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无缝(贵婉日记)第八章 不速之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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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门你又错了。”资历安说,“我们资家到底是世代书香,小资纵有些神通,却也是施展不开的。在门第这块砧板上,可以有桀骜不驯,可以有愤世嫉俗,但最终,都会被砧板上的刀剁得温顺、谦和、守礼。”
 
  “砧板上的刀又是谁?”贵翼问。
 
  “是家兄资历群。”
 
  “哦?”贵翼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死刑犯”的字样。
 
  “家兄的性格敦厚,也有凌厉浮躁之处。我的修为不及家兄十分之一,也没有家兄的手段。”
 
  “听起来,小资也是吃过些苦头的。”
 
  资历安笑笑,说:“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贼终究是贼。”
 
  贵翼的脸一下就挂不住了。
 
  “留点口德。”
 
  “小资是个骗子。”资历安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反而侃侃而谈,“贵军门有所不知,小资不仅仅是一个高明的诈骗犯,他还是一个作案手法高超的贼。他在法租界巡捕房是挂了号的头号骗子。他仿制古画、偷窃、敲诈,无所不为。他进监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贵翼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情,资历平有“前科”。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他在想。
 
  “小资是如何离开资家的呢?”贵翼问。他措词极为谨慎,不说“小资被逐出资家”,而用了“离开”两个字。
 
  “他当时偷拿了家里的钱。”资历安说,“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
 
  贵翼没听懂:“我听资科长这话,小资是刻意要离开资家的。”
 
  资历安点点头:“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他是故意为之,好找一个适当的借口,让资家主动开除他。他好过回从前的自己。”
 
  贵翼疑惑起来。
 
  对于小资的过往经历,他有点想不通,理不顺。
 
  “小资除了有‘不体面’的工作,还有一个草率的婚姻。”
 
  “是吗?”贵翼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
 
  “他娶了一个童养媳。”资历平说这话的时候,眼光微微上扬,望着楼梯上的方向。
 
  “听上去很荒唐。”贵翼在引导资历安往下说。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他也能做出来。”资历安一脸深恶痛绝的表情。
 
  “到底是什么事呢?”
 
  “小资的房东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共产党间谍。”
 
  贵翼听了这一句,很吃惊。
 
  “我们侦缉处一个月前侦破了一件共谍案。抓捕了一对夫妻,缴获了共产党的地下电台,而这个*恰巧是小资的房东……”
 
  贵翼不答话。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资历安有点尴尬,他原以为自己卖了个关子,贵翼就应该顺杆爬来问一声。
 
  瞬间冷场。
 
  “……这对夫妻是死硬分子,我们侦缉处的十八般武艺、七十二套刑具全都用上了,都没有撬开他们的嘴。”
 
  贵翼冷眼看着他,依旧一言不发。
 
  “……不过呢,我们手上还有一张牌,就是他们的孩子,小名叫妞妞。”
 
  贵翼的脸色渐渐变了,身子也绷起来,目光冰冷,审视着资历安。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下策。”资历安毕竟是心虚的。
 
  “后来呢?”贵翼淡淡地问。
 
  “小资居然把这个孩子‘绑架’了,还留了封信给我,公然声称这孩子是他的‘童养媳’,他有合法的收养证明,还威胁我说,我要敢搜捕这孩子,他就公布于众,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贵翼的眉头渐渐舒缓,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资科长说的是小资‘绑架’了那孩子?但不知,小资是在何处下手‘绑架’的?”
 
  “刑房。”
 
  “哪里?”贵翼惊诧着,他难以置信。
 
  “刑讯室。”
 
  贵翼的眼睛霎时红了,竟然自带几分“凶光”。他忍着,克制着,心尖上仿佛插着一把刀。
 
  资历安感应到了贵翼眼睛里蕴含的火焰。
 
  “贵军门,卑职是职责所在!”
 
  “好一个职责所在。刑房重地,不用来拘禁重犯,倒用来关押一个孩子。资科长你这样枉顾法纪,滥用私刑,党国的颜面何存?”
 
