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奇旅(故宫三部曲)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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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国内风云起故宫文物走上不归途 无奈故宫人生死离别何时再聚首
 
  徐森玉涕泪纵横,紧紧握着庄尚严和那志良的手:“长路漫漫,前程莫测,你们远走他乡,千万珍重啊!”
 
  除夕的下关码头,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只有生死离别的悲哀景象。
 
  夜色中,“昆仑号”缓缓地离开码头,承载着故宫的万件国宝,漂洋过海,驶向那座孤岛……
 
  就在蒋介石预言中华民国必将鼎盛的时候,蒋家王朝的末日已经到来。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党为独占胜利果实、建立和巩固其反动统治,发动了全国性的大内战。
 
  1946年7月,中国共产党勇敢地举行革命战争,即全国解放战争。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国民党军节节败退,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英勇奋战,胜利进军。1948年11月6日,在取得辽沈战役胜利的同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又开始了淮海战役。
 
  就在淮海战役正酣、南京岌岌可危之际,时任国民党政府教育部部长、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的杭立武警觉到,基于安全上的考量,故宫文物似乎有再度迁运的必要。根据抗战时期由南京搬运文物到大后方的经验,杭立武觉得自己有一份使命感,应该设法把这批文物运到南方,一个远离战火、兵戎,比较安全的地方。为此,杭立武经常和故宫理事朱家骅、王世杰、傅斯年、李济等人商议,同时和中央博物院和故宫博物院的同仁联系,询问他们的意见。最后,杭立武向当时的行政院院长翁文灏提议,为了文物的安全考量,应该想办法把这一大批文物,择其精华,迁运到南方比较安全的地方去。杭立武说:“翁先生您是行政院院长,还是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理事长,您是不是可以召集理事会,讨论文物南迁的事?”翁文灏以迁运文物之事一旦公开讨论,势必影响民心士气,以不召开为宜,但可以在他寓所召集理事们举行谈话会。
 
  杭立武
 
  11月10日,翁文灏把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理事与当时中国文化学术界中最具权威的几位人物,包括南京政府教育部部长朱家骅、中央博物院理事长王世杰,以及杭立武、傅斯年、李济、徐森玉等人请到了家中,一起来决定文物的最终命运。
 
  人到齐后,杭立武直奔主题:“最近月余以来时局紧张,南京可能沦为战地,博物院房屋可能被征为军用,为保安全,在京沪各理事,多认为世界各国对于其文化遗存向来极重视,工作人员可以冒险,而文物决不能使之冒险。在第二次大战时,伦敦大英博物馆首将重要藏品移至他处。华盛顿虽离战区甚远,其博物馆、图书馆精品亦悉数移出。抗战中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也先后经过南迁、西上、东归、北运,躲过了战火和日本人的洗劫。故请各位同仁商讨故宫博物院再次外迁文物的安全事宜,请大家发表意见。”
 
  王世杰率先发言:“南京为历来攻守必争之地,与北平文化城不同,将文物留京,将来万一损失,必为世人交谪,吾等良心亦有不安。为文物安全起见,迁沪既不可能,自以迁台为宜。当尽量选择重器精品,诸物离京愈早愈为安全,到台以后,暂时应无他虞,将来即使出国,只须国内安定,总有归还之日。”
 
  听王世杰这么一说,众人有的附和,有的干脆什么话也不说。翁文灏最后说:“今天我们还不能做出个定论,会后我将把大家决议的初步意见报告蒋委员长,同时请世杰在近期召开一次故宫博物院理事会议,正式做出决议。”
 
  离开翁馆,徐森玉立即打电话向身在北平的马衡汇报情况。马衡沉思良久,在电话中说道:“事情突然,容我考虑权衡。”
 
  放下电话,马衡惆怅不已,他多么希望长期漂泊在外的国宝早日安全回到故宫啊!而眼下,这些文物非但不能回家,反而要漂洋过海,走上一条可能的不归之途,他既感到担忧,却又十分无奈。
 
  几天后,已赴解放区工作的马彦祥回到北平,与父亲在家里进行了一次深谈。
 
  马彦祥对父亲说:“日本侵华时故宫文物外迁,开始我是反对的。后来我参加了文物西迁的部分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步认识到,战时文物迁徙是必要的。事实证明,那次文物外迁避免了一次大劫难。您实在是为国家和民族做了件大好事,功不可没!”
 
  马衡见儿子这种口气,有点不悦:“彦祥,你是在和父亲说话呢,还是代表中共找我谈话呢?”
 
