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的身份(谍影重重)第五章
电梯门慢慢关了起来。手拿对讲机的那个人已经冲进去了,而拿枪的那个人的肩膀夹在两扇门中间,举枪对准杰森的头。
杰森整个身体立刻往右缩,接着,他突然飞起左脚,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脚跟回旋横扫,冷不防踢中了拿枪那个人的手。那一刹那,枪口被他踢得上扬,而那个人也被震得往后一缩,退出电梯。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他听到两声闷闷的枪响,手枪走火,子弹打进了天花木板里。杰森整个人转了一圈后立刻站定,肩膀猛力撞上另外那个人的肚子,右手挥向他的胸口,左手抓向他手上的对讲机。那个人被杰森一撞,整个人重重撞上了墙壁,对讲机脱手而去,飞向电梯的另一边。对讲机掉到地上那一刹那,忽然传出人的讲话声:
“亨利!你还好吗?你可以让电梯停下来吗?”
这时候,杰森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法国人的影像。二十四小时前,在海公羊餐厅里,那个人差点就杀死杰森。当时,他已经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惊慌失措地落荒而逃,消失在黑漆漆的萨拉赞街。显然,那个人完全没有浪费时间,立刻就通知了苏黎世:一个他们认定已经死掉的人居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立刻杀掉他!
杰森一把抓住眼前这个法国人,用左手臂勒住他的脖子,右手猛扯他的左耳。“你们总共来了几个人?”他用法语逼问他,“楼下还有多少人?他们在哪里?”
“你这个畜生!自己去找。”
这时候,电梯已经降到一半,快到一楼大厅了。
杰森把那个人的头往下按,抓着他的头猛撞墙壁,几乎快把他的耳朵扯断了。那个法国人大声惨叫起来,整个人瘫倒在地。杰森用膝盖猛撞那个人的胸口,忽然发现他身上还藏着一个枪套。他立刻掀开那人的外套,手伸进去,掏出一把短管的左轮枪。那一刹那,他猛然意识到,有人把电梯里的扫描系统关闭了。柯尼希。他会记住的,和柯尼希有关的事,他是不会健忘的。他把枪管塞进那个法国人的嘴里。
“快说,要不然我就在你的后脑勺上打穿一个洞!”那个人大声呼噜了半天,讲不出话来。这时候,杰森把枪管从他嘴里抽出来,抵住他的脸颊。
“还有两个。一个在电梯门口,另一个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在车子旁边等。”
“什么车?”
“标致。”
“什么颜色?”这时候,电梯开始慢下来,快停了。
“棕色。”
“大厅里那个家伙,他穿什么衣服?”
“我不知道……”
杰森用枪猛敲他的太阳穴。“不知道,你就死定了!”
“他穿黑色外套!”
这时候,电梯停了,杰森把那个人从地上拖起来,架着他站好。电梯门开了,门口左边有个人立刻冲上前来。他穿着黑色大衣,脸上戴着一副怪异的金丝框眼镜。那一刹那,那个人镜片后面的眼睛陡然一亮,立刻察觉到苗头不对,他看到被杰森架住的这个人血流如注,鲜血沿着脸颊滴下来。他举起那只藏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手上握着一把显然装了灭音器的自动手枪,瞄准杰森。
杰森架住那个法国人,挡在自己前面,推着他往前走。这时候,忽然连续响起三声砰砰砰的闷响,杰森前面那个法国人忽然惨叫一声,喉咙挤出最后一阵嘎嘎声,抬起手臂仿佛想抵挡什么,然后整个背一弓,摔倒在大理石地板上。这时候,有个女人站在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旁边,看到这一幕,她突然尖叫起来。另外有几个男人开始漫无目的地大声呼救,嚷着要叫警察。
杰森手上有一把左轮枪,是从刚死掉的那个法国人身上搜出来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开枪,因为枪口没有装灭音器,枪声太大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把枪塞进外套胸前的口袋,横跨了几步,绕过那个尖叫的女人。女人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制服、一脸茫然的电梯服务员。杰森一把抓住服务员的肩膀,把他推向那个穿黑色大衣的杀手。
杰森跑向入口玻璃门的时候,大厅里陷入惊慌的人越来越多,乱作一团。一个半小时前他刚进门的时候,那个衣服上有红色纽扣的接待员误以为他是法国人,还和他说法语。此刻,那个人正朝着墙上的内线电话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旁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卫,拔出手枪,挡在门口,小心翼翼地盯着眼前混乱的人群。这时候,警卫突然看见杰森了,眼睛死盯着他。这样一来,此刻想趁乱冲出去恐怕困难了。杰森撇开视线,不去看警卫,朝着那个正在讲内线电话的接待员大叫起来。
“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他放声大喊,“就是他!我看见了!”
“你说什么?你是谁?”
“我是瓦尔特·阿普费尔的朋友!你听我说,就是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穿黑色大衣那个!就在那里!”
千古以来的官僚心态永远不变。一提到高级主管的名字,他就乖乖听话了。
“原来您是阿普费尔先生的朋友!”这时候,接待员立刻转身对那个警卫大喊:“听到没有!戴眼镜那个家伙!戴金丝框眼镜的那个!”
