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身自爱(只为遇见你)第六章 放弃全世界,也不愿放弃你(下)
在这一相触的刹那,高洁腹中的孩子又动了,就在于直扶着她的掌心底下。好像自她的体内而起,往他的体内贯入一股脉脉的温流,无声地从他的掌心淌入他的四肢百骸,一股—股轻微地涌动着,但又似重若千斤。于直就想被浇筑了一样,立在当场不得动弹。
“他——~”他竟然语塞到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于直第一次接触因他而起的生命,他挽救过的生命,他想象过但又从未有所感知的生命,他上—次忍不住触碰但是没有触碰到的生命。现在,他触碰到了,那生命搏动的力量提醒着他这个真实的存在,竟是这样的感觉,他本能地流连,不愿就此放开。
高洁则本能地挣一挣肩膀,可是没能挣脱于直的钳制。她看到了于直的表情,他的眉毛扬了起来,脸上的好奇将原本的一切情绪替代了,好奇之后便是她能理解的复杂、难解、疑惑的表情。她在感受到胎动的最初时,每一次抚摸到孩子的律动,都会有同他一样的表情,心情也当是同他一样的惊骇,这全部源自于对生命的敬畏。
孩子在她的腹中缓缓地动着,转着方向,于直的手掌随之转移,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而高洁羞窘了起来,于直终于还是触碰到她了,仿佛一个羞耻的秘密还是被他勘破了—般。她以为她会坦然的,可是于直的触摸、孩子的律动,让她又袒露出她想要百般武装好的那一处,而且这里是公众场合。
高洁坚决地用力推开了于直的手,抽身出来,说:“我没事。”她往后退—步,靠着身后沙发的支撑,拉开同他的距离。
于直的手就这样再一次悬在半空,刚才刹那的温暖消逝了,她的后退掠起一卷凉风,扫尽他掌心的温热,他又只身浸入寒冷的潭底,最终还抓一个空。他把手放下来,狠狠地又冷冷地盯着对面的女人。她正心虚地低着头,已不敢像开始那样直视他。但她的决意依旧,保持站在安全距离以外,未曾有丝毫动摇。
她绝不对他有丝毫动摇。
于直收回手,对高洁说:“那就好。”他还想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想,情绪在翻涌,又翻涌不出什么头绪,只得手握成拳,回转过身。
于直转身离去时,高洁靠着沙发缓缓滑坐下来,按住雏了躁动不安的肚子,久久不得起身,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她喃喃着:“妈妈又做错了,应该想别的办法的。”她双手在腹前交握成拳,“会有其他的办法的,我不会再有任何烧幸心理了。”
于直走出大楼,卫辙的车恰好停在大楼门口。他钻进车中,卫辙道:“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
于直瞥他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卫辙把车开进大楼前的车道,正遇上堵车,他骂了一声,又说,“咱们得考虑考虑把办公楼搬到不太堵的地儿。”
于直说:“可以,崇明岛地方大,空气好,路不堵。”
卫辙“嘿”一声:“你满肚子火冲我发是干吗? ”
于直不说话。
卫辙突然叹一声:“于直啊,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于直忍不住了: “你说什么呢老卫。”
“把第二季的广告比赛提前,这可是你的私心吧?甭以为我不知道。既然成全了自己的私心,现在人家有实际困难要咱们解约,你就再成全一次呗?她做点小生意不容易,老梅家撤股后,她竟然撑了下来,还能做得有声有色。我没想到这个高洁真挺能干的,倒是和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这些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于直说:“你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卫辙又笑,于直不愿见他笑,装过头去。
卫辙说:“我虚长你几岁可不是白长的,总得比你更看得开这世界不是?哥哥我有义务开导开导你,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看不开,从小就是这死德行。眼看马上就要当爸爸了,得改改吧?不然以后怎么教你们家孩子?”
于直张-张手掌,都个孩子,他刚才触碰到他,他在他的掌心下动了。他的一动,好像触动了他最深处最关键的一个开关。于直不自在地蜷起手掌,扯一扯领口的领带,刚才掌心触碰到的涌动的生命感觉仍在搏动,他丧气地放下手。
只听卫辙还在说:“要说狠心,你也没法真狠到底,毕竟冷血动物不容易做。有点人性就承认吧,别死撑着活受罪,让自己日子过得好点儿,不好吗? ”
于直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你好好开车。”
卫辙敲一下方向盘:“开十么啊?没看见前面堵着吗?”他转头看一眼于直,颇有忧虑,“今晚和高盛的人聊完IPO的事儿,你休息几天吧?忙了好几个月,都成机器人了。”
于直说:“你怎么跟老妈子好似的?”
