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无缝(贵婉日记)第十九章 绝对控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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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底的阴影愈扩愈广,被逼迫,被围困,被压抑的感觉让他感到窒息。
 
  资历平的双眼渐渐失去光泽。
 
  “大哥,你是铁了心要小资的命吗?”
 
  一个熟悉的世界突然间被人剥夺了光明,是什么样的感觉?资历群想。
 
  这个孩子,心存妄想,还不肯自绝与屈从,“弃恩弃义,等同禽鱼草木。”资历群说,“你只管去吧,多说无益。”
 
  “从前旧事,多多少少……大哥难道一点也不念兄弟情义?”资历平语意婉转,似有乞怜之意。
 
  资历群突然心中一阵绞痛,气血凝滞。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多少春秋日月,抱在手中,跑在膝边,童音天真,任性捣乱的小弟,如今要逼他去死,彻底摧毁他。
 
  资历群的眼底流溢出一股凄怆。
 
  “原来真是铁了心肝!”
 
  “”的一声脆响,资历平不知何时脱离了刑凳的束缚,双手离铐,“倏地”站起来,他大声喊了一句:“大哥!”
 
  资历群一震,转过身躯,抬眼看他。
 
  资历平一脸狡黠地笑。
 
  一瞬间,那个桀骜狂放、不知死活、胡作非为的小资又回来了。
 
  “我的哥哥们,为什么一个个都想让我死?一个个都想看我求生无望的仓皇相,我刚刚‘做’给你看了,满意了?”他仰天大笑起来,“我真的很好奇啊,你们为什么那么讨厌小资?我原来听老辈人说过,人要藏拙,人要藏拙,我就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我真是太优秀了,一流才华,一流聪颖。我学做经济师承爹爹,学拳师承亲娘,做学问师承大哥,出道即可抗衡!从无仰视过任何人。脱缰野马,自由自在。你们是恨我还是妒忌我啊!!”
 
  资历群忍了酸楚,笑笑:“好,很好小资,继续。我就喜欢看你这副嚣张样子。你刚才那副‘熊’样,我还真看不惯,不过,你的戏够足,差点骗了我,以为你真的怕死了!”
 
  资历平说:“是人谁不怕死!!我只是不想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就算要死,这死法,也得是我小资说了算!
 
  “你说得对,我小资就是你们手上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贵翼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一把配枪,就出卖我;你为了你所谓的党国利益,就要杀死我!我说什么都没用!没人会相信我,我欠你们所有人。我到底欠了你们什么啊?
 
  “大哥你说句良心话,你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我一直以为你是共产党,我天天为你们提心吊胆,怕你们被捕,怕你们出事!!那个时候,怎么没见你对我说句真话。大哥跟我的感情是这世上最好最亲近的!我小资以大哥马首是瞻!大嫂出事了,我替你担心,你被关押在提篮桥监狱,被判处死刑,我都快急疯了。我……我每天每夜睡不着觉,我就怕有一天你被拖出去被人给害了。那个时候,怎么没见你托人捎个口信给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你做给别人看的!
 
  “好,好,你会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明白的,你的身份不能见光嘛。但是你,有没有为我想想啊,大哥!我去救你啊!我去杀死那些‘害’你的人啊!!我为什么啊?为了你啊!好,我救了你这个‘共产党’,你就认定我是共产党。我为了你去利用贵翼,拉贵翼下水,你就认定我们都是‘共产党’。认定我与你为敌,与资家为敌!!你就逼我去死!拿死来惩罚我!你这是什么荒唐逻辑?我告诉你,我资历平才是一个无辜者,一个从头到尾被卷进旋涡的人。而你,还有那个贵翼才是真正的‘元凶’!
 
  “你们谁说的话是‘真’的?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你们敢不敢站在阳光下说自己是一个堂堂君子!烈烈丈夫!——你们不敢吧?我敢!我资历平敢!
 