“听到了,长官!”警卫立刻向前跑去。
杰森从接待员面前慢慢走过,走向玻璃门,然后推开右边的门板,回头瞄了一眼。那一刹那,他明白自己又得赶快跑了,但却不知道外面那个等在标致轿车旁的男人,会不会认出他,一枪射穿他的脑袋。
警卫从一个穿着黑大衣的男人旁边跑过去。那个人走得很慢,比他四周惊慌失措的人慢得多,而且,他的眼镜已经摘掉了。接着,他加快脚步走向门口,走向杰森。
外面的人行道上越来越混乱。混乱的人群正是杰森最好的掩护。银行里面发生的事已经传到街道上了,凄厉的警笛由远而近,越来越刺耳。警车已经开到了班霍夫大道。他混在人群中,向右边走了几米,然后突然向前跑去。一堆好奇的市民躲在附近的店门口看热闹,他飞快地挤进人群中,眼睛留意着停在路边的车子。突然,他看到一辆标致,看到一个人站在车子旁边,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感觉不太对劲。顷刻之间,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跑到车子旁边,跟那个负责开车的人会合。此刻,他又把金丝框眼镜戴回去了,这样他才看得清楚东西。两个人迅速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下,他们一边商量,眼睛一边扫视着整条班霍夫大道。
杰森知道那两个人一定很困惑。刚才他不慌不忙地从玻璃门里走出来,走出共同社区银行,混进人群里。他本来已经准备要跑了,但他怕被拦下来,按捺住没有跑。后来,他到门口,看看四周的动静,觉得差不多没问题了,这才开始跑。很少人具备这种警觉性,因此,那个开标致车的家伙根本没有留意到他,没有认出这个锁定格杀勿论的目标。他在马赛就被认出来了,并且被人下达格杀令。
第一辆警车抵达现场时,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人正在脱大衣,他把大衣从车窗丢进那辆标致轿车里。他朝那个开车的人点点头,那个人立刻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接着,杀手把那副精致的眼镜摘下来,做了件杰森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他快步走向银行的玻璃门,和那些警察会合,然后匆匆忙忙地冲进去。
杰森看着那辆标致的车头从路边转出来,猛踩油门,沿着班霍夫大道呼啸而去。店门口聚集的人群渐渐散了,有好几个慢慢朝着银行的玻璃门走去,从别人身后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银行里探头探脑。有一个警察从里面走出来,挥挥手把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赶开,要他们从门口清出一条到路边的通道。正当他在那边大声吆喝时,一辆救护车在西北角的路口拐了个弯,摇摇晃晃地疾驶过来,一路狂按喇叭,夹杂着车顶尖锐刺耳的警笛声,警告路上的人车赶快让行。刚才那部标致开走之后,路边留下了一个空位,于是救护车司机就把车头插了进去,把那辆庞大笨重的救护车停下。
杰森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必须赶快回钟楼大饭店,收拾好行李,马上离开苏黎世,离开瑞士,赶到巴黎去。
为什么要去巴黎?为什么他执意要把那些钱转到巴黎的账户上呢?先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巴黎这个地方,直到刚才在瓦尔特·阿普费尔的办公室,看到那笔天文数字的庞大金额后,整个人都愣住了,突然间,巴黎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那笔钱,金额大到远远超乎他的想像,大到他无法思考,只能依赖本能反应。本能,那一刹那,他脑海中浮现的城市就是巴黎。为什么呢?
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个了……他看到救护车的急救员抬着一付担架从银行门口走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毯子,显然已经死了。他当然明白这代表什么:要不是自己拥有一身本事,拥有那些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学来的技能,今天躺在担架上的那具尸体就是他了。
这时候,他看到街角停着一辆空出租车,于是朝那跑去。他必须赶快离开苏黎世。显然,马赛那边已经下达了指令:一个应该已经死掉的人,现在还活着。杰森·伯恩还活着。杀掉他!杀掉杰森·伯恩!
老天,为什么?