卫辙骂一句粗口:“嘿!身体是你自己的,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前方的车终于流动,他将车开进车河。于直无意转头,透过车窗望向办公大楼的大门,高洁好像没有出来,他不禁伸手捏一捏眉心,掌心仍是有什么在跳动。
他有些避无可避了。
高洁坐在沙发上缓了好—阵,—直到腹中的孩子逐渐平静下来。这时,手机铃音响起来,她抓起手机接听。司澄焦急的声传过来:“Jocelyn,你还在‘格客’,大楼里吗?”
高洁说:“我在。”
然后她就看到司澄自大堂的另一边走过来。
司澄坐到她身边:“我听裴霈说你在这里。”
髙洁耸肩:“他们没有同意。”
司澄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髙洁说:“不过我没事。意料之中,是我自己异想天开了。”
司澄说:“Jocelyn,你太克制自己了。”他温和地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
高洁即刻摇头。
司澄笑:“瞧,高洁,你是真的把我当成朋友了,不想让我担心,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高洁忙说:“司澄,我们只是合作伙伴,合同以外的这些事情和你无关的,那是我的责任。”
司澄说:“你的心已经帮你分了亲疏。”
有什么藏在心底更深处,为她所不闻不想的隐秘被穿刺,高洁忽然恐慌,莫不惊诧:“不是——”可她住了口。
司澄说:“Jocelyn,我很想帮你,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帮到你。”
高洁有点沮丧:“我是不是又搞乱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再做错事。我希望我能自强自立自主,不再给任何人添麻烦,好像并没有完全办到。”在司澄的注视下,她说:“有些事情,我不想深究。”
司澄体贴地说:“好的,我不问。如果你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作为朋友,我……当然是我和我的团队,也是你可以想办法的渠道。好了,你该回去休息了,球球也需要休息。”
他搀扶高洁站起身,高洁借着他的力,问:“有时候我是不是很胆小?”
司澄说:“不,你已经做到了我以前不能想象的很多事情,这次我重新认识了你,Jocelyn,你现在充满了热度。”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高洁问。
“像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
“原来我以前这么糟糕,不过就是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高洁不禁自晒。
司澄由衷地说:“每一段经理都会让你变得更好。”
高洁说:“以前我不相信,但是现在相信。”她将手放在肚子上。
她想,至少,她已经充满勇气和希望,去面对任何困难。深究起来会令她犹豫和迷茫的问题,她都应当为了她的孩子抛开,她有更大更坚实的向前看向前走的理由。
高洁由司澄陪同,回到公寓,赵阿姨已经将晚餐准备妥当,她努力吃完就坐到工作间内,将工作室的账务翻出,又好好计算一遍。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同司澄的一席话后,她有了新的主意,想要不失信于‘路客’,又得到电商网站的通融,唯有再支出资金,请司澄的团队再拍摄一集广告片。这超出了高洁原本拟定的营销预算,但……她翻了翻近一个月的收支,核算完毕后,只要她咬紧牙关,还是尚可支撑的。
事不宜迟,高洁立即给裴霈和司澄写了邮件,将事务安排下去。一切昨晚,突感轻松了些,她伸了个懒腰。这时间通常也正是孩子会有夜间胎动的时刻,果然孩子伸动起身体来,她抚摸着孩子正在翻滚的地方:“球球,妈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办法。”她走到客厅内,看着那颗生机蓬勃的萝卜树,预留给五个月的球球的刻度旁还空着贴字帖的位置,她又摸摸肚子,说,“等做完彩超,妈妈就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了。”说完,她笑起来,重新充满期待和生气。一切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困难,也一定不会更加困难了。
但事情解决得也比高洁预料的简单,也就在次日清晨,她收到了言楷在夜里一点发来的一条短信,讲道:“可以按照您的需求修改合同,贵司下一集广告可以在其他平台播出。” 髙洁没有感到太过于意外,但又有点意外。她握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做题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因为简短的一条短信又翻涌起来。待到上午十点上班时分,她才拨了个电话给言楷,这一次一直避接她电话的言语楷立刻接了起来。 高洁说:“言先生,您好,我收到您的短信了——”她整理了一下措辞,“我很感谢你们的谅解。”
