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者(死亡通知单)第一章 入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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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听得忙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顺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心有余悸地说道:“靠,幸亏没死,这要死了还真是说不清了。”
 
  “你小子傻啊?”黑子臭了他一句,“死了才省心呢,我们又没碰他。”
 
  小顺咽了口唾沫,暗自合计:你倒是没碰,我在现场那是脚印指纹啥都没落下,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这些话他也就在心里嘀咕嘀咕,不敢说出来。
 
  “现在还真是麻烦……”平哥也皱起了眉头,“一会儿张头肯定得赶过来,等眼镜醒了,把之前的事情一说,那可够受的了。”
 
  一想到监区张队长的电棒,小顺立刻露出愁容。先前折磨杭文治的时候数他最积极,而且他也知道,一旦事情被捅出来,屋里的几位大哥肯定会把自己推在前面顶缸,到时候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过忧虑之余,他也抱着些侥幸:“眼镜可不敢瞎说吧?他要说了,我们以后还不整死他?”
 
  阿山摇摇头:“眼镜还没被捋平呢。”
 
  小顺心中一阵沮丧,他明白阿山的意思:睡觉前他们几个折腾杭文治,后者可一直没有服气。人家当时就扒着铁门大喊“救命”,幸亏平哥和黑子戏演得好,才把那个糊涂管教给对付了过去。现在杭文治被送到了医务室,再要说什么他们可没法阻止。况且张海峰是什么样的角色?这事多半要瞒不过去。
 
  “妈的,要我说,都赖那个杜明强!”黑子恨恨地抱怨开了,“要不是他碍事,哥几个还不早把眼镜给收拾了?”
 
  小顺一拍手:“真是啊!我们审眼镜的时候,就是这小子碍手碍脚,结果让眼镜炸了包。这会儿眼镜寻死吧,他又把人给救了。等眼镜给张头前后一说,他可美了,只给咱哥几个尿了一身骚。”
 
  见有人附和自己,黑子便更加来劲,捶着床板叫嚣道:“就该把那小子一块收拾了。”
 
  阿山也道:“这小子是得办。要不然这屋里不太平啊。”一边说,他一边抬眼去看平哥的态度。
 
  平哥点起根烟,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了口,暂时没有表态。
 
  “我早就想办他了!”黑子有些按捺不住,带着抱怨的语气说道,“可好几次不都是平哥在中间挡着吗?”
 
  “你们几个看得浅啊。”平哥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沉默片刻后又道,“这家伙可不好碰。”
 
  黑子不屑地翻了翻眼睛:“有什么不好碰的?不就是个五年犯吗,能有多大个量?”
 
  平哥伸出左手食指冲黑子点了点:“问题就在这里。”
 
  黑子挤着眉头,想不通其中的状况,一旁阿山倒是沉吟起来,像是品出了些滋味。
 
  却听平哥又说道:“四中队是什么地方,这个不用我说了吧。”
 
  “重监区啊,全市最恶的犯人都在这儿集中着呢。”黑子扬着头,好像还挺自豪的样子。
 
  “嗯,那我们这个监区,和别的监区有什么不同?”
 
  “那可就惨了……”黑子咧咧嘴,蹦出一句顺口溜来,“四中队,鬼见愁,张头、坟头、子弹头。”
 
  这句顺口溜正是在省城监狱广为流传的谐语。囚犯们用此来描述四中队最为“可怕”的三件事情:张头,即指监区的铁腕队长张海峰;坟头,指的是像坟墓一样密不透风的监舍大楼;子弹头,则是说四中队关押的都是重犯,其中不少人还是等着吃“子弹头”的死囚。
 
  “四中队,鬼见愁……”平哥颇为感慨地叹道,“说得好啊,嘿嘿,我在这‘鬼见愁’的地方待了也有十年了,杜明强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五年犯。你们想想,这家伙如果不是个厉害角色,又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黑子心中一动,明白了平哥的逻辑。以杜明强的刑期完全没资格进重监区,可他却偏偏被关了进来,这不正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危险分子,必须要靠人人闻之色变的“鬼见愁”四中队才能制住他吗?
 