他本以为能在钟楼大饭店的柜台上看到那位襄理,可惜他人不在。他想了一下,也许给他留个简单的字条就可以了。他姓什么来着?施托塞尔?对了,他姓施托塞尔没错。他犯不着向他解释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只需要塞个五百法郎给他,就足以打发先前那几个小时的住宿费了——而且,还足以拜托这位施托塞尔先生帮点小忙。
他回到房间,把一些刮胡用品塞进了行李箱,然后拿起那把他从法国人身上搜出来的手枪,大概检查了一下,然后把枪塞进大衣口袋。他坐在书桌前,给饭店襄理写了张字条,也就是那位施托塞尔先生。他很快想到一件事,于是立刻写在了那张字条上——那件事本能地闪过他的脑海,根本不需要他思索。
……我离开之后,很可能会有人来给我送信。我很快就会和你联络,问你这件事。我想请你帮我留意一下,如果信来了,就帮我收下。我想,这应该还不至于太麻烦你。
如果那家神秘的踏脚石七一公司有人跟他联络,他很想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这里是苏黎世,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把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夹在信笺里,黏起信封。然后,他提起行李,走出房间,沿着走廊来到电梯门口。总共有四座电梯。他按下按钮,忽然想到刚才在共同社区银行发生的事,立刻转头看看身后。电梯间没有别人。他听到叮当一声,第三座电梯门上的红灯亮了起来。现在他可以下楼了,很好。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机场去,他必须赶快离开苏黎世,离开瑞士。有人已经对他下达了格杀令。
电梯门开了,里面有三个人,两男一女。那个一头赭色头发的女人站在中间,两个男人分别站在她的左右两边。他们本来聊着天,一看到杰森,便突然安静下来,朝杰森点头示意。接着,他们注意到杰森手上提着的行李,就站到一边,给杰森挪出空间。电梯门一关上,他们又开始聊了起来。那三个人看起来大概三十来岁,语速很快,讲的是法语,听起来轻柔悦耳。那个女人的眼睛转来转去,一下看看这个男人,笑一笑,一下又看看另一个,也笑一笑,眼神似乎有点哀伤。最后,他们也许做了个无关紧要的决定,虽然他们像在说笑,其实态度还算正经,并提出了一些质疑。
“明天会议达成决议后,你是不是就要回家了?”左边那个男人问。
“我也不确定。我还在等渥太华那边给我指示,”那个女人回答说,“我在里昂有几个朋友,想找个时间跟他们见个面,一定会很愉快的。”
“别想了,”右边那个男人说,“在一天之内找出十个人,给整个研讨会做总结,你以为决策委员会有这种本事吗?我跟你打赌,我们至少还要在这里耗上一整个星期。”
“布鲁塞尔那边不会同意的,”左边那个男人笑着说,“饭店太贵了。”
“那就换另外一家呀,有什么大不了的?”右边的男人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那个女人,“我们都在看你明天怎么表演,让研讨会继续耗下去,然后换家饭店,不是吗?”
“我看你是发神经了,”那个女人说,“你们两个都发神经了。这就是我的结论。”
“不过你没有,玛莉,”左边那个男人突然插嘴说,“我的意思是,你可没有发神经。你昨天的报告太精彩了。”
“哪有什么精彩?”她说,“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无聊得很。”
“没有没有!一点也不无聊,”右边的男人不这么认为,“你的报告太棒了。想想就知道很棒,因为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虽然这方面我不行,别的方面还是很行的。”
“神经病……”
这时候,电梯开始减速了,左边那个男人又开口说:“我们可以坐在大厅最后一排。反正我们已经迟到了,而且伯特奈尼已经开始演讲了。我猜,他那十六世纪罗马教廷波吉亚家族的强制循环波动论,恐怕没几个人听得下去。”
“其实还可以扯到更早以前,”那个红发女郎笑着说,“别忘了恺撒征税的事,”说着,她顿了一下,然后又补了一句,“要不是因为罗马人和迦太基人爆发了布匿战争。”
“就这样吧,我们坐最后一排。”右边的男人一边说,一边弓起手臂,好让那个女郎勾住他的臂弯。“我们可以躲在后面睡觉。他演讲的时候会放幻灯片,灯关掉后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我们。”
“等一下,你们两个先进去,过几分钟我再去找你们,我得先去发几封电报。那个总机小姐不太靠得住,我想她会拼错字。”
这时候,电梯门开了,那三个人从电梯里走了出去。两个男人一起斜穿过大厅,而那个女人则朝着前面的柜台走去。杰森在她后面隔着几步,漫不经心地看着几米外那面布告牌。上面写着:
欢迎第六届世界经济研讨会与会来宾
本日议程
下午1:00詹姆斯·弗雷泽,英国国会议员。第十二厅
晚间6:00尤金尼欧·伯特奈尼博士,意大利米兰大学。第七厅
晚间9:00主席饯行晚宴。宴会厅
“五七号房。总机小姐说有我一封电报。”
是英语。那位红发女郎现在和他一起站在柜台前,就在他旁边。她说的是英语。不过,她之前说“我还在等渥太华那边给我指示”,所以她是加拿大人。
柜台接待员走到分格柜边看了一下,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封电报,“您是圣雅各博士吗?”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把信封递给她。
“是的,谢谢你。”
那个女人转身走去,边走边拆开那封电报。这时候,接待员走到杰森面前,问他:“先生,需要我为您服务吗?”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张字条交给施托塞尔先生。”说着,他把一个钟楼大饭店的信封放在柜台上。
“施托塞尔先生明天早上六点才会回来。他通常下午四点下班。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可以为您服务。”
“不用了,谢谢你。麻烦你务必将这封信转交给他,”说着,杰森忽然想到,这里是苏黎世,于是又补了一句,“不是什么急事,不过,我必须等他给我回复。明天早上我再来问他吧。”
“没问题,先生。”
于是,杰森提起行李,穿过大厅朝饭店大门走去。大门是一整排宽阔的玻璃门,门口有一条环状车道,正前方就是苏黎世湖了。车道上方的天篷装着泛光灯,几辆出租车停在底下候客。太阳已经下山了,夜色笼罩了整个苏黎世。不过,就算过了半夜十二点,机场还有班机飞往欧洲各地……
突然间,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全身一阵瘫软。隔着玻璃门,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一辆棕色的标致轿车就停在车道上,停在第一辆出租车前。车门猛一打开,有个男人从车子里钻出来——正是那个穿大衣、戴细金丝框眼镜的杀手。接着,另一边的车门也开了,一个人站了出来。不过他不是班霍夫大道上开车的那个人,那个没有认出他就是格杀目标的人。而是另一个同样穿着大衣的杀手,大衣口袋里就藏着威力强大的武器。他就是杰森在共同社区银行二楼接待厅里看到的那个人。当时,他从藏在大衣里的枪套中抽出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枪口装着一具灭音器。当时他来不及跟杰森冲进电梯,就把手伸进门缝里,用那把枪瞄准杰森的脑袋,后来枪被杰森踢开了,才没有打中。
怎么会?他们怎么可能找得到他?……这时候,他忽然想通了,胃里一阵恶心。当时,他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太漫不经心了!