  马彦祥略显尴尬,笑了笑说:“当然是对父亲说话。”继而口气又转为正经、甚至是严肃起来,“不过,我这次回来,确实是受中共高层之托,给父亲报告消息的。”
 
  “有何消息?”一听说有中共高层给他的消息,马衡不再计较儿子的口气,急着要听。
 
  马彦祥压低声音说:“张家口、天津等地守敌都完蛋了,北平国民党军傅作义部25万人,已接受人民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所提出的和平条款,现正开出城外听候改编,北平就要和平解放啦!”
 
  “好消息,好消息!”马衡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说,“和平解放好,和平解放好!这样的话,北平这座千年文化古城可免遭毁损,故宫也可保全了!”
 
  “周恩来让我给您捎个口信,中共将全力保护故宫及其文物,并在北平解放后由您继续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望您从现在起担负起保护故宫文物安全的职责。”
 
  “我个人职位事小,故宫文物事大,”马衡面色肃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当竭尽全力,确保博物院文物留在北平。”
 
  故宫的院长办公室里,电话铃响个不停。马衡抓起电话,听到里边又传来杭立武的声音,便不紧不慢说:“我是马衡,杭部长有何吩咐?”
 
  “北平情形如何?”杭立武的声音很急切。
 
  “不好啊,解放军已将全城包围了,这里很乱。”马衡如实道来。
 
  “你组织人员赶紧遴选精品文物,空运到南京,随同南京的文物一起赴台。”
 
  “这难度很大呐,外边一片混乱,内部人心惶惶,恐怕很难组织实施。”
 
  “难度再大也要组织,这是行政院的命令。”
 
  “哦,好吧,我尽力而为。”
 
  “你千万得抓紧,文物运出后,立即来南京,一同赴台。”
 
  “我疾病缠身,恐难成行。”
 
  放下电话,马衡心想,北平即将和平解放,故宫文物无论如何不能再折腾了;不过现在还得做个姿态,以免南京方面派人来采取强硬措施。于是,他召开了一次院务会。
 
  院务会看起来开得很认真,马衡与参会人员仔细讨论了选择哪些文物装箱,以及如何装箱等诸多事宜,最后他反复告诫:“要稳重妥当,要保证不损坏。不要求快,记住,不要求快!先准备箱板、木丝、棉花和纸,用多少要做个计划交总务处购置。”
 
  其实,故宫里的包装材料都是现成的,一面挑选,一面造册,一面装箱,很快便可完成。但在马衡“安全第一,不要求快”的方针指导下,包装工作慢条斯理、进度极慢地进行着。
 
  1948年12月14日,北平城彻底陷入了解放军的合围当中,对外陆地交通断绝。马衡向俞同济作了布置,立即停止文物装箱,关闭午门、神武门和东西华门,选装好的精品文物不得运出。
 
  同时,马衡又给在南京的徐森玉打电话说:“北平文物迁不出去已成定局。既然如此,在京文物最好也不要迁台,避免人为地将故宫文物分离开来。再者,将文物越过海峡也极不安全。我看,无论是国民党的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只要文物得以保全,我等亦可安心。望森玉兄尽力阻止故宫文物迁台。”
 
  徐森玉接完电话,立即找到杭立武,据理力争道:“理事会开会决议,将本院所藏文物选择精品装120箱运至台湾,我们本无异议,只是最近听说招商局‘江亚轮’在吴淞口外爆炸沉没消息,爆炸原因众说不一,最大可能为误触浮雷,或船中预置爆炸物。昨天又听从台湾来的人说,台湾岛内亦十分混乱,多有抵制活动。这次遵照理事会决议所选文物,多是独一无二的国宝,如果存京文物安然无恙,而运出文物在途中或到台湾之后出了问题,则我等永为民族罪人。你我对故宫文物都有深厚感情,明知有各种危险,怎能坐视不管、冒险而行?还望杭部长三思,再定妥策。”
 
  杭立武对徐森玉的话毫无所动,反而极为恼怒地道:“不管什么理由,不惜一切代价,将所有文物运往台湾,决不能留给共产党!”
 
  徐森玉反驳说:“故宫文物是中华民族的,不是哪个党派的!”
 
  杭立武暴跳如雷:“你不用说了,北平文物已经被扣,在京文物决不能再有闪失,赶紧动手,越快越好,不得有误!”
 