  贵翼的话也是自己在腹中考量了一番,才一字一句地稳妥说出,因为凡是事关“共谍”的案子,都必须用词谨慎。他清楚军统局的规矩,凡牵涉地下党的案件,都是“杀无赦”。
 
  “贵军门说得好,资某人也是顾及犯人之女尚在幼龄,派人在刑房照顾,并没有强制拘禁。但凡‘共谍’有一点点悔过自新之心,资某人也不会利用小孩去达成自己的目的。正因为疏于防范,才被小资有机可趁,当日,他是冒充狱警将妞妞‘绑架’而去,这件事,卑职已经呈文上峰,有案可查。”
 
  “那对夫妇呢?”
 
  “什么?”资历安一愣。
 
  “妞妞的父母。”贵翼强调了一下,“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处决了。”资历安回答得很干脆。
 
  安静,房间里没有声音。
 
  贵翼与资历安安静地对峙着。
 
  “资科长来的目的,贵某已经了然于胸。感谢你对我的坦白,你说了这么多资家的家务事,让我深感意外。”贵翼稳稳地说,“我为资历平感到骄傲和自豪。资家要是不反对的话,找到他以后,我会让他认祖归宗。”
 
  “您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会成为您家族里的祸害。”
 
  “我倒认为他正直而有胆量。”
 
  “就因为他‘绑架’了一个‘共谍’的女儿?”资历安不屑之情溢于言表,“贵军门不要忘了,你我都是党国的军人。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小资是一名潜逃的罪犯……”
 
  “他在你眼里是潜逃的罪犯,在我眼里,是一个有情有意的人。老实说,我对这个亲弟弟的好感已经极不平常了。”
 
  贵翼用了“亲弟弟”三个字,资历安同样深感意外。
 
  资历安良久从嘴里吐出一句话:“那他真是遇到‘贵人’了。”
 
  贵翼嘴角边泛起一丝反讽且自负的笑意。
 
  “资科长此言差矣,你我都是为国效力,何分贵贱?”话里有刀,而层层叠叠的关系,让两人都感觉空气窒息。
 
  “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资科长。”
 
  “贵军门请讲。”
 
  “令兄资历群是共产党吗?”
 
  资历安的嘴唇泛白。
 
  贵翼质问资历安:“你大哥是共产党吗?”
 
  资历安稳住心神,说:“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杀人犯。”
 
  贵翼点点头,说:“你们资家还真是人才济济。”
 
  “贵军门。”
 
  贵翼知道这话伤到了“资家”。
 
  “你作为资家一份子,你大哥是杀人犯,你弟弟,哦,不,你挂名的弟弟是个贼。我很好奇,你如何处理好家庭关系?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去挽救你的弟弟,或者给你大哥请个好律师?”
 
  “我个人能力有限。而且,我从不顾忌别人怎么想。”
 
  “你够坦白。”
 
  “还有一件事,前天晚上,犯人资历群越狱了,警察局正在着手调查。如果,我说如果资历平找到军门,请军门转达他一句话,不要插手管闲事,特别是资家的家事。”
 
  “你怀疑是资历平劫了狱?”
 
  “兄弟情深,保不齐这件事与他有关。”
 
  贵翼笑了:“好一个兄弟情深。”
 
  资历安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说:“有关前天发生的惨案,我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的。”
 
  “在这一点上,我和你观点一致。我绝不会放过杀人凶手!”贵翼用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结束了他与资历安的首次交锋。
 
  林副官是等妞妞熟睡后,才下楼来的。眼见地上一堆茶杯的碎瓷片,几名侍卫在清扫房间。林副官知道,一定是贵翼等“客人”走了,发了一通“火”,把资历安用过的茶杯统统砸得粉碎。
 
  “爷,您没事吧?”
 
  贵翼抬眼望他,反问他:“妞妞没事吧?”
 
  “没事。”林副官说,“妞妞小姐已经睡了。小家伙在被窝里哭得很厉害,哭累了就睡着了。”
 
  “资历安根本就不是人!”贵翼说。
 
  “爷,他冒犯您了?”
 
  “他是个混蛋!!”贵翼愤愤地说,“他把一个不满五周岁的小孩子,关进刑讯室!想让她直面亲人血淋淋的惨状!他就是一个畜生!!”
 
  林副官听了这话,也挺震惊的。
 
  “难怪呢。”
 
  “妞妞的来处已经分明了,她父母都是共产党,而且,已经……”贵翼略作停顿,说,“去世了。”
 
  “那,那小资少爷,会不会也是共……”
 
  贵翼双眼圆睁,狠狠地瞪了林副官一眼,林副官心中了然,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去。
 
  “我就不明白,小资为什么会大张旗鼓地在报纸上刊登演讲广告,他就不怕侦缉处以‘共谍’同谋之名抓捕吗?”
 