当时,在瓦尔特·阿普费尔的办公室里,柯尼希送东西进来。他们等他出去的时候,阿普费尔问杰森:在苏黎世住得还愉快吗?
非常愉快。从我住的房间,看得到整片苏黎世湖,风景漂亮得很,平静,安详。
是柯尼希!柯尼希听到他说,他住的房间可以眺望整个苏黎世湖。从房间里就可以眺望苏黎世湖,这样的饭店有几家呢?而且,这家饭店必须是像他这种拥有三个零账户的客人会经常光顾的。两家?三家?……他模糊的记忆中突然浮现出几个名字:钟楼大饭店,波尔大饭店,艾登大饭店这三家饭店分别是:CarillonduLac,BaurauLac,EdenauLac……还有别的吗?他想不起来了。要缩小范围,锁定某一家饭店,实在太容易了!他怎么会这样轻易泄露自己的行踪呢?他怎么会这么蠢?
时间太紧迫了,来不及了。他可以隔着那一排玻璃门看到外面,同样,那些杀手也看得到里面。从车子里出来的第二个杀手已经看到他了,两个人隔着标致轿车的引擎盖交头接耳了一番。第一个杀手推了推脸上的金丝框眼镜,手伸进偌大的口袋,抓住那把藏在里面的手枪。两个人一起朝着大门跑过来,跑到门口时,又分散开来,分别守住那一长排透明玻璃门的左右两端。他们左右包抄,阵式都部署好了,他已经出不了那个大门了。
他们是不是认为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人来人往的饭店,在众目睽睽下就这样把他杀掉?
他们一定会!饭店里人很多,而且人声嘈杂,正好可以趁乱下手。在光天化日下,在拥挤的人群里,拿着装上灭音器的手枪,在近距离开个三四枪,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杀一个人。这是一种很有效的杀人手法,而且可以在接下来的混乱中轻易脱身。
绝不能让他们靠近他!他立刻往后退,无数纷乱的思绪闪过他的脑海,其中最强烈的,就是愤怒。他们怎么敢这样肆无忌惮?他们为什么会认定他不会寻求保护,不会大声叫喊,叫警察?后来,他想通了,这个问题很浅显,道理也很简单。他可以猜得出来,那些杀手为什么那么笃定。因为,他不能寻求那种保护——也就是说,他不能寻求警方的保护。因为杰森·伯恩必须躲避任何官方机构……为什么?难道政府也在搜捕他吗?
老天,为什么?
这时,两个杀手分别伸出一只手,推开左右两边的门,另外一只手握着枪,藏在口袋里。杰森立刻掉头跑开。他有几个选择,包括电梯、出入口、走廊——他可以跑到屋顶,也可以跑到地下室,有十几种方法可以逃出饭店。
然而,真的能吗?此刻,那两个杀手正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梭,难道他们早就已经部署好了,而他却只能揣测逃亡的可能性?钟楼大饭店是不是只有两三个出口?如果是的话,他们只要派少数几个人把所有出口堵死就行了。这样一来,出口很容易变成陷阱,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守株待兔,拦截一个落单逃亡的男人了。
落单的男人。独身男人是个明显的目标。假如他不是一个人呢?假如有人跟他在一起呢?两个人就不是明显目标了。旁边多一个人,就等于多了一种伪装掩护。意志坚定的杀手会尽量避免伤及无辜,那倒不是他们有多慈悲,而是因为他们很务实;要是杀错了人,引起骚动,真正的目标反而会借机逃脱。
他感到口袋里那把沉甸甸的枪,只不过,就算知道自己手上有枪,也无法让他安心下来。就像先前在银行时一样,开枪,或者,就算是只把枪拿出来,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有枪。他开始往后退,退到大厅中央,接着,又慢慢走到右边人多的地方。此刻是入夜时分,一场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中场休息时间,无数尝试性的计划方案正在逐渐成形,达官显贵和交际名媛各自聚成一群,互相瞅来瞅去,有赞许的眼光,也有责难的神情。不同圈子的小团体各据一方,挤满了整个大厅。
墙边有座大理石柜台,里面一个工作人员正在检查手上的一堆黄纸。他拿着一支铅笔,那模样仿佛拿着一把油漆刷。电报。有两个人站在柜台前,一个是肥得过头的老男人,另一个是穿着暗红色洋装的女人。她身上色彩鲜艳的丝质衣服搭配着红褐色的头发,看起来很协调……应该说,是赭色的头发。是刚才那个女人。刚才听到她在电梯里说笑,什么恺撒征税,什么布匿战争。刚才在饭店的柜台前,她就站在他旁边,问柜台接待员有没有她的电报。当然,她事先就已经知道有人给她发电报了。
杰森转头看看后面,那两个杀手正巧妙地运用人群作掩护,逐渐向他靠近。他们很客气地说对不起,请别人让路,但行动却毫不迟疑,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仿佛钳子一般渐渐把他夹住。只要他们盯死他,不让他离开视线,他就会被逼得盲目乱窜,摸不清方向,这样一来,他一不小心可能就会钻进死角,再也逃不掉了。接着,装着灭音器的手枪就会发出闷响,而枪又藏在口袋里,没有人会看见枪口的火光……
不要让他离开视线?
