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奇旅(故宫三部曲)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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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贫病交加易培基怒斥敌特悲愤而死 摆脱羁绊周若思重归岗位再续情缘
 
  周若思坐在后面靠窗的位置,看着车窗外快速移动的景色,思绪也在飞驰,她激动着、忐忑着,也向往着……
 
  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踏上社会不到一年,所见所闻和所经历的,让她成熟了许多。她开始思考人生,思考社会,也思考自己的爱情。她憧憬着未来,未来的景致撞击着她的少女之心。
 
  沦陷后的北平,日军猖獗,平民百姓饱受欺凌。故宫则像一座冷冷清清的孤岛。留守职工处境艰危,顶着巨大的压力,以《国际公约》为由,抵制日伪宪警进入,竭力维持,千方百计地保护着留在故宫的文物,并择时对外开放,组织展出。
 
  周旬达日益活跃,到故宫的次数比以往要多得多,并俨然以故宫博物院负责人身份插手有关事务。一日,他给留守的总务处处长俞同济打电话,通知他下午要带人来故宫参观,要求予以接待。
 
  下午3时许,周旬达带了一帮身份不明的人,派头十足地来到故宫。然而门口却只有一个普通职员在等候他们,且态度非常冷淡。周旬达大失颜面,碍着客人在场不好发作,硬着头皮领人进去。
 
  走了几个展厅,厅里既没开灯,也没讲解员,这帮人十分扫兴,提出到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去看看。可连走三殿,每处都是大门紧锁,问接待的职员有无钥匙,他只是摇头,也不作答。这帮人受到明显的冷遇,气得直呼没意思,嚷嚷着要回去。周旬达十分尴尬,只得满脸堆笑,找各种理由解释,替自己挽面子,并对客人道歉不已。
 
  回到家里,周旬达一肚子窝囊气没处发泄,见周若思在书房里看书,便大声吼道:“你又在看那些书,女孩子研究什么文物!我介绍你出去做事,你就是不去,整天待在家里干什么!”
 
  从小娇生惯养的周若思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小姐脾气一下子上来了:“我决不到日本人开的洋行去上班,要去你自己去!”
 
  周旬达见女儿如此顶撞他,生气地吼道:“我有工作,而你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周若思毫不示弱,反唇相讥道:“你为谁工作?你工作什么啦?!”
 
  这话点到了周旬达的痛处,加之又在故宫吃了闭门羹、受了窝囊气回来,怒火愈烈,正要发作,周若思却扭头跑了出去……
 
  上海法租界内一座旧式洋房里,年迈体弱的易培基因积愤无处宣泄,精神十分压抑,新病旧疾一起发作,卧床不起。
 
  这时,他的财产大半已被没收,连诉讼费用都难以筹措。女婿李宗侗与女儿为躲避公诉,离他而去,只有妻子和干女儿,即吴瀛的女儿吴珊伴随左右。
 
  有人登门造访,吴珊很有礼貌地把他们引到易培基的床前。易培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来人竟是在故宫新闻发布会上见过的日本人本田喜多和金花玉。易培基知道这两个人对故宫文物不怀好意,气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吴珊赶紧替他捶背,半天他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易培基指着本田喜多和金花玉说:“出去,请你们出去!”见他们赖着不走,他忍不住大声吼道:“出去!你们滚出去!”吴珊大吃一惊,她很少看到老人家动这么大的肝火。
 
  金花玉厚着脸皮笑道:“易院长,请勿生气。我们是周旬达的朋友,他介绍我们来见您。请您先听我们说几句话好吗?”
 
  “不听,不听!”易培基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本田喜多开口了:“易培基,你现在可不是当年的易院长,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老实告诉你,我们是为了帮你才来的。”
 
  “我们非常同情您的处境,如今中国上下都在讨伐您,国民政府要捉拿您,他们要置您于死地啊!”金花玉在一旁装出关心和同情的样子。
 
  易培基怒不可遏:“那不关你们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易培基的冤情总有澄清的日子!”
 
  本田喜多冷笑一声道:“别自讨苦吃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还是找条退路吧!”
 