  虽然想通了这层关系,但黑子却并不服软,他反倒“哼”了一声:“就算这小子真是个硬茬又怎样?我黑子怕过谁了?妈的,他要是识趣,我还给他三分面子;敢跟我炸刺,我一样削平了他!”
 
  平哥挑着嘴角看看黑子,似乎对后者的狠劲颇为欣赏,同时他点点头道:“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这小子入监的时候还算乖巧,哥几个审他,他也挺老实。后来虽然有点装疯卖傻的,但基本的规矩都还摆得住,所以我也懒得理他,图个大家相安无事。不过他这次可就有点甩大了……”说到这里,平哥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他用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搓,将那仍在燃烧的烟头捻成了粉末,然后又冷笑着说,“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陪他玩一玩。”
 
  黑子捏着拳头,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他已经在这坟墓一般的监室中憋了太久,正需要找个机会发泄一下呢……
 
  这场议论中的焦点人物杜明强对平哥等人的密谋毫不知情。在监区大楼一层的医务室里,值班医生给杭文治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后,建议将其送入监狱附属医院做进一步治疗。管教不敢怠慢,带着一行人出了大楼,又急匆匆往医院方向赶去。
 
  杜明强负责背负着人事不知的杭文治前行,因为后者体态瘦弱,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并不吃力。他一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间或还抬头看看幽远的星空,感受这难得的自由气息。
 
  只可惜这段旅途实在短暂,大约五六分钟之后,一幢四层小白楼已出现在众人面前。此刻正值凌晨时分,放眼向四周看去,监狱高墙内一片黑暗,只有这幢小楼内仍然灯光通明。杜明强知道这里就是监狱中的附属医院了。
 
  监狱医院没有挂号的流程,病人入院都是随到随治。众人把杭文治送到二楼的外科病房,一个中年狱医过来了解情况后,立刻着手安排输血事宜。
 
  犯人的入监材料中配有体检表,所以很容易便查到了杭文治的匹配血型,一番忙碌之后,一个血袋被连接在杭文治的静脉血管上,生命的希望随着血液一起又流回到了病者的体内。杭文治的面色渐渐红润,呼吸也变得匀重起来。
 
  “没啥大问题。你们安排个人看着吧,等病人醒了再来叫我。”狱医给值班管教送了颗定心丸,然后便告辞去忙自己的一摊事情了。
 
  管教松了口气,带着手下狱警撤到门口抽起烟来。杜明强则陪护在杭文治的身边,负责观察后者的状况。
 
  而杭文治的恢复速度印证了狱医乐观的预测,管教等人的一根烟还没抽完,他已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随后他的眼珠漫无目的地转动着,依稀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我……我没有死吗?”他吐出一口浊气,黯然说道,那声音轻得如游丝一般。说话的同时,他看到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杜明强。
 
  杜明强冲着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压低身体,把嘴凑在他耳边调侃道:“这是个没有自由的地方,连死的自由也没有。”
 
  杭文治无奈地摇摇头,不愿再答复什么。站在门口的管教注意到杜明强的举动,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烟胡乱掐灭在门框上,一边迈步过来一边问道:“他醒了吗?”
 
  杜明强却像没听见管教的问话,只是继续对着杭文治耳语,而这次他的语气变得极为郑重:“口风紧点,千万别说昨晚的事情!”
 
  杭文治的心一缩,“昨晚的事情”……那是他有生以来遭受到的最大的羞辱,为什么对方不让他说出来?他凝目看着那个年轻人,似乎心中颇多困惑。
 
  杜明强却来不及做过多的解答了,因为管教已经来到了床前,他一把将杜明强拉了起来,愤愤然地喝问道:“你干什么呢?耳朵聋了?”
 
