸凑近过来,鼻子嗅到她的唇边。
“抽烟了?”
她仍旧没有答,可是亲了亲他凑近的鼻子。
这是一个指令。
于直将唇覆上来,高洁依旧一动也不动,等待他的入侵,鼓励他的入侵。
于直的吻愈来愈深入,他已经跨越了他们俩之间的丝带,他将她托起到长条桌上,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不算将两人距离拉近。
高洁倾仰着身体,黑暗中,感觉到于直已经俯临到她之上,她闻到他身上山野中才有的青葱的气息。她问他:“你用的什么沐浴露。”
她听到于直慵懒地答她:“浴室里只有一块肥皂,你也用了。”
她曲起小腿,轻轻地,义无反顾地,搭在了于直的大腿上。
于直的手摸到了她的衬衫,从领口摸了进去,就是她的胸脯,热的,饱满的,颤动的。他的手覆盖在上面,不能满足,所以将扣子全部扯开。他的唇离开了她的唇,流转到她的胸脯上,轻轻啃咬,立刻就点燃一簇火苗。这簇火苗由此处开始向下燃烧,他的手剥开她身上其他的束缚,他的吻抵达她最柔软最核心之处,一触碰上去,她整个身体为之一震,她的手插入他的发,呼吸变得紊乱。
她听见于直自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的声音,“真不敢相信我们在雨林里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半个身体被于直推上了长条桌,背脊贴上冰凉的桌面,冷得她一窜,而身体最热的地方,被于直最热的地方抵着。
天罗地网已经张开。
他的身上也没有了束缚,甚至他赤裸的胸膛正贴着她的胸脯。他在最后那一刻甚至还在问她:“高洁,我要进去了?”
高洁紧紧环着他的肩膀,将自己全部的力量都交付出去,这是最后的时刻,她已经不能后退。
她将脸孔埋入他的肩窝。
这是默认,也是首肯。
立即地,她感受到他的力量在推进她的身体中,他在她的身体中,在还没有打开的紧致里艰难地行进,她接受着他一寸寸的入侵,巨大的,火热的,毫不容情的,被她的张力所包裹着的,她在尽自己最大的限度接受着他沉没在她的深处,堕进自己给自己设计的漩涡。
理性在瞬间已告崩塌,化作粉末,再也无法健全。
高洁感受在自己身体的深处被掀起的万尺风波,已经不顾后果。
她抱紧在自己身体上,自己身体中的那个人,零零碎碎地申告,“我冷。”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抱紧了,用着同他还是一体的姿势,被他抱进了卧室,他们一起倒下时,他抵达到她的最深处,仿佛激荡出她的灵魂,这令她濒临在痛苦的边缘。
于直在亲吻她的脸颊,她的唇,一直在说:“放轻松,放轻松,不要这么紧。你会疼,我也会疼。”
可是他的姿态却是从容的,稳定地掌握着节奏,抚慰她体内渐升起的紧张,引导她紧绷的身体感受亢奋的欲望,一直到两个人都沉淀下来。
这一夜悠远绵长,高洁昏昏沉沉地睡,迷迷糊糊地醒,她的身体一直没有和于直的身体分开,她醒来的时候,可以立刻感觉到于直在她的身体中也苏醒过来。
“累吗?”他在黑暗里问。
他又开始蓄势待发,她已经感受到了。
他没有等到她回答,又开始彻底搅拌她的核心,混乱她的思想,吞蚀她的意识。
她在他的身体下挺起身体,听到他们身体互相接纳又互相抵抗的原始的声音。在高潮来临的时候,她的手抓到窗帘,扯开,望见窗外风雨已停,一轮皓月正挂在当空。
月亮洁白纯净,月光下,于直的眼清透明亮,面孔因为全力以赴而绷紧,可是,他却在朝她微微笑。
目光像月光一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