  “我们是为了您好,”金花玉紧接着柔声道,“只要您肯合作,我们会帮您脱离苦海、重整旗鼓。”
 
  “少废话,我易培基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活,决不会与你们狼狈为奸!”
 
  “你站啊,你站啊,”本田喜多突然提高调门,“你站不起来啦!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就是乖乖地与皇军合作。”
 
  金花玉不像本田喜多那样赤裸裸地威胁,她俯下身子和颜悦色地劝说:“只要您写个声明,表示愿意与日本合作,皇军答应让您继续当故宫博物院院长。您这么做,也是帮自己啊!”
 
  “卑鄙!你们卑鄙!”易培基悲愤至极,竭尽全力地说道,“我易培基生当人杰,死为鬼雄,决不当亡国奴!决不当汉奸!……”说着昏厥过去。
 
  “培基,你醒醒,你醒醒!”太太抓住易培基的手哭喊道。
 
  吴珊也哭喊着:“干爹,干爹,您别生气啊,您快醒醒!”
 
  本田喜多见状,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带着金花玉离开了。
 
  过了很长时间,易培基才在哭喊声中慢慢苏醒,他睁开眼睛,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纸……笔……”
 
  太太将易培基扶着坐起来,拿来一块硬纸板垫在被子上,吴珊将取来的纸笔放在纸板上面,易培基艰难地写了起来。
 
  写毕,虚脱的易培基躺下说:“珊珊,你读一遍,让我听听……有无不妥和、和……遗漏……”
 
  吴珊含着眼泪读道:“窃培基自追随总理奔走革命十有余年,自我国民政府成立以来,仰荷不弃菲材,承乏农矿,嗣又兼长故宫博物院事。二十年‘九一八’之役,日寇凭陵,侵及华北,以二千年文物沉沦堪震,因倡南迁之议。幸赖德威,及中央诸同志之赞助,力排万难,于以完成,不敢言功,自问可告无罪。事实俱在,可以复按。乃以处事无方,契友隙末,至构莫须有之狱。复以多病之身,不堪囹圄之辱。未能立时到案。始意养息待时,以求昭雪;不谓忧愤交侵,竟至绵惙!迩来暴敌侵及腹地,国难日深。培基卧病江滨,亲闻鼓角之声,报国有心,抚膺增痛!此生已矣!深知我公领导国人,振奋抗敌,正国家复兴之会。则培基亦当含笑九泉,自无遗憾可言。惟是故宫一案,培基个人被诬事小,而所关于国内外之观听者匪细。含无仰恳特赐查明昭雪,则九幽衔感,曷月既极!垂死之言,伏乞鉴察。谨呈国府主席行政院院长。易培基遗呈。”
 
  易培基听吴珊读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这位堂堂正正的革命者、优秀的知识分子带着悲愤和屈辱离开了人世。
 
  易培基去世后,张继夫妇仍不罢休,操控司法部门对易培基、李宗侗、吴瀛提起公诉。诉状列举三人的所谓犯罪事实,除以往的侵占外,又加上“吞没”一条,还列出了文物编号和鉴定书作为证据。而因为头号当事人易培基已然离世,此案久拖不决、不了了之,遂成永远的冤案。
 
  等待此案结果的张继,一直耿耿于怀,两年后因心脏病突发死亡。崔振华也随之黯然退出政治舞台。
 
  周旬达自打在故宫受了气,就几乎不往那里跑了。整天在家又无所事事,他闷闷不乐,情绪坏到了极点。
 
  忽然有人敲门,开门后,周旬达见赵光希领着本田喜多和金花玉站在门外。周旬达的脸立即由阴转晴,热情地迎他们到一楼的客厅坐下。
 
  在二楼的周若思听到家里来人,好像还有赵光希的声音,便往下探头一看。这一看她怔住了:这不是在邮轮上安放炸弹的两个人吗?她立即躲到靠楼梯的一根柱子后面,听他们谈些什么。
 
  本田喜多坐下后关切地问:“您女儿还好吧?听说她不去故宫上班了?”
 
  周旬达含糊其辞地答道:“还好……还好。”
 
  本田喜多装作惋惜的样子:“真可惜。我们在英国展览会上还看到过她呢,长得实在是漂亮,一口英文特别流利。”
 
  听他那么一说,周旬达立刻记起女儿提到过的邮轮炸弹事件,便试探地问道:“你们也是与若思坐同一班船回来的吧?”
 