  “他刚醒,我给他把把脉。”杜明强讪笑着编了个谎。
 
  “你把个屁的脉!给你脸了啊?站一边去!”管教把杜明强推开,凑上前看了看杭文治的气色,换了柔和的语气说,“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好好休息。”
 
  “哎,张队!”屋外守候的狱警忽然招呼了一声,带着点给屋内报信的意思。值班管教连忙转过身来,而随着一阵沉闷的皮鞋声响,张海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张队,你来了。”管教肃然打了个招呼,杜明强则低下脑袋,双手紧贴在裤管上,摆出了立正的造型。
 
  “怎么回事?”张海峰阴着脸,目光很快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
 
  “这个新收不服判决,闹情绪,用眼镜片割脉自杀。幸亏我发现得早,给救过来了。”值班管教简单地说了两句,不但隐去了监室里犯人争斗的情节,还把救助的功劳也揽在了自己身上。
 
  杭文治闷哼了一声,脸上现出愤懑的神色。照这么一说,他倒成了没事找事的麻烦角色,实际上他可是个受尽了委屈的苦主。
 
  张海峰捕捉到杭文治的细微表情,目光一凛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说着话,他已经踱到了床边,半俯着身直接询问杭文治:“你自己说说,怎么回事?”
 
  杭文治怔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却略略移开视线去看站在一旁的杜明强。后者也早已把脸偷偷转了过来,和杭文治目光相交的那一刻,他凝重而又缓慢地摇了摇头。
 
  张海峰心思敏锐,立刻转头顺着杭文治的视线看去,不过杜明强此时已经恢复了老老实实的表情,低头垂手,目不斜视。
 
  “我想不开,我没有犯罪……我是冤枉的……”杭文治终于喃喃地自语起来,而他的说辞正与先前管教的解释完全吻合。
 
  张海峰略一沉吟,指着杜明强对那值班管教说道:“你把他先带到隔壁病房,我一会儿要问他的话。”
 
  值班管教应了声“是”,而杜明强不待对方推搡,自己乖乖走在了前面。不多会儿两人便来到了隔壁空闲的病房中,管教命令杜明强贴着墙角站好,自己则在门口附近来回踱着方步,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他不得不担心杭文治曝出睡觉前的监室冲突,这样他便免不了被扣上“管理不善”的帽子。
 
  不过事态的进展还算乐观。大约五分钟之后,张海峰也跟了过来,一进屋他便冲值班管教挥挥手说:“你先回去吧,监区那边盯着点,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值班管教松了口气,正要招呼杜明强时,张海峰却又伸手一指:“把这家伙留下,我还没问他话呢。”
 
  值班管教点点头,一个人离开了病房。他知道杜明强是个懂规矩的老油条了,应该不会乱说什么。他刚一出门,张海峰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两眼则直勾勾地盯在了杜明强的身上。
 
  杜明强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着,头也不敢抬。
 
  “杜明强……”张海峰开口了,“这是你的名字吗?”
 
  “报告管教,是!”杜明强很郑重地答道。
 
  张海峰笑了笑,喜怒莫测的样子。然后他冲杜明强招招手:“你过来,在我面前站好。”
 
  杜明强顺从地走上前,停在了距离张海峰一步远的地方。张海峰把右手探到腰间,摸出了别在皮带上的那根电棍。
 
  “你入监有两个月了吧?”张海峰又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一般。
 
  杜明强则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态度:“是。”
 
  张海峰用电棍轻轻敲着自己的左手手掌,微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找你谈话。”
 
  杜明强顺竿子爬将起来:“那说明我表现好,从不让管教费心。”
 
  “哈!”这下张海峰笑出了声,“从不让管教费心?你可是最让我费心的一个!”说话间,他右手抬起了那根电棍,慢慢地向着杜明强的身体伸去。
 
  杜明强暗暗咬了咬牙,不躲不闪,眼看着电棍头部戳到了自己的左手上,但并没有电击的痛感传来。他挑了挑眉头,略现出些诧异的神色。
 
  原来张海峰尚未打开电击开关,他只是用电棍挑起了杜明强的左手,然后往回一勾,将那只手勾到了自己眼前。
 
  那是一只属于年轻人的手,皮肤光泽,肌肉饱满,棱角分明的关节透出令人羡慕的力量感。但那只手却又远远称不上完美,因为在它的中指部位缺少了最上端的一个指节。
 
  那是一只残缺不全的手。
 
  张海峰盯着那只手看了许久,像是在看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看够了之后他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你自己咬掉的?”
 