这时候,他忽然想到电梯里的那个男人说过:就这样吧,我们坐最后一排……我们可以躲在后面睡觉。他演讲时会放幻灯片,灯关掉后黑漆漆的谁也看不到我们。
这时,杰森又转身看那个红发女郎。她已经发好电报,正向工作人员道谢,并取下脸上那副有色镜片的牛角框眼镜,放进皮包里。此刻,她距离杰森还不到三米。
伯特奈尼已经开始演讲了。我猜,恐怕没几个人听得下去。
现在来不及思考了,只能依赖本能做决定。杰森把行李换到左手,快步走到柜台前,走到那个女人旁边,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肘,尽可能不吓到她。
“您是……博士吗?”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
“你应该是……博士,不好意思,我忘了您怎么称呼……”说着,他放开她的手肘,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
“我叫圣雅各,”她接下他的话。她说出“圣”这个字的时候,用的是法语发音,“你不就是电梯里的那个人吗?”
“不好意思,我没有认出你就是圣雅各博士,”他说,“听别人说,你知道伯特奈尼演讲的地点在哪里。”
“那不就写在布告牌上吗?第七厅。”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第七厅在哪里。能否麻烦你告诉我怎么走?我已经迟到了,而且,我必须给他的演讲做一点笔记。”
“做笔记?伯特奈尼?为什么,难不成你是帮哪个极端国家的报社写稿的?”
“没有没有,我是中间派,”杰森说,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用中间派这样的字眼,“我为很多家报社写稿。他们都不觉得他的理论有什么价值。”
“也许吧,不过,大众还是有知道的权利。他的东西虽然很粗糙,但还是有些道理的。”
“我就是听不懂,所以我得赶快弄清楚。也许你能帮我讲解一下。”
“很抱歉,恐怕不行。我可以带你到第七厅去,不过,我要打个电话。”说着,她扣上皮包。
“求求你了,快一点!”
“你说什么?”她不太高兴地瞪着他。
“对不起,我实在太赶了。”说着,他朝右边瞄了一眼,那两个杀手离他只剩下七八米了。
“你实在很无礼。”圣雅各博士冷冷地说。
“拜托拜托。”他想推她往前走,躲开那两个逐渐逼近的威胁,但他还是按捺住那股冲动。
“往这边走。”说着,她开始朝着左后方的那面墙走去。那面墙中间开了一条很宽的走廊。走着走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厅后面这个区域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后来,他们终于来到那条走廊上,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地毯。走廊沿边的墙壁有几扇门互相对望,门上有灯号,显示着第一会议厅、第二会议厅等等。走廊的尽头则有一道双扇门,右边的门板上贴着烫金大字,显示这里就是第七厅。
“就这里了,”玛莉·圣雅各说,“进去的时候要留神,里面可能很暗,伯特奈尼演讲的时候会放幻灯片。”
“就像电影院一样。”杰森附和了一句,回头看看走廊入口的人群。这时,他忽然看见戴金丝框眼镜的杀手了。走廊入口那边的大厅,有三个人正在高谈阔论,那个杀手说了声抱歉借过,然后从那三个人旁边挤了过去。现在,他已经沿着走廊走过来了,另外一个杀手紧紧跟在他后面。
“……很不一样。他坐在讲台下,高谈阔论。”圣雅各博士跟他说了几句话,前面他没有听清。现在话说完了,她准备要走了。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了什么?什么舞台?”
“噢,那是一座架高的平台,通常是展览时才用。”
“必须把他们引进去。”他说。
“你说什么?”
“我是说展览。里面有出口吗?有没有另外一扇门?”
“我不知道。而且,我真的该去打电话了。你就慢慢欣赏我们这位教授的演讲吧。”说着,她就转身走开了。
这时候,他突然把行李丢在地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张大眼睛瞪着他说,“请你,把手放开。”
“我实在不想这样吓你,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他小声说了几句,回头看着后面。那两个杀手开始放慢脚步,显然已经锁定目标,要准备收网了,“你得跟我一起进去。”
“少荒唐了!”