言楷说:“您实在是太客气了,为客户行方便也是给我们自己方便,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您体谅。任何规则的变动,我们需要协调部门和客户,这样就会比较麻烦。”
高洁不是不谦虚,但眼下有了更好的法子,她口气坦荡不少:“是您太客气了,参加任何比赛都要遵守规则,是我冒犯您了。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就按照合同办事,第三集还是在贵网站上独播。”
“这……行吧。”言楷的惊讶不出高洁的意外,他的不勉强也不出髙洁的意外,只是他紧接着提出了一个令高洁感到意外的邀请,“下周六是‘路客’五周年庆典,我们诚意邀请您和您的团队参加。在周年庆典上,我们会给‘清净的慧眼’颁奖。”
这个邀请把高洁拼命克制的心意给搅乱了,她甚至在言楷讲完话以后,冒出来的头一个念头是于直一定会在庆典上出现吧?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她的本心是想要拒绝的。她在前几天那次愚蠢的行动之后,一直坚决地鄙弃着自己,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但言楷言语机巧,一矢中的,给了一个她无法决绝的公事理由,扯着她直面现实世界。她有她应当承担的责任,是不能够按照私心回避的。
高洁有些无奈地答复:“好的。”
言楷的声音充满了笑意:“那今天我就给您发邀请函。”
言楷言出必行,就在次日,高洁便收到了 “路客”的邀请函。邀请函设计简单,在高阶印画纸上凹凸打出“路客”的“Logo”,背面是周年庆的时间和地点,右下方是邀请人刚劲卓然的签名。
于直的名字简洁有力,不拖泥带水,如同他的笔迹。高洁抚摸上去,就像摸到烫手的山芋,唯有将之搁到抽屉深处,暂且远离自。
可即使如此,她工作时依旧不能心神安宁。由罗太太介绍的一位大客户要求定制一件同佛教相关的吊坠,她改了几稿设计,都不甚满意。
为她做其他设计稿完稿的岑丽霞见状建议道:“Jocelyn,我总觉得佛教的饰品是用佛像、莲花等具象体现,太单调了对吧?”
高洁闻言,灵机-动,用铅笔潦潦草草地在白纸上画了几笔,递给岑丽霞:“觉得怎么样?”白纸上画岑丽霞眼睛一亮:“好耶!”话毕面色忽然奇异一黯,再也不言。
高洁不顾其他,趁热打铁,打开电脑,将设计绘成具形,那是一个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经》中一句“心无挂碍”,而后卷贴在佛珠大小水沫玉上的吊坠。
做完这张效果图,她扶着腰站起来,拉开抽屉,拿出那张邀请函,轻轻抚摸上去。
这张请函时时提醒着那一天她故态复萌、自以为是的冒失,很是令她惭愧。他对和她的关系处理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她更加不能够拖泥带水,这有悖她决定留下孩子后在法律上、道义上,还有在她本心上给出的承诺。她也要心无挂碍,摒弃遐念和异想天开,要更加严谨地鞭策自己。
高洁整顿好精神,对邻桌的裴霈说:“第四集的拍摄明天就可以开始了对吧?”
裴霈答:“司先生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
“好的。”高洁说,低声地又道:“我应该也准备就绪了。”她挺一挺身体,她所鞭策自己的,一定可以做到。她已经做到很多她曾经以为做不到的事。
高洁又做了下来。
裴霈注意到她的举动,问道:“高姐姐,你会去‘路客’年会吗?”
高洁将邀请函放入手袋中,对裴霈说:“这是我们整个团队的荣誉,你要和我一起去的。”
裴霈却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高洁不解。
裴霈眨眨她水灵的大眼睛:“我只喜欢做幕后工作,而且拿到了很丰厚的报酬,劳动回报已经足够了。”
高洁同她相处多月,知她说一不二的个性,只得作罢。她拨电话给司澄,说:“‘路客’的周年会颁奖给我们,我想你们比我更有资格上台领这个奖,我想请你和Summer一起去。”
司澄说:“Jocelyn,你这种把荣誉留给别人的甲方让我们乙方说什么才好?”
高洁听得无比惭愧。
她没有答允言先生出席庆典晚会,但是她已经做出参加庆典晚会的决定。她找来她的队友,一个又一个,那都不过是掩饰。她惭愧地又将邀请函拿出抚摸着上面的签名。有他们掩饰,她才有勇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上一次的难堪,提醒了她,令她决定自己不能再像以往,一次次有意无意有预谋无预谋地打搅他,侵入他的生活。她想,这也是她知道于直度过那样的童年之后,她必须对自己作出最大的约束和提点,也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