  杜明强咧咧嘴:“我咬自己干什么?是以前打工被机器轧的。”
 
  张海峰抖了抖电棍,甩开了杜明强的左手,同时他颇遗憾地叹了一声:“你不老实啊。”见杜明强只是垂着头不吭声,他又接着说道,“刑警队的罗队长亲自关照,要把你送到我的手上。所以有关你的那些传言,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杜明强苦笑了一下,继续装他的哑巴。
 
  张海峰的嘴却不闲着,他斟酌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其实我对你以前做过什么并不关心,那是你和刑警队之间的事情。我和你既不是敌人,更不是朋友,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杜明强摇摇头,同时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张海峰手中的电棍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指,拖长了声音说道:“工——作——关——系。你在我这里服刑,我就要负责把你看管好。你别给我添乱,我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你明白吗?”
 
  这回杜明强终于开口道:“明白。”
 
  “很好。”张海峰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用电棍指着隔壁房间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杜明强摊着手,神态非常坦然:“和我无关。”
 
  “可是你隐瞒了真相!”张海峰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要和杜明强逼得脸贴脸,“而且你还阻止了杭文治说话!你以为我傻了?看不出来吗?”
 
  “我没指望能瞒得过您。”杜明强露出无奈的表情,“但他不能说话,否则他真的活不下去。”
 
  张海峰“嘿”地冷笑了一声:“你是在拿我的威严做人情吗?”
 
  “他不说话就无损您的威严。而且,”杜明强这时抬起头来,不再躲避对方的目光,“您也不希望再出乱子,不是吗?”
 
  张海峰眯起了眼睛,似乎心有所动。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去,又将那电棍插回到腰间,然后背着手问道:“你能保证不会再出乱子?”
 
  杜明强听出对方的态度有了回旋的意思,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杭文治是个苦主,脾气又拧,如果用监狱里的那套规矩去磨他,非把他磨断了不可。您让我去开导开导他,他是个文化人,应该能听劝。”
 
  张海峰沉吟了足有半分钟,当他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终于做出了决断:“那就先由你陪着他吧。我给你们一个白天的休息时间,明天晚上送你们俩回监区。”
 
  “谢谢管教,谢谢政府!”杜明强接连说了两句谢谢,情感由衷而发。
 
  张海峰摆摆手:“别废话了,去吧。”
 
  杜明强鞠了个躬,转身离开这间病房,又走到了杭文治所在的房间。先前的两个狱警仍然在门口站着,半是照顾半是看管的意思。而杭文治的状态又恢复了不少,已经可以保持半坐的状态了,看到杜明强进来,他的眼睛立刻盯在了对方身上,似乎早就在等待着什么。
 
  杜明强拖过床头的凳子坐下,笑嘻嘻地抢先说道:“托你的福,管教让我照顾你。嘿嘿,这可是难得的美差啊,不用干苦力,还能混上顿病号饭。”
 
  杭文治没心情关注这些,他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说什么?说你昨天晚上被人给揍了?”杜明强把脸凑到对方床前,“你知道这样会连累多少人?平哥他们,包括值班管教,一个个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那个张海峰张队长,他的手段你难道没见过?”
 