  胳膊拗不过大腿,徐森玉无奈,只好组织挑选、装箱工作,但他暗中联络中央博物院院长曾昭谲等,尽量拖延时间,对特别重要的文物,如司母戊大方鼎,便借体积大、笨重、不好装等原因,拒绝装箱。
 
  在此期间,在南京的故宫人员内部在迁台问题上也发生了分歧。有的人赞同,有的人反对,也有的人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在北平的马衡非常着急,又给庄尚严打电话,让他们千方百计阻止文物迁台。当庄尚严表示为难时,马衡动了肝火,强硬地说:“你若将文物迁台,我们将断绝师生之情!”
 
  中央博物院的地下党员也发动院内职工阻止文物迁台,但被杭立武发觉后派军警监督,行动失败。
 
  1948年12月21日,一个萧瑟的冬日,国民党海军“中鼎号”运输舰驶进南京下关码头。中鼎轮将去台湾的消息传到国民党海军司令部,其官兵和家属们赶到下关码头,蜂拥而上,很快就将这艘运输舰占满了。海军总司令桂永清登上军舰亲自劝说,要大家以文物为重,并保证官兵和家属都能安全撤离。在这样的劝说下,这些人下船让文物装了上去。次日清晨,中鼎轮装着712箱精心挑选、价值连城的精品文物,驶出港口。
 
  台湾海峡,风浪交织,大雨如注。到了晚上,海风的呼啸声、海浪的轰鸣声、木箱相互之间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令逃难的人和故宫人倍感凄惶。
 
  在海上漂泊了四天,中鼎轮到达台湾基隆港。
 
  1948年年底,第二批文物在南京被挑选出来后,很快运往台湾。这是迁台文物中最多的一批,共3502箱,其中不仅有宋元瓷器精品和存在南京的全部青铜器,还包括全套文渊阁《四库全书》和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
 
  这一期间,杭立武明知马衡按兵不动,抵制文物迁台,但还是软硬兼施,不断给马衡下达指令,要他将故宫文物送往南京,然后运去台湾,并催促他早日离开北平到南京。马衡为稳住杭立武,给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
 
  “弟于十一月间患心脏动脉紧缩症,卧床两周得尊电促弟南飞,实难从命,因电复当遵理事会决议办理,计邀见谅。嗣贱恙渐痊,而北平战起,承中央派机来接,而医生诫勿乘机只得谨遵医嘱,暂不离平,但事实上围城戎马倥偬,应付各方实亦疲于奔命,因于十二月十四日将午门、神武门及东、西华门等关闭,暂率员工做应变工作,上午在院办公,下午各方奔走。最难应付者则为经济问题,本年经费固属毫无消息,而所请应变费又复毫无着落。时值岁除人心浮动岌岌不可终日,幸在一个月前,购储粮二万斤,即以此发给员工警,以资年关之点缀,直至本月十日本年经费拨到,又得尊电,应变费核准六十万元,至是始皆大欢喜然。非得先生奔走呼吁,则此项请求等于画饼,因将此意昭告同人,莫不同深纫感,谨代表本院员工警等六百余人向先生敬致谢忱,并请以此意及不克南行之苦衷,转达于王胡诸公为感。
 
  运台文物已有三批菁华大致转运,闻第一批书画受雨淋湿者已达二十一箱,不急晒晾,即将毁灭,现在正由基隆运新竹,又由新竹运台中,既未获有定所,则晒晾当然未即举行,时间已逾两星期,不能不有损失,若再有移运箱件,则晒晾更将延期,窃恐爱护文物之初心,转增损失之程度。前得分院来电谓三批即末批,闻之稍慰,今闻又将有四批,不知是否确实,弟所希望者,三批即末批,以后不再续运,至留存京库者想不能尽量运清,疑与中博院存品庋藏一处,取同一步骤,敬请先生分神照顾。盖森老在沪时须就医,未必能常川驻京,应万一之变也。叨在。知己故敢直陈未知,先生以为然否,欧阳邦华兄对保管文物有十余年之经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先生如委以库务,当可为忠实之助手也,同舟共济,幸先生以采纳之。”
 
  1949年1月28日,南京城内细雨连绵。2000箱国宝露天堆放在下关码头已经好几天了,木箱上面盖着挡雨的油布,静静地等待着运送它们去台湾的船只。
 
  这时的南京,交通工具非常紧张。杭立武找遍了全城,也没有租到一艘商船。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有再向桂永清求助。下午,桂永清派出的“昆仑号”军舰抵达下关码头。此时正值农历新年的除夕,码头工人都想回家过年,不愿意干活。
 
