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无缝(贵婉日记)第八章 不速之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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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妞妞上身穿着粉红色的高领立袄,领口一律镶着金边,配着粉红色绣花裙子,白色的长袜子,梳着漂亮的麻花辫,扎着湖色的蝴蝶结。胸前挂着如意金锁,粉嫩嫩的小手上戴着一个翡翠镯子。
 
  前日是小家碧玉,寒门童养媳;今日如大家闺秀,名媛小千金。
 
  贵翼心中纳罕,似乎凭直觉预感到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妞妞。”
 
  妞妞像一只活泼的小鸟,从客厅里蹦蹦跳跳地一路扑腾到门口,直扑到贵翼怀抱里,叽叽喳喳地叫:“大哥哥,大哥哥。”
 
  贵翼和颜悦色地说:“妞妞,你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你小资哥哥呢?”
 
  站在贵翼身后的林副官,一听到“小资”两个字,立即明白贵翼的意思,他拔枪在手,迅速检查客厅和书房。
 
  客厅和书房都没有人,林副官给贵翼递了一个“安全”的信号。
 
  贵翼把妞妞抱起来。
 
  妞妞说:“小资哥哥送我来的。他很忙,没有时间照顾妞妞,叫我跟大哥哥一起住几年。”
 
  几年?
 
  贵翼和林副官交换了一下眼神。
 
  “去问问门口的侍卫。”贵翼对林副官说。
 
  林副官点点头,赶紧出去了。
 
  “妞妞,你吃晚饭了吗?”
 
  妞妞鼓着小嘴说:“没有。小资哥哥叫我过来跟大哥哥一起吃。”她伸出小手拍了拍肚子,“妞妞饿了,妞妞要吃小笼包。”
 
  贵翼说:“好,妞妞乖。稍微等一等,一会儿跟大哥哥一起吃晚饭。”他转身吩咐佣人把妞妞抱到楼上去。
 
  “到底什么情况?”贵翼低头沉吟。
 
  林副官走来,说:“我已经问清楚了。是方小姐的司机开车送妞妞小姐来的,说是军门请妞妞小姐过府小住的。”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寻思着吧,也许小资少爷真的遇到很大的麻烦了,所以,先把妞妞小姐送到我们这里来。”
 
  “他哪来的自信我们一定会替他养孩子?”
 
  “那、那妞妞小姐从道理上讲,是我们贵家的二少奶奶,他不往贵家送,你叫他往哪里送?送孤儿院?”
 
  话音刚落,林副官就被贵翼敲了一下头。他嚷嚷着:“我就说说——”
 
  “你小点声。”贵翼呵斥地,“好好的提什么孤儿院,一会儿让妞妞听见。”
 
  “好好好,我错了,错了。不提了。”
 
  晚餐开始了。
 
  房间里多了一个孩子,多少添了些热闹。妞妞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有点够不着餐桌上的甜品,她咿咿呀呀地发出抗议。贵翼就替她拿到跟前来。妞妞吃得欢喜了,用小胖手碰了碰贵翼的脸颊。
 
  贵翼微笑着,问:“妞妞,你小资哥哥在忙什么?”
 
  妞妞说:“挣钱。”
 
  “妞妞,你认得方一凡姐姐吗?”
 
  “方小姐喜欢听小资哥哥弹钢琴。”妞妞很自得。
 
  “妞妞,你今天的打扮为什么跟前天不一样啊?”贵翼问。
 
  “今天穿得好看。”妞妞答非所问。
 
  “那我们妞妞平日里穿得好看吗?”贵翼换了一种方式问。
 
  “好看!”妞妞很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前天穿得就不好看。”贵翼故意撇了撇嘴。
 
  “好看!”妞妞不乐意了,“小资哥哥说,大哥哥喜欢看妞妞穿花布。”她俏皮地仰着小脸,小嘴上是一抹奶油。
 
  贵翼拿餐巾替妞妞擦干净嘴角。林副官走来,凑近贵翼说:“上海警备司令部侦缉处二科科长资历安前来拜访。”
 
  “资历安?”贵翼对这个名字很敏感,突然想起来,有些质疑,“不会吧?”
 
  “没错,我也纳闷呢。这个资历安跟小资少爷的二哥的名字一模一样。”林副官把一张拜帖送到贵翼眼前。
 
  “侦缉处二科?”贵翼接过拜帖,琢磨着,“军统?”
 
  林副官点头,说:“蹊跷吧?”
 