  “他们活该的!我还得替他们考虑吗?”一想起昨晚受到的侮辱,杭文治的情绪变得异常激动,甚至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杜明强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杭文治:“不是替他们考虑,是替你自己考虑。”
 
  杭文治慢慢转过头来,脸上挂满不解的神色。
 
  “如果他们受到一分的责难,那一定会用十分的力气报复在你的身上。”杜明强伸手在杭文治肩头轻拍了两下,叹道,“这就是监狱里的游戏规则。”
 
  杭文治愕然愣住,半晌之后,他的眼角渐渐湿润,带着哽咽喃喃说道:“你们干吗还要救我?这样的日子,何不让我死了算了?”
 
  “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至少还有希望。”杜明强把目光转向病房的窗口,虽然隔着黑黝黝的铁栅栏,但是天边依稀的晨光还是隐隐透了进来。
 
  “希望?”杭文治重复了一遍,嘴角却挂着冷漠的自嘲,“别和我说希望,这个词只会让我的心滴血。”
 
  “我知道你是个苦孩子。好了,说说看吧,你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冤情?”
 
  杭文治看看杜明强,欲言又止。
 
  “说吧。”杜明强用微笑鼓励着他,“我会认真听的。”
 
  杭文治还在犹豫着问道:“你相信我不是坏人?”
 
  “这有什么不信的……”杜明强在杭文治的腿上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道,“在坐牢的不一定都是坏人,坏人也不一定都在坐牢。”
 
  这句话像是点中了杭文治的心窝,他蓦然看着杜明强,大有知己难逢的感觉:“你说得太对了!”
 
  “你在外面是做什么的?”见交谈的气氛渐渐融洽,杜明强便拉家常似的问了起来。
 
  杭文治很快速地回答:“我在市政设计院工作。”看来他已经彻底撤掉了针对杜明强的心理防线。
 
  “很好的单位啊。稳定,待遇也不差吧?”
 
  杭文治谦虚地一笑:“还不错。”
 
  “你说还不错,那肯定是相当不错。”杜明强挥挥手,很有把握地分析道。
 
  杭文治的笑容却渐渐变得苦涩:“工作好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要到监狱里过下半辈子?”
 
  杜明强陪着他感慨了一会儿,又切入了更深层的问题:“你说是被一个女人陷害的?”
 
  “是的。这个……”杭文治恨恨地咬着牙,憋了半天才在自己的词库中找出个骂人的词汇来,“这个贱货!”
 
  杜明强抱起胳膊:“不用说,你肯定是被这个,嗯……这个‘贱货’迷住了。”
 
  杭文治沮丧地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主动解释道:“我和她是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的,我只看到她出众的外表,没想到她竟会是那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婚介所?”杜明强咧了咧嘴,那里鱼龙混杂,甚至有很多以骗人为职业的“婚托”,不过他暂时没有把话说得太绝对,只是摇头道,“那里认识的人的确不靠谱啊。”
 
  “我开始也觉得婚介所不靠谱,可是没办法,家里人催得紧啊。”说到这个话题,杭文治显得有些尴尬,“不怕你笑话,我当时三十一周岁了,在去婚介所之前还从没谈过对象。家里就我这一个儿子,父母着急了,我身边又找不到女孩,只好去婚介所试试看。”
 
  杜明强“嗯”了一声表示理解。像杭文治这样貌不出众的男子,性格又懦弱内向,在个人问题上的确会有些困难。而他感情经历一片空白,如果遇到一个漂亮又有心机的女子,无疑会被对方轻松玩弄于股掌之上。
 
  “和我说说那个女人吧。”杜明强接着问道,“你对她了解多少?”
 
  “她比我小四岁,没有工作。据她自己说,她大学毕业之后都在联系出国,不过一直也没有成行。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想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安定下来过日子。”
 
  “小四岁就是二十七,大学毕业应该是二十二岁——”杜明强盘算着,“那她也折腾好几年了。这可不像能安定的人啊。”
 
  “你判断得很准!”杭文治颇为钦佩地看了杜明强一眼,“后来我的遭遇正像你预测的那样。不过当时我完全被那个女人蒙蔽了,真心想和她成家,两个人一起过日子。”
 
  这也在杜明强的预料之中,他点点头问:“后来怎样了?”
 
