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一百一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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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的仁济医院,大门前挤满了端着照相机的记者,像是闻到了血腥的苍蝇,密密麻麻地从上海四面八方飞扑而来。容嘉上乘坐的车刚刚驶来就被团团围住,此起彼伏的镁光灯连成一片,杂乱的提问声如细密的雨点砸在车窗上。
 
  司机狂按着喇叭,才从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路来。容嘉上轮廓分明的面容在镁光灯的闪烁下显得愈发阴郁而俊美。保镖们撑着伞,将少主团团护住,挤过人群,送进医院大门。
 
  “容大少,今晚的刺杀是冲着你来的吗?”
 
  “小容先生,救下您的那位小姐是您什么人?”
 
  “请问你对如今这个局面有什么应对措施?对方是容家的仇人吗?”
 
  “您还会买那个金麒麟吗?”
 
  容嘉上对身后嘈杂的提问置若罔闻,夹着一身水气,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医院。赵华安的副手满头大汗地来接他,将他引到二楼的手术室门前。
 
  手术室门前的走廊里挤满了人。容太太搂着容芳林坐在长凳上,母女俩裹在一张大毯子里瑟瑟发抖。容芳林似乎吓过了头,神情麻木,脸色白得发青。伍云驰正站在窗口,烦躁地抽着烟,见容嘉上来了,露出了愧疚之色。
 
  赵华安叼着烟斗,一脸困兽般的凶悍之意,下属们都不敢靠近。
 
  容太太见容嘉上来了,倒是松了口气,哭道:“嘉上呀,现在家里就全靠你了!”
 
  再不喜欢继子,可是继子也是家中继丈夫后唯一成年的男丁。如今容定坤生死未卜,可以依靠的也只有容嘉上了。
 
  “你爹在手术室里。”赵华安朝亮着灯的手术室偏了一下头,又看了一眼哭得失魂落魄的容太太,压低声音道,“他胸口中了一枪,情况有些不大好。院长是熟人,专门打电话把一位最好的德国医生叫过来做手术。但是医院还是下了病危通知书,让咱们做好准备。”
 
  容嘉上面容冷峻,牙关紧咬了一下,“是孟家?”
 
  赵华安苦笑:“还真不是。你爹和个小巡捕房起了冲突,对方的枪走了火。”
 
  堂堂容家掌门人,为了逃跑,竟然和个小巡捕起冲突?
 
  容嘉上觉得很是丢人,都没脸继续问下去。
 
  “嘉上”赵华安道,“二叔我多嘴问你一句,要不适合你也不用答。你事先让人设埋伏,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我不过是多留了个心眼罢了。”容嘉上平静地说,“爹一心都放在桥本家那事上,无暇他顾。但是我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桥本家会对我们不理。没想到桥本家没事,却是孟家动手了。赵叔不会因为我没有告知你而不高兴吧?”
 
  “当然不。”赵华安呵呵干笑,“今天这事多亏了你早有防备,不然大伙儿讲不定都要折在这里面。”
 
  “赵叔过奖了。”容嘉上平和有礼地说,“也多亏了您反应迅速,救了太太和芳林。”
 
  明亮的白炽灯光自天花板上投射而下,在容嘉上轮廓分明的脸上映出清晰的阴影,让他愈发显得冷峻而阴郁。而他高大矫健的身躯却始终保持着挺拔的姿态,如一棵参天青松,在所有人都慌乱失措的时候,他挺身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
 
  赵华安眉头深锁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像是看着一头眼看就要取代头狼地位的年轻公狼。
 
  他还记得半年前见到容嘉上时,这少年人还完全是个娇贵而任性的大男孩。表面上,当时的容嘉上有着所有他这个年纪的富家子弟有的富贵病:敏感、高傲、桀骜不驯。赵华安最初只当他是个略吃过一些苦的愤世嫉俗的大少爷,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其实不过依旧是温室里的一朵花。这样的公子哥儿,赵华安见得多了。只要稍微让他们经历一点真的磨练,他们就会哭爹喊娘地求饶。
 