  贵翼百思不得其解。
 
  “还是小资另有目的,故意为之?”
 
  贵翼把资历安的话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大约知道了资历平的“故事”。小资的房东是中共地下党,已经被捕遇难;小资的童养媳是“绑架”来的共产党遗孤;小资的大哥资历群是杀人犯,越狱潜逃。而这个变化多端的小资明日即将以客座教授的身份登上高等学府的讲坛去做演讲。
 
  贵翼的眼眸落在那张资历平意气风发的广告报纸上——
 
  “我希望我们重新开始认识彼此。”
 
  能写一手好字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资历平的粉笔板书写得龙飞凤舞,潇洒飘逸。他身材修长,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手腕上伸展出来的衬衣袖扣,闪着粉钻的光芒,显得优雅高贵,洋派十足。阳光透过玻璃窗毫不吝啬地洒在资历平俊美的五官上,一种广博的文化浸染,一种潇洒风流的仪态,让课堂上所有的男生们钦慕,所有的女学生们快乐得芳心萌动。
 
  资历平以“贵婉”之名,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对着他的学生们微笑,眼底充满了使命感和责任感。他手边搁着一份报纸。
 
  “原谅我有点自恋,我把这张报纸带来了。”资历平向学生们展示那张印有他头像广告的报纸。
 
  同学们在笑。
 
  有一个人没有笑。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梳着齐刘海的发型,低着头,手上攥着同样的一张报纸。
 
  干净、朴素,阴丹士林的学生装衬得她格外清秀夺目。
 
  资历平早就注意到她了。他的心底“轰雷”般震动,因为那个她,居然是方一凡。
 
  她没有走。
 
  确切地说,她才是自己千辛万苦要找的人——中共地下党。
 
  “有的人认为,老师太爱慕虚荣了。说得对,人人都有虚荣心,老师也不例外。恰当的虚荣心可以促使人上进,过分的虚荣心足以摧毁人的自尊。我拿这份报纸来的用意就是……不要任意相信你所看到的,譬如这广告上的宣传词,把我吹得神乎其神,其实呢,我就是一个教书匠而已。”
 
  方一凡默默地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回书包。
 
  资历平看在眼底。
 
  “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很优秀。每个人都不可替代,或者没有人不可替代。”
 
  同学们面面相觑。
 
  “我讲的是人与‘文物’的关系,人有魂魄,‘文物’也是有魂魄的。一个宋代的茶杯,一个明代的青花瓷,它们都有可能被赝品所替代,唯一不可替代的是,他的魂魄,他的精神,他的信仰。”
 
  方一凡句句入耳,字字存心。
 
  她的目光终于迎向了资历平,二人四目对接。
 
  “在西欧国家,学艺术史的多半会去博物馆工作,而在中国,历史系和考古系的同学会首选博物馆。其实,我们忽略了一点,文物也是艺术研究中一项顶重要的工作……”资历平感觉有异,果然,他看见贵翼等人长驱直入“冲”进大学讲堂。
 
  贵翼大剌剌地坐在了台下第一排正中间,手下人四面散开,纪律严明,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学生们不明就里,窃窃私语。
 
  “请继续,贵教授。”贵翼说得很客气。
 
  “贵军门前来听讲,贵某人深感荣幸。”
 
  学生们听到“贵军门”三个字,又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
 
  资历平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开讲前,我先讲几句题外话。我小时候,很怕黑,不仅怕黑,而且怕鬼。”资历平说。大教室里一片学生们的笑声。
 
  “为什么呢?因为,我住在黑暗里,看不见光明。”资历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台下的贵翼。
 
  “为什么呢?”有同学问。
 
  “因为出身不好。”资历平说,“因为我是优伶之子。”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
 
  有几名女学生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仿佛受到了伤害,但是,没有人离席。
 
  “感谢同学们对我的宽容礼遇。”资历平手抚胸膛,居然对台下深深一鞠躬。
 
  大课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学生们被他身上所蕴含的神秘的光芒而吸引,而动容。安静后,是一片掌声。
 
  “我还要介绍一下,台下这位不速之客……”资历平过分强调着“不速之客”四个字,尽管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家兄——国民政府军械司副司长贵翼。”
 
  贵翼十分得体地报以官方微笑,给足资历平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