  “小资我有什么错?生来被弃,襁褓中颠沛流离;贵家一副高不可攀的得意相,仿佛我小资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资家养我,我承认啊,用得着你们天天挂在口边,一副施舍者的样子吗?我求你们养了吗?你们养了我,就有权利杀我吗?啊?什么危害党国,贻害家庭,无非就是碍了你们的事,挡了你们荣华富贵的道!贵翼如是,资历安如是,你也如是!
 
  “说什么最仓猝最迅速的死法,死都死了,还要你替我选死法吗?
 
  “你把眼睛放亮了,我死给你看!
 
  “我满足你们所有的人!我死给你们看!”
 
  所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之志难夺!!
 
  资历平身上爆发出一股摧枯拉朽的威力,兼具一股疯劲,抱着必死信念,破釜沉舟。他拿起那颗药,扔进嘴里,一口吞了。
 
  “这是你资家给我的死法,我认了,算是还资家的养育恩情!”他倏地从袖口底抽出一个刀片,猛地割向手腕,鲜血飞飙,“这是贵家给我的血脉,我认了,一腔子血全还给贵家,至此,我资历平谁也不欠了!!”
 
  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噗”地载倒在地,眼前一团漆黑,血从他的手腕上汩汩流淌到黑漆漆的地上。
 
  资历群就站在资历平扑倒之处,一动也不动。
 
  这才是那个自我张扬,热血偾张的资历平,资历群想。他眼角的余光看着黑暗中资历平的手指痛苦地抽搐。
 
  资历平用最后的力气,低声说:“……小资幼承庭训,从不敢弃恩弃义……小资与哥哥,来生再见……什么药啊,这么疼……”他终于完全失去知觉,再也没有一点生气。
 
  血还在慢慢往外渗……
 
  资历群的脸上闪现出一丝矜持地心疼,他克制着自己,轻轻地转过身去,不紧不慢地往外走,他防着资历平还有知觉,所以他走得又稳又慢,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门口。他一拉铁门,走了出去。
 
  资历群离开地牢,步履如飞,全速跑向通道。
 
  地牢的走廊边,资历安和几名军医、特务正等着他。资历群几乎是吼的,说:“救他!快!全力救他,救活他!!”
 
  走廊上,所有的人都跑了起来。
 
  资历群想了想,跟着军医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说:“直接送到陆军医院去洗胃,多洗几次,24小时,不要间断地洗。我要他活过来。”
 
  电灯亮了。
 
  地牢里灯火通明。
 
  几名军医迅速在处理资历平手腕上的伤口,一边止血,一边抬上担架,一边跑,一边在插输液瓶。
 
  过道上,脚步声凌乱,一切忙而有序,很快,资历平被送去陆军医院了。资历群疲惫地缩在角落里,眼睛盯着地上的一片血迹,血还仿佛有热度地在“诉求”,资历平那句“你们养了我,就有权利杀我吗?”一直在资历群耳边轰鸣。
 
  小资的的确确如他所言,他是一个无辜的卷入者,但是,他卷进来以后,陷得太深了。
 
  “大哥。”资历安站在他身后,说,“我真不明白……”
 
  资历群猛地站起来,说:“我让你明白!”他一拳砸向资历安,资历安在毫无防备下,被他一拳打倒在地,疼得呲牙咧嘴。还没让他来得及反应,资历群一把又把他给拎起来,狠狠地又揍了他一拳,把他掀翻在地!
 
  资历安沾了一脸地上的血污。他喘着气,吐着唾液,捂着脸,气愤至极。
 
  “大哥,你疯了。”
 
  “你给他换了什么药?你为什么把药给换了?混账东西!”资历群又把资历安给拎起来,说,“你也是个七尺男儿汉,自家人你让他走得有尊严,不好吗?啊?”
 
  “我担心你下不了手,又轻易放过这小子。”资历安说。
 
  “你换了什么药?”
 
  “还是你的药片,我用雷公藤的水浸泡过的纸包过。我就知道你给他的药是假的。大哥,你为什么老帮着这小子,这小子跟我们资家有什么关系!”资历安越想越不值,咆哮起来,“我用雷公藤不好吗?起码24小时内可以榨干他所有的情报——”
 
  “住嘴啊!!24小时内可以榨干他所有的情报?你以为他跟你一样怕死啊!!他在资家长大的,你对他没感觉吗?你就算养一只狗也会有感情的吧。你已经杀了他亲娘,还不够吗?”
 