  金花玉赶紧说道:“没有、没有,我俩离开伦敦后,就到别处旅游去了,也就没有能够照顾到若思小姐。”
 
  “亏得你们没坐这条邮船,”周旬达暗暗松了口气,“据说途中发现了定时炸弹,差点船毁人亡。当时,船上可装着一大批去参展的国宝啊。”
 
  本田喜多和金花玉故作惊讶,说周若思真是幸运。话题很快被他们转到故宫方面。本田喜多说:“听说故宫那边迁文物走了不少人,你身上的担子重了啊!”
 
  周旬达愤然道:“哪里啊,我不问他们的事,班也懒得去上。”
 
  “这哪行啊,故宫的事情皇军是要过问的,文物早晚也要到皇军的手……”本田喜多自觉失语,立即改口,“哦,早晚要到周院长你手里管理。现在北平是皇军的天下,你是皇军的故宫博物院院长,你要把事情管起来,多多配合皇军呀。”
 
  “嘿嘿……我这个院长?”
 
  周旬达苦笑着摇摇头,又心有不甘地问,“你们要我怎么做,怎么配合你们?”
 
  金花玉诡秘地笑着说:“把外迁的文物弄回来。”
 
  周旬达两手一摊,无奈地说:“他们到了哪里,我确实是一无所知。”
 
  本田喜多得意地说:“他们就在重庆。不过,具体地点尚不知道。所以,这次来,就想请你把他们现在的地点搞到手。这也是你做院长后为皇军做的第一件事情。”
 
  周旬达感到为难:“我联系不上他们呀。”
 
  “这怎么可能呢?”本田喜多不以为然,“马衡他们与故宫这边肯定还有联系,你只要肯上心,绝不会问不到。”
 
  周旬达面露难色,金花玉不在意地笑道:“周院长,其实我们还有其他渠道,可以从博物院内部得到消息。”她转头瞟了赵光希一眼。
 
  金花玉想周旬达一定看到了她这个看似无意的动作,接着说:“不过,司令部一直敬重您的才干和能力,希望故宫的事业在您手上发扬光大。拜托您了!”
 
  金花玉好手段,一番话哄吓诈骗,软中带硬。赵光希被她巧妙地当作了道具。
 
  周旬达沉吟间,本田喜多威胁说:“老实告诉你,近期我们就要对重庆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有了文物的存放地点,皇军就能够将它们弄出来,保护起来。否则,它们就会连同那座城市一起在地球上消失,你看着办吧!”
 
  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赵光希开腔了:“周院长,他们都是为了您好,您千万不能错失良机啊!”
 
  十分了解周旬达现在心态的本田喜多接着又利诱道:“这件事办好了,好处大大的。皇军会扶持你这个院长,给你绝对的权利,故宫的生杀予夺都是你的一句话。”
 
  金花玉不失时机地拉了赵光希一把:“还有这个年轻人,会成为您的助手。是秘书长,还是副院长,您说了算。”
 
  “这……”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周旬达抛弃了残存的尊严,他横下一条心,唯唯诺诺道,“我一定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本田喜多、金花玉满意地点点头,扬长而去。赵光希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楼下的谈话,周若思听得一清二楚。她震惊了:日本人竟如此恶毒和无耻,父亲和赵光希竟如此懦弱和卑劣!
 
  周若思无力地回到自己房间,久坐在书桌旁。
 
  她的心如同一张白纸被撕碎、被揉搓、被践踏,无法用文字和言语来表达!思绪像一锅煮沸的水,久久不能平静。她想起了漂泊在外的故宫文物,想起了令她敬畏的马衡院长,也想起了坦率、真诚的高茂宽……
 
  原谅我吧!马院长。原谅我吧!茂宽。
 
  自从离开高茂宽以后,她每时每刻都忍受着焦虑和不安的折磨,此时更强烈到令她无法承受。
 
  不……绝不能再这么枯坐下去,周若思揩去脸上的泪水,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她想,一定要做点什么!为了自己、为了茂宽、为了被故宫人视若生命的国宝,她必须做一个抉择。
 
  故宫博物院重庆总办事处,马衡正与徐森玉商量工作,那志良推门进来,后面跟着周若思。
 
  马衡、徐森玉见到风尘仆仆的周若思都很意外,马衡忙问道:“若思,你怎么来了?”
 