  可他同容嘉上接触得越多,越发现容嘉上真不愧是容定坤的种。那种善于伪装的狡黠是与生俱来的,是继承自血脉的。他用他漂亮的面孔和骄纵的举止作为面具,让人放下防备,随即给人不期的重重一击。
 
  短短数月间,这个青年在还旁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褪去了少年的躯壳,长成为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成年男人。那与其父几乎如出一辙的行事手段令赵华安暗自惊心。
 
  一一七
 
  容嘉上明知孟绪安极有可能动手刺杀,可是为了保密,连父亲都瞒过了。甚至在事发后,还以身涉险,亲自将孟绪安引去埋伏地点。
 
  这最后一条,是连容定坤都做不到!
 
  容嘉上比他那个老奸巨滑的父亲还要狠。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要知道这一系列行动中,只要稍有差池,容嘉上此刻就已经躺在了太平间里了。
 
  容定坤贪生怕死,但容嘉上不会。所以也只有他,才能和有备而来的孟绪安势均力敌。
 
  “对了,”容嘉上若有所思道,“赵叔,有一个事我不解。孟绪安逃走前曾和我说,他拿住了我爹一个特别的把柄,才让我爹这么失态。而这事,似乎和我的兄姐有关。叔,我还有两个兄姐?”
 
  赵华安猝不及防,惊愕之色自眼中闪过。
 
  “这……这什么荒唐的话?你是容家长子,前头没有孩子呀。孟绪安大概是不甘心败落,胡言乱语罢了。”赵华安强笑着拍了拍容嘉上的肩,“你别管那些闲话。你要不是长子,你爹和我们这些叔伯,哪里会这么支持你呢?”
 
  容嘉上一笑,“赵叔说的是。对了,芳桦有消息了吗?兰馨呢?杨秀成去哪里了?”
 
  “杨秀成应该护着杜小姐逃出去了。”伍云驰走了过来,一脸深痛自责,“对不起,嘉上,我没能保护住她。我……”
 
  容嘉上握住他的肩,“我来的路上都听说了。你以寡敌众,分身乏术,能保护住芳林已经尽力了。”
 
  “我已经派了人去孟家,无论如何都会把她救会来。”赵华安说,“嘉上,孟家这仇,肯定要报的。只是孟绪安准备了多年,我们本来就是被动,此刻更不适合贸然行动。你觉得呢。”
 
  “自然要先看看爹的情况,再做下一步的决定。”容嘉上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却没点,捏在手里散漫地把玩着,“毕竟仇是爹结的,怎么报仇,总要听他的意见。”
 
  容太太噗哧一声冷笑,道:“你爹刚愎自用,冷酷自私,哪里听得进别人的进言?待会儿我一定要问问医生,他容定坤的心,是不是黑色的!”
 
  赵华安知道容太太恨容定坤抛弃妻子独自逃跑,劝道:“嫂子,大哥他也是一时太慌乱了。没顾上你们。”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容太太唾道,“如今他挨了子弹躺在里面被人掏胸膛,我看就这是他的报应!嘉上,不论你爹能不能醒过来,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管他。你是长子嫡孙,容家本来就该是你的。”
 
  “大嫂……”赵华安尴尬道,“你这说的是气话了。”
 
  “我这是再也忍不住了!”容太太气上了头,干脆把话全摊开来说了,“嘉上,刚才你和老赵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不肯说,我来说。这也不是你爹头一次抛妻弃子了,所以他做得这么熟练!想知道为什么吗?”
 