  “不够,自从他娘到了我家,父亲就没正眼看过我亲娘!我知道你不在乎,你当然不在乎了。可我在乎!”
 
  “一场狩猎,三年心血,就差临门一脚了。你居然还沉浸在乱七八糟的家族事务上,你恨他,无非就是她娘占据了父亲的心!怪谁啊!只能怪我们的父亲!你是男人,你不懂这个道理吗?!你怪他!你总也改不了这妒忌的习惯,我怎么帮你都是白帮。不怨胜己者,才有可能脱颖而出。我告诉你,你的吃相太难看了。懂吗?混账!人做事是要有底线的。”
 
  “你有底线?有底线,你杀了贵婉!”
 
  空气一下凝固了。
 
  资历安也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资历群把揪着他衣领的手,给松开了,他替资历安整了整,冷峻地说:“我再说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在我面前不准提贵婉,你要再提,我宰了你。”他阴郁的眼神盯着资历安看,资历安心里发毛,只能点点头。
 
  资历群长吸了一口冷气,转过头去。
 
  资历安悄悄吐了一口闷气,镇定了一下。
 
  “小资是我们找到‘蛇医’,抓捕‘共谍’高级干部,破获整个地下党交通站的唯一线索,不用我再跟你重复这颗棋子的重要性了吧。”资历群说,“等他醒了,好好跟他谈。小资的脾气我最了解,他最会顺势求变,我们不妨软硬兼施,他毕竟年轻,死过一次的人,比常人更惜命。”
 
  “他要不合作呢?”
 
  资历群淡淡地说:“他肯把一腔子血还给贵家,也就是表态肯合作了。”
 
  资历安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哥一定要救活他。”
 
  “他如今是我们阳燧取火的‘明烛’,今晚的手段虽然残忍了点,但是管用。”资历群一句话总结完了一场生死博弈的审讯。
 
  天很黑,夜半烟烬茶干。
 
  贵翼一直在等消息。他的嘴唇干裂,手指总是有节奏地敲着烟缸,他坐在书房里,胡思乱想着,他没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象一些残忍的画面。
 
  资历群卑劣的笑容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贵翼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助,原来对亲人的生死袖手旁观才是人生里最大的刑罚。
 
  他的头痛得厉害。
 
  贵翼手指颤抖地从药瓶里拿了一片阿司匹林出来,正倒水要吃,书房门被撞开了,贵翼手上的药片落在地毯上。
 
  “怎么样?”贵翼问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药,药……药。”林副官一叠声地说。
 
  “待会再说‘药’,怎么样了?”
 
  林副官伸手从贵翼手上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然后喘了喘气,说:“吃药了。”
 
  贵翼说:“你吃药了?说呀。”
 
  “我不是在说嘛,小资少爷吃药了。”
 
  “什么?”
 
  “我们兵站的刘参谋的小舅子是警备司令部江防处的,这个刘参谋的小舅子跟侦缉处的一个特务关系特别好。我刚刚得到可靠消息,资历群在地牢里逼迫小资少爷吃药——”
 
  “吃药?”贵翼没反应过来。
 
  “就是……”林副官用手指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贵翼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
 
  “吃了吗?”
 
  “吃了。”
 
  贵翼眼前一黑。
 
  “不过,资历群改主意了。”
 
  贵翼挣扎着听。
 
  “送到陆军医院去洗胃了。”
 
  贵翼“腾”地一下站起来:“走。”
 
  “走哪儿去?”
 
  “陆军医院。”
 
  “爷,您没事吧?前前后后全是特务,这好容易资历群改了主意要救小资少爷,您这一去,不搅局吗?”
 
  贵翼站在书房里,一动也不动。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关己则乱。
 
  不可乱,不添乱,决不能乱。贵翼想。
 
  “爷?”
 
  “药。”贵翼说。
 
  “啊?”
 