  贵翼合上拜帖,说了声:“有请。”
 
  走进客厅来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皮肤白皙,鼻梁削尖,精神略显疲惫的人。他穿的中山装虽不笔挺,但那不卑不亢的姿态,却也自有一番气势。
 
  “卑职是上海警备司令部侦缉处二科的科长资历安,冒昧前来——”话音未落,贵翼身后传来妞妞惊恐的大哭声。
 
  贵翼一回头,妞妞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自己的背后,她“哇哇哇”地大哭着,用小手指着资历安,嘴里喊着:“坏蛋!打坏蛋!打!!”
 
  贵翼意识到了什么,他指着林副官说:“傻站着干吗,把小姐抱到楼上去。”
 
  林副官瞬间明白了点什么,他一个健步冲上来,抱着妞妞离开大客厅,直奔楼上。妞妞哭喊着,除了“坏蛋”还是“大坏蛋”,资历安颇感有趣地看着这幅“意外”的画面。
 
  “资科长,请坐。”
 
  资历安回应地微笑:“谢军门。”
 
  “来人,给资科长上茶。”
 
  有侍卫上来,换上新茶。
 
  “刚才那位小姐是?”资历安不露声色地问。
 
  “我家小妹。”贵翼答得干脆爽快。
 
  资历安微怔。
 
  “小妹素来任性惯了,可能是怪我没有陪她一起吃饭,跟我撒娇呢。真是有失体统,让资科长见笑了。”
 
  资历安客气地笑笑。
 
  “资科长,我们军械局和你们侦缉处好像并无什么工作瓜葛。资科长此来是公事呢,还是……”
 
  “公私兼有。”
 
  贵翼浅笑。
 
  既然是“公私兼有”,谈话的顺序自然就是“先公后私”了。
 
  “资某是特地为了前日贵府门前发生的‘惨案’而来。我想贵军门也应该知道资某的来意……”
 
  贵翼不咸不淡地说:“调查刑事案件,不应该是警察局的事吗?”
 
  “是。程序上是的。只不过,这次的事件与上海地下党有关,属于‘共谍’案,警察局的刘科长把案件转交给侦缉处了。”
 
  当贵翼听到“共谍”案时,止不住心头大震,他按捺住震惊,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态度娴雅,不似有什么惊触。
 
  资历安敏锐地看了贵翼一眼,贵翼二话不说,单刀直入地问:“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护士、大学生、股票经纪、自由旅行者。”
 
  贵翼淡淡地说:“听起来并无公害。”
 
  资历安的态度严肃起来,语音尖利地说:“贵军门!他们都是老百姓,无辜的市民。”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四个无辜的市民都与资科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资历安语气加重:“军门的意思,与资某有联系就不是无辜?”
 
  “资科长!我之所以认为你我的对话很无聊,是因为你一进门就开始撒谎。”
 
  资历安怔着。
 
  “侦缉处惯以抓捕共产党为工作要务,而警察局是破获刑事案件的。贵某的官邸门口突发‘惨案’,是以刑事案上报警方的,侦缉处这么快就接手这件案子,贵某有理由相信,这个案子并不是警察局主动移交给你的,这个所谓的‘共谍’案一开始就是你的。警察局模棱两可地打了一个擦边球,你就顺理成章地把案子拿回去了。”
 
  “贵军门臆断了。”
 
  贵翼轻描淡写地说:“是吗?”
 
  “资某承认,这个案子与侦缉处休戚相关。但是,资某并非有意撒谎,而是出于对案件的保密。实不相瞒,对于*的谍报站,我们正在不遗余力地打击!对此,侦缉处二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如果,我们任由信息外泄,那么死了的人就白死了。”
 
  死了的人就白死了!
 
  贵翼渐渐明了,死者一定与侦缉处有重大关联。而这个资历安,一定经过了严格的询问和缜密的调查才来找自己的。
 
  贵翼心头千回百转,蓦地想到那辆借给小资的救护车。
 
  “资科长,你来的实际目的……就是向贵某索取一个答案,是吗?”
 
  “军门明鉴。”
 
  “你想问,是谁借走了那辆救护车。”
 
  “对。”
 
  “我想请问资科长一句,这辆车和凶杀案有直接关联吗?”
 
  “当然。经调查,这辆军用救护车是由贵军门的司机去陆军医院借用的。”
 
  贵翼点点头。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资科长。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假如我遇到了‘敲诈’,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麻烦。假如我与四个死者有所仇恨。我坐这个位置,军火商都要看我的脸色,我犯得上自己派司机出面去借一辆破车,来坐实自己与杀人凶手有某种关联吗?”
 