  周若思眼圈一红,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别哭,别哭,若思,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这千里迢迢的……”马衡上前关切地拉住周若思的手。
 
  “是同济伯伯给了我地址。”周若思擦了擦眼睛。
 
  马衡不解地问:“哦?你爸不知道吗?”
 
  周若思摇摇头:“我是瞒着他逃出来的。”
 
  马衡追问:“怎么回事?你与爸爸吵架啦?”
 
  “没、没有。”周若思哽咽着说,“我爸与日本人勾结,还有赵光希也是。那两个在邮轮上安炸弹的日本人又到我家去了。”
 
  马衡听到周若思所说后,证实了周旬达确已变节,投靠了日本人。在详细询问周若思得知的有关情况后,他关照那志良做个安排,留周若思在重庆总办事处工作。
 
  当天,马衡召开紧急会议。他告诉大家:“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日军近期将大规模轰炸重庆,而近来文物仓库附近敌特活动频繁,种种迹象表明,在渝文物面临巨大危险。这次周若思从北平逃出来,所带来的信息更加证实了这一点。看来,陪都不是久留的安全之地,我们必须抢在敌机轰炸之前,把所有文物抢运出去。”
 
  会后,马衡亲力亲为,终于在离重庆60多公里远的乐山安乐村,找到较为理想的新存放场所。
 
  四川广元千佛岩
 
  1939年3月28日,所有存渝文物开始转移。文物从长江运抵宜宾后,必须赶在涨水季节,换船经岷江运往乐山。但当时船运十分紧张,欧阳道达与中国连云社和民生公司多次协商,软硬兼施,甚至让鲁大运带着武装士兵去威吓,总算雇到了11只木船。有了这11只木船,他们星夜不停,加紧装运。
 
  就在南岸玄坛庙抢运第三库文物时,故宫职员朱学侃到船上布置搬运。那时曙色微茫,舱中仍昏暗一片,朱学侃未觉察身后舱盖已打开,察看舱位时一脚踏空,身坠舱底,脑部严重受伤,当即失去知觉。同事们忙将他送往附近医院,但来不及营救,他已气绝身亡。
 
  朱学侃为运送文物而光荣殉职,故宫同仁极为悲痛。院里为朱学侃举行了追悼会,马衡含着眼泪致悼词,追忆他为故宫文物外迁所做的贡献。追悼会后,朱学侃的遗体被安葬在重庆南岸狮子山,并立碑为志,永存纪念。
 
  经过两个多月的运输,至9月中旬,9000多箱文物终于全部运抵安乐村。
 
  文物运出后不久,日军的空中大轰炸来临了!山城重庆一片火海,文物存放处几乎无一幸免,所幸文物躲过一劫。
 
  坐镇重庆指挥的马衡,闻知文物安然无恙,兴奋不已,立即给欧阳道达发电祝捷:“自泸州被炸,忧心如焚,数夜不眠。得来电,知兄大功告成,急嘱厨房备酒,痛饮数杯!”
 
  这位60岁的金石学家,彻底忘记了离乡背井的流离之苦,独自举起酒杯,让喜悦的泪水和着巴山的清流一饮而尽!
 
  几天后,马衡率重庆总办事处的所有人马来到安乐村。
 
  安乐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景色秀丽。远远望去,树木苍翠,云蒸霞蔚,恰似一幅山水长卷。
 
  安乐村“善庆堂”
 
  在这幅画卷中,汩汩清流抱村穿户,潺潺流过。数十幢明清建筑呈半圆状布局,灰白的屋壁被时间涂画出斑驳的线条,古朴而沉静。整个建筑群排列有序,又错落有致。既有山林野趣,又富水乡特色。
 
  马衡高兴地对大家说:“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啊!”
 