这时候,他把她的手臂掐得更紧,把她拉到身前,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手枪,藏在她的身体后面,以免被那两个杀手看到。他们已经逼近到十米左右的距离了。
“我本来不想用这玩意儿,也不想伤害你,不过,逼不得已的时候,我也只好这样做了。”
“老天……”
“不要说话。只要乖乖听我的,我保证你没事。我一定要想办法跑出这家饭店,需要靠你帮忙。只要我跑出去了,我就放你走。不过,现在你得先跟着我。来吧,我们进去。”
“你不可以……”
“我当然可以。”他用枪抵住她的肚子,枪口紧紧压住她那件暗红色的丝质上衣。她吓得不敢吭声,乖乖任他摆布。“走吧。”
他跨到她左边,依旧抓着她的手臂,左手拿着手枪横在胸前,对准她的胸口。她死盯着那把枪,嘴巴张开,忽快忽慢地喘着气。杰森打开门,把她推进去,让她走在前面。这时候,他听到走廊那边有人用德语喊了一声。
“快点!”
他们忽然陷入一片漆黑,但很快又亮了起来。有一道光束从观众席上射过去,穿越整个房间,照亮了观众的脑袋。远远的舞台上有面幕布,光束在幕布上投射出一张图表,图表里画了几条格线,底下标着数字,中间有一条锯齿状的粗黑线,从画面左边延伸到右边。现场的扩音器里有个人声,腔调很重。
“各位可以发现,在一九七○和七一年之间,这些在业内居于领导地位的厂商自动减产——我再重复一次,自动减产。先前,政府有一批人主张干预市场,他们执行了所谓的家长式市场调节——请换到第十二号幻灯片——结果导致了严重的经济衰退。和当时的衰退比起来,自动减产所导致的经济衰退反而并不那么严重。请换下一张幻灯片。”
这时候,整个会场突然暗下来。幻灯机出了点问题,前一张幻灯片退掉了,换上下一张幻灯片,光束却投射不出去。
“请换到第十二号幻灯片!”
最后一排坐椅后面就是墙壁,墙壁和坐椅中间的通道站了些人。杰森推着那个女人往前,走到那些人的前面。他打量着演讲厅,估算里面有多大的空间,并搜寻着有没有红色灯号。红色灯号就意味着出口,意味着他可以逃离那个杀手的魔掌。突然,他看见了!远处有一点微弱的红色灯光,就在舞台上,幕布的后面。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口了。仅剩的另一个出口,就是第七演讲厅的正门。他一定要想办法走到红灯那边,他一定要想办法带着这个女人走到那个出口。他得想办法走到舞台上。
“玛莉!我们在这里!”突然,有人很小声地叫她。声音是从左边最后一排的座位那传来的。
“不对,玛莉!我在你前面。”又有另外一个人小声地叫她,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有个人影子就站在玛莉·圣雅各面前。那个人原先站在墙边,后来走过来拦住她。
杰森把枪抵住那个女人的肋骨,用力顶了一下,意思很清楚。她连气都不敢喘,小声地说了几句话。杰森暗自庆幸,还好里面很暗,他们看不见她的脸。“对不起,让我们过去,”她说法语,“拜托,拜托。”
“他是谁?亲爱的,他就是你所谓的电报吗?”
“我是她的老朋友。”杰森小声地说。
观众开始窃窃私语,现场的嗡嗡声音越来越大。这时候,一声响亮刺耳的叫喊忽然传遍了整间演讲厅:“请放一下第十二号幻灯片!这样太没礼貌了!”
“我们得到前面的座位去找一个人。”杰森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后面。入口右边的门被推开了,门口出现一个黑影。黑影的脸上有一副金丝框眼镜,反射出走廊上昏暗的灯光。杰森推着那个女郎慢慢往前,从她那个一脸茫然的朋友旁边硬挤过去,把他挤到墙边,他一边推,嘴里一边小声地抱歉。
“不好意思,我们在赶时间!”
“你这个人真没礼貌!”
“没错,我知道。”
“第十二号幻灯片在哪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时候,幻灯机终于再度射出一道光束,不过,大概操作员太紧张了,手一直发抖,使得那道光束也跟着抖起来。杰森和那个女人沿着墙壁往旁边走,当幕布上出现另一张图表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来到了演讲厅侧边的墙壁,那儿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一直通向最前面舞台的旁边。他把她推到角落里,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她,脸贴着她的脸。
“我要叫了!”她轻轻地说。
“你敢叫,我就开枪!”他说。他回头盯着墙边那一排人影,那两个杀手也混在里面,眯着眼睛东张西望,拼了命地想从那一排面孔中找出他们的目标,那副模样活像两只紧张的老鼠。
这时候,演讲人又开始发话了,声音听起来像面破锣。他开始发表言论抨击别人,虽然说得不多,但听起来很刺耳。“你们看!这张图是专门给那些抱有怀疑态度的人看的,也就是今天在这听我演讲的人——我想,在场的各位绝大多数都怀疑我的说法。你们看看这张图表,铁证如山!和我今天所准备的上百个分析一样,绝对站得住脚。把市场还给广大的群众吧!轻微的经济衰退,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消失过。为了追求整体利益,总是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的。”
现场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显然没什么人同意他的说法。伯特奈尼又回到正常的语气,继续长篇大论,他拿着那根长长的指示棒,指着幕布,强调那些明显的证据——他自以为明显的证据。这时候,杰森又回头看。光线从幻灯机旁流泻出来,照在那个杀手的金丝框眼镜上,闪闪发亮。戴眼镜的杀手碰碰另一个杀手的手臂,朝左边点点头,示意他手下继续搜寻左边的演讲厅。他自己则搜寻右边,他开始往旁边移动,从站在墙边的人面前走过去,逐一看看每个人的脸。这时候,他脸上的金丝框眼镜越来越亮,越来越抢眼了。要不了几秒钟,他就会走到角落来,走到他们这边。看起来,开枪是阻止这个杀手惟一的方法了。然而,万一靠在墙边的哪个人突然动了一下,万一被他压在墙上的那个女人忽然惊慌起来,推挤到他……而且,不可知的会导致他失手的因素太多了。万一他失手了,那就完了。而且,就算他击中了那个人,演讲厅的另一头还有另外一个杀手。毫无疑问,那人一定是个神枪手。
“请换第十三号幻灯片。”
对了!就趁现在!