  “凶手也许在向军门邀功。”
 
  “邀功?”贵翼脸上生出一种冰凉的寒意,“我一直就纳闷,我与这四个人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为什么凶手费尽心机地要将他们的尸体送到我家门口。资科长一句‘邀功’,令贵某人豁然开朗——除非,侦缉处杀了我的亲人,凶手杀了你的人,来向我邀功!这才说得通,资科长!”
 
  资历安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你杀了谁?!说啊!”贵翼一声厉喝,资历安没坐稳,差点摔下来。他站起来,拿出一张“梅花”手帕擦汗。
 
  “贵军门,你误会了,误会了。资某此来,一是前日之事,令军门受惊,资某不安,特来问候。二来,二来啊……资家和贵家也算有些渊源……我家——不,不,小资的事情,我还没向军门告禀……”他已经有点慌乱,口不择言。
 
  贵翼原就是为了摆脱“借车”嫌疑,来一个“声东击西”,资历安既然败阵,他就存了“穷寇莫追,见好就收”之心。
 
  “资科长也是为了党国的利益,操劳过度,贵某可以谅解。”他那意思,你不追,我不打,各退一步。
 
  资历安说:“是,是。”
 
  “你,刚才提到小资……”
 
  资历安又有些懊悔,不该莫名其妙地给自己找麻烦。话已出口,索性就直言相告了。
 
  “想必军门也知道资历平。他原是我家三弟,后来,被革除户籍……”
 
  贵翼故作一怔:“为什么?”
 
  资历安叹了一口气,说:“家门不幸,说来话长。”
 
  贵翼前一刻的心情恨不得立即把这个资历安踢出去,后一刻觉得他说半句留半句,弄得自己心里不踏实。
 
  贵翼诱导地问:“……他,有什么事吗?”
 
  资历安的嘴角泛起一丝轻蔑来,眼睛里透出讥诮之色。表面上还是彬彬有礼,不过,口气有点酸:“说实话,我不大愿意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孩子,尤其是在贵军门面前。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不愿意去揭别人的短处,更别说小资也曾是我们资家的孩子,做人,总要留点余地。”
 
  贵翼淡笑:“资科长话中有话啊。不过,贵某素来不喜欢跟人打哑谜,你还是直说了吧。”
 
  资历安踌躇了一下。
 
  贵翼看他似乎有难言之隐,为了让资历安放松心态,贵翼主动地替他开场:“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资科长不说,贵某人心里也是明白一二的。”
 
  资历安笑笑。
 
  “说到底,小资是我们贵家的‘弃儿’,我从不希图资家会把他当成‘宠儿’。但是,他既已进了资家的门,就理所当然的是你们资家的孩子。资家为何要先养后弃?”
 
  “贵军门在质疑我资家的教养门风?”
 
  “不敢。”
 
  贵翼这句“不敢”,其实是承认自己没有“资格”问责而已。
 
  “贵军门认为我们资家放弃了一个家庭应尽的起码责任?”
 
  “我只是想说,以他这种身世……以他的身份在一个大家族里,地位尴尬,想必家庭环境的等级约束会制约一个孩子的自由天性。”
 
  “贵军门的话,真是一针见血。不过,这一次,贵军门对我资家的种种猜测,都会错意了。”
 
  “愿闻其详。”
 
  “家父性情豁达。家母信佛,生性散淡,宽厚体恤,家中事并不是十分拘谨。小资的母亲嫁进资家,也是做的‘两头大’。家母和姨娘不怎么见面,姨娘喜好奢华,喜欢办一些文化沙龙,夜夜笙歌。因为家父在世时,是一名洋行的买办,场面上的事是少不了姨娘帮衬的。家父与姨娘与其说是夫妇,倒不如说是事业上的帮手,相互扶持,两相益彰。所以家庭里最好的教育资源都优先给了小资,预科也好,留学也罢,小资总是排在第一位的。小资并没有在资家受到过一丝一毫的委屈,正相反,资家对他优厚的待遇,让他毫无拘束,为所欲为。他酗酒,赌博,通宵欢宴,肆意挥霍钱财,谎话连篇,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喜欢不劳而获。跟他那贪婪的母亲极其相似。”
 
  贵翼听了这话,也是半信半疑,大约是没有料到这一层的情势反转,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再怎么说,资家也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对小资如此忽略,任其发展,竟无管束?”
 
  “军门这话说得中肯。我知道贵军门心里是怎么想的。资家对小资放任自流,就是任他自生自灭!”
 
  此言诛心!
 
  贵翼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