  大家安顿下来后,把所有文物存放到村西头的祠堂里。在安乐村成立乐山办事处,马衡任命欧阳道远为办事处主任。
 
  安乐村的祠堂坐西朝东,背山面塘,气势宏大。从大门进去,是宽大的天井,天井当中是甬道,两旁各有廊庑,廊庑阶前临天井池处均有雕刻精美的石雕栏板。甬道尽头为露台,登露台进入大厅,大厅悬有巨大匾额,上书“善庆堂”三个大字。
 
  过大厅在寝殿又设一天井,天井内有三条宽阔的石阶,上有石狮一对。寝殿并列三个三开间,共九间。寝殿内的梁头、脊柱等木构件,都用上等木材精致雕饰。寝殿两侧设有楼梯,可登二层阁楼,这里便是存放文物的地方。
 
  除了具有很好的存放条件外,马衡选中安乐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此处山高险峻,敌机无法飞越,外人进入也非常难,对文物的安全十分有利。
 
  安乐村民风淳朴,村民友善好客。故宫人被他们当成客人,每逢节庆和喜事,村民们都会来邀请他们参加,拉着他们的手一起跳民俗舞,还经常给他们送来当地的土特产。
 
  故宫人也都喜欢上了这幽静的山村,经常到村民家里去走访,很快与当地人打成了一片。他们还利用整理文物的机会,在祠堂里主办了一次小型文物展览,全村人几乎倾巢而出,如过节一般。这些从未出过远门的村民们,能在家门口看到皇宫里的国宝,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村里有一所小学,学堂里有50多名年龄参差不齐的学生。周若思经常去给学生上文化课,讲各种有趣的故事,还教他们唱抗日歌曲。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
 
  才能欢聚一堂?!
 
  学生们稚嫩而悲怆的歌声飞出教室,回响在山谷中,震撼着人们的心房。每当听到这歌声,故宫人都会潸然泪下、心潮激荡……
 
  乐山这边刚刚安顿,贵阳又传来吃紧的消息,马衡与徐森玉准备前往。临行前,马衡把周若思找到办公室问她:“若思,想不想见到茂宽啊?”
 
  周若思怔了怔不知如何作答,脸倒是刷地红了起来。
 
  马衡见此心里明白了,他哈哈大笑说:“好!跟我们去贵阳吧,高茂宽在那边。”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周若思顾不上矜持,急忙问:“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就走。”马衡说,“你赶快回去准备一下!”
 
  在去贵阳的火车上,马衡与徐森玉一直在交谈着。
 
  这两位著名的学者,在国难当头之时,不得不放下学术研究,带领一帮文人学者,冒着枪林弹雨,为保护故宫文物奔波于千山万水之间,他们只有一个信念:国家不能亡,国宝不能失,文化不可断!
 
  周若思坐在后面靠窗的位置,看着车窗外快速移动的景色,思绪也在飞驰,她激动着、忐忑着,也向往着……
 
  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踏上社会不到一年,所见所闻和所经历的,让她成熟了许多。她开始思考人生,思考社会,也思考自己的爱情。她憧憬着未来,未来的景致撞击着她的少女之心。
 
  马衡他们一到贵阳,就在庄尚严的陪同下,径直去考察文物存放地点,最终选定了安顺近郊的华严洞。
 
  回到贵阳,马衡召集这里的所有人员商量文物转移运送方案。高茂宽因为出去采办物资,最后一个赶来。他一进门便向马院长、徐副院长问好。
 
  马衡笑着说道:“茂宽,你看看还有谁来了?”
 
  高茂宽四下一打量,才发现周若思在边上坐着,不由得喜出望外:“若思!”转而上前一步,到她面前柔声问道,“你怎么来啦?”
 
  “我带她来的。”马衡说,“若思为在重庆文物的安全立了大功,现在她又回来工作了!”
 