幻灯机的光束消失了,会场陷入一片漆黑。杰森把靠在墙边的那个女人拖过来,猛转过她的身体,凑近她的脸说:“你要是敢出声,我就杀了你!”
“我相信你会,”她吓坏了,喃喃说着,“你是个疯子。”
“我们走吧!”他推着她沿那条狭窄的通道往前走,前面将近二十米的地方就是舞台。这时候,幻灯机的光束倏然又亮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女郎的脖子,把她的身体按下,直到跪倒在地,而他自己也迅速跪在她后面。旁边那几排座位上坐满了人,挡住了他们,杀手看不见了。他用手指戳戳她的身体,意思要她继续往前移动,往前爬……慢慢爬,身体压低,但继续往前移动。她知道他的意思,于是开始跪着往前爬,浑身发抖。
“这个时期衍生出许多必然的结果,”他大声疾呼,“获利动机和奖励生产是不可分割的,但这两种对立的角色永远不会平等。苏格拉底说过,价值永远不会平等,再怎么样,黄金和铜铁就是不一样。在座的各位,有谁能反驳这一点?请换到第十四号幻灯片!”
会场又陷入一片漆黑。就趁现在。
他把那个女人从地上猛拖起来,推着她往前走,走向舞台。他们离舞台只剩下一米了。
“又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帮个忙,第十四号幻灯片!”
机会来了!幻灯机又卡住了。整个会场又将暂时陷入一片漆黑。他们已经来到舞台前了,上面那个标着出口的红灯已近在眼前。杰森狠狠掐着女郎的手臂说:“爬到舞台上,然后往出口跑!我就在你后面,要是你敢停下来大叫,我就开枪!”
“看在老天的分上,求求你放我走吧。”
“现在还不行。”他说得很认真。饭店的某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出口,有人正在外面守株待兔,等着捕杀这个马赛来的目标。“上去!立刻上去。”
那个叫圣雅各的女人挣扎着站起来,朝着舞台跑过去。杰森把她抬起,推上舞台边缘,然后自己纵身一跃,跳上舞台,把她拉起来站好。
这时候,幻灯机突然射出刺眼的光线,打在幕布上,照亮了整个舞台。底下的观众看到舞台上突然出现两个人影,立刻扬起一片惊呼嬉笑。在一片喧闹声中,伯特奈尼发出充满威严的怒吼。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太侮辱人了!你们这些白痴!”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声音——有三声——一种突如其来、尖锐而致命的声音,一种被闷住的声音,武器开火的声音——武器!舞台的装饰板被子弹击中,木头的碎片四散飞溅。杰森立刻把女郎的身体压低,然后拖着她冲向舞台侧边的空间,躲进阴影里。
“在那里!”
“幻灯机转过去!”
有人在演讲厅中央的走道上大喊了一声,这时候,幻灯机的光束被转向右边,照向舞台的侧翼——但没有被完全照到。舞台后面有一片用来遮盖后台的垂直平面布景板,那片布景板正慢慢地降下来,挡住了幻灯机的光束,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则是一片黑影。舞台后方,布景板最边缘处,就是出口了。那是一扇又高又宽的金属门,门上有根压杆。
突然间,他们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门上那盏红灯被杀手射出的子弹击中,整个爆了开来。无所谓,杰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门上那一根闪闪发亮的黄铜压杆。
整个演讲厅陷入一片混乱。杰森抓住女郎的上衣,把她从布景板后面扯出来,拖着她走向那扇门。那一刹那,她突然开始反抗。他甩了她一巴掌,把她拖在身边,接着,那根压杆已经在他们头顶上了。
这时候,子弹击中了他们右边的墙壁。杀手正沿着走道冲过来,想看清楚他们的位置。再过几秒钟,他们就会追上来,再过几秒钟,大批的子弹就会击中目标。就算只有一颗击中,一切就结束了。他知道身上那把枪还有很多发子弹。他弄不懂自己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不过,他就是知道。光听那把枪的声音,他就有办法像亲眼所见一样,仿佛他已经卸下了弹匣,数过里面有几颗子弹了。
他用额头去顶门上的那根压杆。门哗一声开了,他立刻一个箭步冲出去,身后拖着那个拼命挣扎的女人。
“不要拉我!”她尖叫着,“我不会再跟你走了!你这个神经病!他们在开枪!”