  “我的药掉地上了,帮我找找。”
 
  “哦,好,好。您先坐着,别急。”林副官赶紧沿着沙发的抛物线寻找,被他给找着了,“在这呢。”
 
  贵翼接过药片,林副官赶紧去倒了杯水,服侍贵翼把药吃了。
 
  “资历群给小资吃的什么药啊?”
 
  “那谁知道,送去洗胃,应该是能救得活的药吧。人受罪就是了。还有,刘参谋听他的小舅子说,小资少爷被抬出去的时候,浑身都是——”林副官一下卡住不说了。他看看贵翼,贵翼脸色铁青。
 
  “资历群够毒。”贵翼说。
 
  “爷,您放心,小资少爷聪明,知道自救。他这一关算是挺过来了。资家兄弟就是两蠢货。”
 
  “聪明不代表不犯错,蠢货不代表不危险。何况资历群是个非常理性的聪明人。”贵翼不紧不慢地说着,他的手指终于不再敲击烟缸了。
 
  资历群的行径已经彻底发展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小资的苦难,令贵翼始终无法宁心静气。
 
  种种难过与心痛渐渐地渗透到了他的身体里,血液里,皮肤的毛孔里。资历平蹚出了一条超越死亡的途径,这让贵翼于一夜间背负了太多太多的责任。
 
  他心底的阴影愈扩愈广,被逼迫、被围困、被压抑的感觉让他感到窒息。
 
  贵翼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渴望阳光的照耀。
 
  长夜将尽。
 
  第二天清晨,林副官接到了医院内线的电话,资历平转危为安。贵翼长长地出了口气,他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说:“景轩,倘小资有事,贵翼一生良心不安。上无颜告禀高堂父母,下不敢对黄泉贵婉,中……”他一指心窝,“良心撕裂,无法面对自身。”
 
  林副官无言。
 
  “资历群恶贯满盈,恶德无所制御,他会更加膨胀,变本加厉,一个间谍,既已暴露身份,就一钱不值。他还要张狂夺势,不知好歹,必将自取灭亡!”
 
  风声爽脆,雨声淅淅沥沥。
 
  贵翼撑着伞,走在一片伞盖的洪流中,穿过密云似的街道,一叶孤伞若游丝、若浮云地飘进了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巷。
 
  伞面的弧线在风雨里显得清冷,沿着小巷深处的一排排低墙瓦檐上雨水如注,雨花打落在伞面上,成串的水珠溅成白银光色,肥肥的伞叶在风中抖擞。
 
  伞下的贵翼,稳重沉静,军姿挺拔,一双深邃的眼睛警惕地透视着四周景物。走着走着,从小巷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男子,手里也撑着一把雨伞,伞面宽阔,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贵翼低头看看手表,约定时间,约定地点,约定目标。
 
  男子走过来,说:“先生,借个火。”他手指上夹着一支烟。
 
  贵翼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色火机,修长的手指轻扣打火机的火轮,“啪”的一声,声音清脆,火苗窜起,他姿势潇洒地把打火机火口一斜,火口正好递到烟嘴。
 
  来人对准火口点燃了香烟,低声说:“黑灯瞎火的,人又多,路不好走。”
 
  贵翼“嗯”了一声,说:“你一点儿没变。”
 
  “你也是。”
 
  贵翼递给男子一封厚厚的信函。
 
  “打火机不错。”
 
  “是我的动作不错。”贵翼说。
 
  “还那么嚣张。”
 
  “报复我啊。”
 
  “六月债,还得快。”男子吸了一口烟说。
 
  “送你了。”贵翼手指一弹,打火机落入来人手中。
 
  “这算是贿赂?”
 
  “不要还回来。”贵翼作势来“抢”。
 
  “得,得。”男子笑着伸手一挡,“风高浪险,多保重。”他将信函揣如怀中。
 
  “壁立千仞只争一线。”贵翼说。
 
  资历平眼前一片模糊迷离的景象。
 
  他浑身都疼。
 
  整整24小时,他半昏迷半清醒地被一群人围着折腾,他感觉自己四肢漂浮,只剩躯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