  大家不明就里,马衡也没再解释,立即话归正题,讨论部署下一步搬迁工作。会议结束后,马衡特别强调:“为了加强这里的工作,徐副院长留下来,与大家一起做搬迁工作。哦,对了,周若思也留下来,让她在这里锻炼锻炼。”
 
  马衡最后一句话,在旁人听来只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安排,可周若思听了,却像夏日里吹向她的凉风,分外舒畅。她看了一眼高茂宽,他乐呵呵的,仿佛是久旱的土地遇上甘霖,非常痛快。
 
  几十辆满载文物的汽车起程开往华严洞。车队沿着崎岖的盘山公路向山顶攀登时,恰逢一股山洪自峰峦间奔泻而下。冥冥之中似乎有神灵在保佑千年国宝,山洪没有砸在山腰上的卡车上,只差那么一点点,否则势必车毁人亡。
 
  大家才松一口气,车子进入了位于滇宁和关岭之间的黄果树瀑布群。
 
  此地是典型的喀斯特岩溶地区,曲折多变的山涧使车子无法行驶。百般无奈之下,车队只好停了下来。徐森玉、庄尚严到附近村子里去找当地人帮忙,试图走水路运输。村里住的苗族村民,见到那么多车子,以为是部队开来要打仗了,都吓得躲了起来。
 
  徐森玉找到村里两位老人,反复说明车里装的不是武器而是国宝文物。起先他们绝不相信,徐森玉带他们到车上开箱看过之后,他们才答应帮忙。这两位少数民族老人是村里的族长,威望很高,他俩不仅为徐森玉出主意,还亲自带着村民把全村的竹筏子开出来,把文物箱子一箱一箱地装上去,摆渡过去。
 
  竹筏来回一次要一天的时间,途中又时常遇上暗河塌陷,上游不时还有突发的巨大瀑布倾泻而下,真是险象环生。苗族村民都是驾竹筏的高手,他们深谙水性,冒着生命危险运送文物。
 
  运送刚开始就遇到险情。一个竹筏的纤绳突然断了,筏子顺着汹涌的激流奔腾跌宕,冲向迎面来的一艘大船。筏子上的人吓呆了,岸上的人更是束手无策,只好向乐山大佛祈求保佑。多亏机智的村民在竹筏就要与大船相撞的最后一刻,调转舵把,将筏子冲上沙滩,这才保住了筏子上的国宝,使之没有沉入江底。
 
  周若思很想与大家一起坐竹筏运送文物,但有些害怕。在高茂宽的鼓励下,她胆战心惊地登上了竹筏。两趟下来,也就适应了。
 
  周若思生性开朗活泼,硬是要高茂宽与她一起学唱苗族情歌。
 
  小河涨水大河浑,不知大河有多深。
 
  丢砣石头试深浅,唱首山歌试妹心。
 
  高茂宽悠扬的歌声与明朗的微笑,像三春的暖风从周若思心坎上拂过,之前的种种委屈、埋怨、疑虑都冰雪消融,无影无踪。她现在有的,是高茂宽给她带来的幸福,是发自内心的欢笑,是对未来羞涩而欢欣的憧憬。
 
  有人建议高茂宽和周若思对唱,高茂宽还腼腆着时,周若思先亮开嗓子唱了起来:
 
  叫我唱歌我唱歌,开门见山莫啰唆。
 
  你敢唱来我敢对,你要好多有好多。
 
  周若思唱完,大家哄笑高茂宽,让他快些应答。高茂宽现学现卖,扯着嗓子唱道:
 
  老远望到月亮落,妹像月亮摸不着。
 
  不知妹心想的啥,妹唱出来哥好说。
 
  周若思不再含蓄,用情歌表明她对高茂宽的心迹:
 
  梧桐树上凤凰窝,源浅河深龙降落。
 
  凤凰想和龙王配,一心展翅为阿哥。
 
  高茂宽脸涨红了,不知道怎么样对唱下去,向驾竹筏的苗族村民讨教了一回:
 
  你像一朵花,却又不是花,
 
  是个小呆帕(姑娘),难得带回家。
 
  要是你是花,开在半山崖,
 
  只要你愿意,我定把崖爬,
 
  不怕被摔死,把你摘回家。
 
  动人的歌声给大家带来了乐趣,也悄悄地在两个年轻人心中订立了爱情的盟约。
 
  花了一个多月,所有的文物都运完了。当最后一批文物装上竹筏子时,村民们都到岸边来送行。他们不但拒绝了徐森玉的酬谢,相反还拿了许多水果赠送给大家。故宫人十分感动。带着少数民族的深厚情谊,他们与村民们挥泪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