  杭文治自嘲地苦笑着:“后来?后来她又认识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可以帮她出国,于是她就提出要和我分手,我当然不能接受,但是她非常决绝,简直一点情义都没有。”
 
  杜明强“嘿”了一声:“你们之前有情义?”
 
  “有啊。”杭文治认真地说道,“我和她什么都发生了呢。”
 
  杜明强看着对方那副郑重的样子,暗暗感慨:像杭文治这样情感幼稚的处男,还真以为只要发生关系就是情投意合了?对方没准只是玩玩,排遣些空虚寂寞罢了。
 
  不过这种话又不方便直说,所以杜明强只好从另一个角度去宽慰对方:“既然什么都发生了,那分了就分了吧,你又不吃亏。男人嘛,总得经历一些感情波折才能成熟起来。”
 
  “你说得轻巧。”杭文治瞪眼看着杜明强,“她都快把我的血榨干了,还让我怎么分?”
 
  杜明强一怔,他原先以为杭文治是不能接受情感打击,一时冲动以致犯罪入狱。现在听来,这其中似有更复杂的纠葛。略一沉吟,他已猜到了七八分,便皱起眉头问道:“她骗了你的钱?”
 
  “不光是我的……”杭文治握紧拳头,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还有我父母一辈子的积蓄,都被她骗走了。”
 
  “怎么会这样?”杜明强有些想不通了,男女交往,如果男方涉世不深,在女方身上花钱过度倒也正常,但没听说过把父母一辈子的积蓄也搭进去的。
 
  杭文治悲凉地苦笑着:“奇怪吧?嘿,这都是我做的好事啊……那会儿我们交往快半年了,我开始筹划和那女人结婚。可那女人却说:要结婚至少得有套房子吧?而且为了保证我们今后的生活质量,这房子至少得三居室,地点也要好,还得全款购入,不能欠贷。”
 
  杜明强咂了咂舌头:“好大的胃口!”这几年城市的房价一直在涨,尤其是省城这个地方,要想在市中心购入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需要的资金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紧接着他又猜测道:“你向你父母借钱了?”
 
  杭文治点点头:“当时我们全家都着急让我结婚。所以那女人一提房子的事情,我父母就主动表示会支持我们。这样他们拿出一辈子的积蓄有三十万左右,再加上这些年我自己攒的十多万元,我们在市中心买了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
 
  杜明强默叹了一声,心想这“啃老”啃得可真是彻底。不过现在年轻人要想早早买房结婚,又有几个能不“啃老”的?
 
  却听杭文治继续说道:“其实买房本身倒也没什么。不管我是不是要结婚,这房子迟早是要买的。只是我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房产证写上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这下杜明强张大了嘴,愕然半天才送出两个字来:“糊涂!”
 
  “的确是糊涂。”杭文治无意辩驳,“当时那女人对我说,要用房产证上的名字来考验我对她的感情。嘿嘿,感情,这两个字当时完全把我给麻醉了,我连一点思考能力都没有……”
 
  “你父母呢?他们也能同意?”
 
  杭文治咽下一口苦水道:“我瞒着他们办的,那女人不让我和父母说,她早把我们一家算得死死的。”
 
  杜明强看着杭文治,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目光中只有“同情”二字。
 
  两人相对默然了许久,杜明强才又开口道:“她提出要和你分手,可是房子又不肯还给你,是吗?”
 