  而得知昆仑舰将去台湾,海军总部官兵和家属们又来了。他们再次蜂拥而上,“昆仑号”两个船舱很快被他们占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只能放下500箱文物。杭立武让桂永清上船劝说,但还没有等他开口,所有家属都凄惨哭泣,没有一人肯下船。目睹此状,桂永清也落泪了,他打开舰上全部的官兵卧舱,尽量容纳下所有的人,文物则分别送到甲板、餐厅和医务室安置。安顿好官兵和眷属后,杭立武又答应给工人发放新年特别奖金,2000箱文物终于开始装船。
 
  徐森玉前来送行,他把庄尚严、那志良拉到一旁说:“你们都是马院长和我最得意的弟子,想不到我们就要分手,从此天各一方。”
 
  庄尚严难过地说:“国民政府已下达命令,我们不得不走。”
 
  那志良沮丧地说:“迁台文物共有2972箱,多达20余万件,虽然只是故宫南迁文物的四分之一,但都是筛选过的精品,包括散氏盘、《快雪时晴帖》等国宝,我们怎能撒手不管、与之分离呢?”
 
  徐森玉悲怆地说:“这也是啊,现在故宫文物就要分开了,我们这些故宫人就要分开了。从今以后,我们看管一半,你们看管一半。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把国宝保护好。我拜托你们了!”庄尚严点头道:“先生放心,还是那句话——人在文物在。”
 
  那志良哽咽道:“徐院长,再见了!代我向马院长他们道个别,还有,我家里老小,拜托你们了……”未等说完,他已泣不成声。
 
  徐森玉涕泪纵横,紧紧握着庄尚严和那志良的手说:“长路漫漫,前程莫测,你们远走他乡,千万珍重啊!”
 
  除夕的下关码头,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只有生死离别的悲哀景象。
 
  夜色中,“昆仑号”缓缓地离开码头,承载着故宫的万件国宝,漂洋过海,驶向那座孤岛……
 
  从此,故宫文物分藏海峡两岸,而护送这些国宝的故宫人有的就再也没有回来。
 
  由于时间仓促和舰位等问题,已经装箱的文物还有许多滞留在下关码头上。徐森玉、高茂宽组织人员将这些文物运回朝天宫库房,并用水泥、砖头将库房门封堵起来,昼夜守护。
 
  人民解放军占领总统府
 
  两天后,人民解放军强渡长江。
 
  1949年4月24日,解放军占领总统府,大门顶部的国民党青天白日旗被降下,一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冲进总统府的解放军战士在蒋介石办公室发现了一对曾国藩的鸡血石章、一对翡翠石章、两串清代的朝珠、一套线装雕刻版《曾文正公全集》,以及其他珍贵文物。
 
  4月27日,渡江总前委首长邓小平、刘伯承、陈毅三人来到总统府。汽车停在了大堂前,他们下车后直奔蒋介石办公室。一进门,邓小平就诙谐地说:“蒋委员长,我们来了!缉拿我们多年,今天我们上门了,看你还吹什么牛皮。”
 
  刘伯承指着台历说:“瞧,蒋先生的台历还是23号哩,转移得真不慢啊。”
 
  陈毅一屁股坐在蒋介石办公桌前的皮椅上,拨通了一个长途电话,直通毛泽东在北平西郊双清别墅的办公室,他风趣地说:“主席,我是陈毅啊,我这是坐在蒋‘总统’的椅子上向您汇报呢。”
 
  邓小平环顾办公室,对身边的解放军官兵嘱咐道:“这里边有许多文物,千万要爱护好。我们可不能做李闯王啊。从现在起,总统府内的东西不许有一点损坏和丢失,全部人马立即撤出,不留一兵一卒。”
 
  中央博物院内,曾昭谲院长正在接待前来接管的解放军首长,领着他们到处察看,介绍情况。解放军首长要求曾院长发动全院人员坚守岗位,保护好所有文物。临行前,首长还告诉曾院长,将派部队到这里值勤。
 
  徐森玉、高茂宽主动到总统府找解放军,受到了解放军首长的热情接待。听到徐森玉他们关于文物保护情况的汇报后,首长立即随他们一同来到朝天宫文物库房,指挥战士们凿开封好的洞门,察看了仓库里存放的大量文物箱子。首长紧紧地握着徐森玉的手说:“你们做得对,你们为国家立了一大功!”
 
  这个国家,就是即将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这批文物,也将随着国家的新生而新生,并将承载起新的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