  “大嫂,家丑不可外扬!”赵华安看了一眼尴尬地站在一旁的伍云弛,急忙把容太太拽进了旁边一间空病房里。本在发呆的容芳林被母亲一番嚷嚷惊醒过来,跟了过去。容嘉上丢了个眼神给手下,走进房间里,关上了门。
 
  容太太狠狠地甩开了赵华安的手,“我就要说!嘉上这都要当家了,自己的亲爹是什么一副德性,也该让他知道了。”
 
  容嘉上道:“太太不急,有话慢慢说。”
 
  容太太抓着容嘉上的衣角,冷笑道:“你可想不到吧,你爹在娶你娘之前,还在乡下还结过一门亲。后来他发达了,看不上乡下的缠脚婆了,就改名换姓,甩了那边的老婆孩子,假扮成新贵,求娶了你娘!你刚才问前头的兄姐可就问对了。天知道你那个大姐和哥哥如今流落何处。孟绪安要真拿了这事来威胁你爹,那可真是一拿一个准。”
 
  别说容嘉上,就连一直发呆的容芳林都惊愕地转过头来。
 
  “妈妈,你在说什么?我们还有哥哥姐姐?爹还改过名字?”
 
  “是啊。”容太太看着儿女震惊的面孔,呵呵冷笑,“你们两个,其实根本就不姓容。你们本来应该姓秦!哈哈,什么容定坤?他叫秦水根。什么没落清贵之家?他不过是个家里略有几亩田的农户,年轻时同你赵叔来上海闯荡做小买卖,赶着个破驴车,来回贩货罢了!”
 
  容芳林瞠目结舌,被人敲了闷棍似的反应不过来。
 
  “那咱们每年都要回乡祭祖的,祭的是谁家的祖宗?”
 
  “问你赵叔叔呀!”容太太指着赵华安,尖锐道,“他是跟着你爹一路出生入死走来的人。你爹那些肮脏龌龊的事,他知道的最多了。呵呵!若是早十八年,早十八年我知道容定坤是这样的人,我就算吊死在闺房里,都不会嫁他!”
 
  赵华安忙道:“你们确实都姓容的。秦水根只是你们爹外出做生意时的化名。有心人以讹传讹,故意造谣罢了。大嫂,你冷静些,别让孩子和亲爹生了误会。”
 
  “别叫我嫂子!”容太太冷冷瞪他一眼,“我可当不起。当初容定坤捏造出身,你也没少帮着他。”
 
  “大哥娶你的时候,可确确实实已小有身家了呀。”
 
  容太太讥笑,“说的也是。容定坤不算骗了我,但是骗了前头的唐家姐姐却是铁板钉钉的。”
 
  容嘉上肃然问:“赵叔,我爹在我前头真的有过一房妻儿?”
 
  赵华安尴尬得无以复加,恨不能冲进手术室里把容定坤摇醒,让他自己来回答。
 
  “其实前面那位,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太太。”赵华安斟酌着说,“确实生了一双儿女。但是早年乡下不是大闹过一场疫病吗?你家老太爷和老太太,连着两个姑奶奶全家都病死了,那一房母子三人也没逃过。你爹要面子,怕别人说他命太硬,才瞒了下来。无论如何,嘉上,你都是这个家里的长子,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容太太其实也对这段事一知半解,现在听清了由来,又狠狠地唾笑了一声。
 
  “命能不硬么?唐家姐姐和我的辛儿,想来全都是他克死的!”
 
  “大嫂!”赵华安欲哭无泪。
 
  容嘉上沉吟片刻,将赵华安叫到一旁,低声道:“我爹被这个事威胁住了,应该不仅仅只是因为怕丢脸吧。”
 
  赵华安也有些不确定。
 
  “那一双儿女,真的死了?”容嘉上问。
 
  “当然。”赵华安低头掏烟,掩住了眼中的慌乱,“病死的人要火葬,我和你爹看着烧了的。我看你不妨等你爹醒了后,直接问他吧。”
 
  容嘉上想起那个疯疯癫癫的孟九,不住叹气。
 
  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就是个虚伪而冷酷的人,这两件事不过更加印证了他的看法罢了。每个男孩都会希望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人,但是容嘉上却没机会实现这个愿望。
 
  以前容嘉上还在军校里时,心中还能将容定坤幻想成一个心有苦衷的慈父,将儿子送去军校也是为了保护和训练他。但是回到上海后,随着每一天的生活相处,容定坤的那些虚假的形象不断崩塌。就好似金箔彩绘脱落的神像,逐步露出了里面混着稻草的泥胚来。
 
  他的父亲连亡妻和儿女都能隐瞒,他的爱人也是怀着毁灭他的目的前来接近。他的身边究竟还有多少是真实的?
 