  杭文治黯然垂下眼睛:“她说那是她应得的——弥补她的感情损失。”
 
  “果然是贱货!”杜明强实在忍不住,愤然骂出了声。在这两人的交往中,遭受感情损失的显然应该是杭文治。他完全能体会对面那个男人愤怒而又无奈的心情。
 
  “我明白了……”他幽然叹道,“难怪你会犯下那些罪行。”
 
  杭文治却扭过脖子,断然反驳道:“不,我没有犯罪,我是冤枉的。”
 
  “嗯?”杜明强挑起眉头,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无法接受这样人财两空的结果……”
 
  “谁也接受不了!”杜明强插了一句,表明自己的立场。杭文治释然点点头,继续说道:“于是我追着那女人索要房款,但她根本没有归还的意思。后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采用了一些非常的手段……”
 
  “哦?”杜明强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懦弱的男人能有什么非常手段。
 
  杭文治尴尬地停顿了一下,说:“我和她交往的时候,用手机拍过一些照片,涉及她的隐私。我后来就用这些照片做筹码,要那女人把房款还给我,否则我就把照片发到网络上去。”
 
  杜明强一猜就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照片,他也就没有深问。想想杭文治的手段倒也有两把刷子,那女人如果不是无耻到一定境界,应该会有所顾忌吧?不过转念一想,杭文治肯定还是玩不过那个阴险的女人。毕竟结果摆在眼前:这可怜的家伙正在大牢里蹲着呢。
 
  “后来呢?”杜明强很感兴趣地问道。
 
  “后来那女人打电话过来,同意把钱还给我,我们约定了一个咖啡馆进行交易。”
 
  “你可不能去。”杜明强马上做出了判断,“那一定是个陷阱。”
 
  “你真是比我厉害多了,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杭文治感慨道,“可我偏偏那么笨,居然真的去了,而且还很愧疚,觉得对不起那女人。谁知道那女人根本没想还钱,她报了警。当确定我把照片带在身上之后,她就发出了信号,让警察过来抓我了。”
 
  杜明强“嘿”了一声,算是把前因后果整了个透彻,随后他斟酌了一会儿,又开始分析道:“如果你不能举证那女人欠你房款……这话其实不用说,以那个女人的手段,肯定没给你留下什么证据。这样的话,你的行为就符合
 
  ‘敲诈勒索罪’了。你索要的房款是四十多万,属于数额特别巨大,量刑点估计得在十年左右。”说到这里,他露出诧异的表情,“哎,你怎么被判成无期了?”
 
  杭文治伸手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神态囧然地说道:“我……我还动刀子了。”
 
  “你?”杜明强不敢相信似的,“你还动刀子?”
 
  “我身上正好带了把刀,是我搞设计的时候,用来裁切图纸的。那时候我看到警察过来抓我,一激动,就把那女人给扣住了。我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还钱。”
 
  “完了,抢劫!”杜明强恍然大悟般拍了拍大腿,“持刀,数额还特别巨大,就算是未遂,也够判你个无期了。不冤,不冤。”
 
  “我怎么不冤?”杭文治愤然瞪了杜明强一眼,“我那是索要自己的钱,能叫抢劫吗?”
 
  杜明强连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从法律的角度看确实没问题,毕竟你举不出对方欠你钱的证据啊。”
 
  “那倒是……”杭文治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过他随即又不甘心地咬着嘴唇道,“法律?法律就一定正确吗?”
 
  “当然不一定。”说到这个话题,杜明强深有所感,“法律保护不了所有的好人,更惩罚不了所有的坏人……有的时候,我们必须借助法律之外的力量。”
 
  杭文治似乎感受到了杜明强的情绪,却又无法理解,只能茫然问了一句:“什么力量?”
 
  杜明强沉默不语,他还不想和对方说得太多。可杭文治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却突然冒出一个词来:“Eumenides!”
 
  杜明强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假装没听清似的问道:“什么?”
 
  “Eumenides,一个网络杀手,你没有听说过吗?”杭文治现出些兴奋而又神秘的表情,“他在网上征集那些法律制裁不了的罪犯,然后施加惩罚。”
 
  杜明强不明所以地摇摇头:“我不怎么上网。”
 
  杭文治遗憾地瘪了瘪嘴,又自言自语般说道:“如果我当时也去网上发帖,不知道他会不会理我?不过他要是真把那女人杀了,好像又有些太过分了……”
 
  杜明强不再接杭文治的话茬,他把目光转向窗外,不知凝神想些什么。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一缕阳光正从地平线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