  而他也已经厌烦了总是替父亲收拾烂摊子,已经厌烦了不断地发现父亲更加不堪的真面目。容家就像一个包装不严的过期罐头,光是翘开它就要划伤双手,偏偏里面还恶臭难闻。
 
  冯世真说的没错。容家是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他站在船头,望着在岸上的冯世真。她向自己招手呼唤,他想过去,脚却没法动弹。
 
  回头一看,容定坤正死死地抱住他的腿,面色青黑,像是死了很久的尸体,却依旧保持着生前的偏执,令人毛骨悚然。
 
  一阵大呼小叫把容嘉上唤醒。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稍微入睡了几秒。
 
  “芳桦有消息了!”伍云驰兴奋地冲进房间,“有人把她送到了红房子医院。我这就去接她!”
 
  容嘉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问:“怎么没有看到杨秀成?兰馨怎么样了?”
 
  容芳林猛地尖声道:“他们俩好得很,大哥不用操心。”
 
  容嘉上不解地望向妹妹。
 
  容芳林想起之前的那一幕就觉得心如朽木,乏力道:“我看到杨秀成护着杜兰馨逃走了。大哥要不放心,派人去杜家问问吧。”
 
  手术室的灯熄灭,洋人医生摘着口罩走了出来。#####
 
  一一八
 
  “大夫,我丈夫怎么样了?”容太太骂了容定坤半宿,此刻还是忍不住第一个走过去。
 
  那德国医生操着带口音的英文说:“手术很成功,你丈夫的伤情暂时稳定住了。但是他大量失血,可能会对大脑造成一定的伤害。而且子弹击伤了他的腰椎,我们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有什么影响。”
 
  容嘉上简单翻译给了容太太听。容太太长舒了一口气,低声呢喃里一句菩萨保佑。
 
  容定坤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容嘉上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昏迷中的父亲面色惨白,戴着氧气面罩,以往紧绷着的脸彻底垮了袭来,整个人老了十岁都不止。不论是威严还是精明,都再也没法从这张皱纹密布的脸上寻找到一二。这就是个普通的重伤的男人,脆弱、无能、无用。
 
  容嘉上他目送着容定坤被推进特护病房,看着医生护士围着他毫无知觉的身躯忙忙碌碌,牵起无数根管子。之前那么强大的人,如今的命就靠那些东西维持着。任何一个人,哪怕一个小护士,只要拔了他的氧气管,都能终结他的性命。
 
  容嘉上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光环褪去得那么彻底。如巨石移开,如镣铐解锁,如清晨起来一把拉开窗帘。他站在医院的白炽灯下,呼吸着消毒水刺鼻的气息,却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嘉上。”赵华安拍了拍容嘉上的肩膀,“打起精神来。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容嘉上笔直站立,望向窗外逐渐由黑转蓝的天空,俊美分明的脸上带着决然卓立之气。
 
  “是的,赵叔。要有劳您费心辅佐了。”
 
  冯世勋今夜也过得很不平静。
 
  他本来已经在值班室睡下,又被小护士唤起来接诊。而病人他也认识,是容嘉上的未婚妻。
 
  杨秀成同杜兰馨虽然没有碰上刺客,却是被慌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杜兰馨冷不丁被一个人的手肘撞着了腹部。起初她还不觉得怎么。等到两人逃了出去,还来不及享受劫后余生的欢喜,杜兰馨便觉得肚子越来越痛,有温热的液体正顺着大腿往下流。
 
  杨秀成一看不妙,立刻把杜兰馨打横抱起,送上了车,直奔医院。
 
  两人都惊慌失措,甚至没注意到不远处闪烁的镁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