杰森用脚踹那扇门,门板砰的一声猛关上。“站起来!”
“不!”
他又用手背甩了她一巴掌。“很抱歉,但你还是得跟我走。站起来!只要我们到了外面,我保证一定会放你走。”只不过,他们现在要往哪里逃呢?此刻,他们在一条通道上,地上没有地毯,墙上也没有一扇扇闪闪发亮的门,门上更没有灯号。这里是……好像是一片废弃的载货区,水泥地,两架管状框架的运货手推车靠在旁边的墙上。他先前猜对了,每当第七演讲厅办展的时候,展品必须用货车运送,放到舞台上。所以,那个门必须够高够宽,大型展品才可能送进送出。
门!他必须想办法把那扇门堵住!玛莉·圣雅各已经站起来了,他一手抓住她,一手抓住第一架手推车,把手推车拖到门前,顶住门,然后用肩膀和膝盖用力撞,一直撞到手推车的管子嵌进金属门板里。他低头看看,手推车的木质底座下,轮子上了脚控锁。他脚跟往下一踩,把前轮的连杆锁锁死,然后再换后轮。
正当他把脚伸进手推车底下的时候,那个女郎突然猛转身,想甩开他的手。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滑,掐住她的手腕往内扭。她痛得惨叫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嘴唇颤抖着。他把她紧紧抓在身边,架着她往左边走去,然后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他心想,这应该是通往钟楼大饭店后面的通道,应该找得到出口。到了出口,这个女人就能派上用处了。其实,也惟有在门口,他才需要用这个女人作掩护。
这时候,他听到好几声巨大的撞击声,显然那两个杀手想把舞台后面的铁门撞开。只不过,那两架被锁住轮子的手推车太沉了,很难撞得开。
他拖着那个女郎在水泥地面上狂奔,她拼命挣脱,又开始用脚乱踢,全身乱扭,看起来几乎歇斯底里了。他别无选择,只好抓住她的手肘,用大拇指全力掐下去。那种痛如此突如其来、如此剧烈,痛得她突然倒抽一口气,啜泣起来,拼命喘气,乖乖让他推着向前走。
他们来到一座水泥楼梯前,总共有四级台阶,边缘镶着铁板,楼梯底下是一道双扇金属门。那是装卸货物用的平台,门外就是钟楼大饭店的后停车场。他已经快到了,剩下的问题是,现在他要怎么伪装。
“你听我说,”他对那个个性强硬却饱受惊吓的女郎说,“你希望我放你走吗?”
“我的天,当然!求求你!”
“那你乖乖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做。我们现在要从楼梯走下去,从那扇门里走出去。走出去时,我们要假装是两个普通人,两个刚下班的人,而且要装得非常像。等一下你钩住我的手,我们慢慢走,假装在聊天说悄悄话。我们慢慢走到停车场的另一头,走到车子那边。我们要假装说笑——不用很大声,和平常一样就可以了——好像我们突然想到今天工作时一些好笑的事情。你明白了吗?”
“过去这十五分钟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一点都不好笑。”她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就假装很好笑。我可能被困住了。要是我真的被困住了,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什么感觉。你明白吗?”
“我的手腕好像断了。”
“没有断。”
“我的左手臂没办法动了,我的肩膀也是。一阵一阵地痛。”
“那是你的神经末梢受到压迫,过几分钟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
“你真是个禽兽。”
“我只是想活下去,”他说,“来吧,别忘了,等会我开门的时候,你要看着我,对我笑一笑。转头笑一笑。”
“这实在太难了,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比死容易多了。”
于是,她伸出手钩住他的臂弯,两个人一起走下那截短短的楼梯,走到底下平台上的门。他把门打开,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他的手插在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抓着那把枪,扫视着装卸货的平台。门的上方有一盏覆盖着铁丝网的灯泡。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看到平台左边有几格水泥台阶,台阶底下就是一条走道。他牵着那个女郎走下台阶。
她遵照他的指示,装出一副说笑的样子,心中却充满了恐惧。他们走下台阶时,她转头面对着他,灯光照在她脸上,她一脸饱受惊吓的表情。她饱满的嘴唇微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挤出僵硬的笑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流露出原始的恐惧。她的脸部紧绷,脸色苍白,残留着泪痕的脸颊上有红色的斑纹,那是刚才被他打的痕迹。他感觉自己看到的仿佛是尊石雕的脸,仿佛她戴着面具,深红色的头发沿着面具两旁披散到肩膀上,在夜风的吹拂下向后飞扬——飘动的头发,仿佛是那张死气沉沉面具上惟一还活着的东西。
她的喉咙挤出一声声的干笑,细长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她恐怕快要崩溃了,只不过,他也已经无法再去担心那个了。停车场范围很大,到处都是阴影。阴影中就可能暗藏玄机,他必须全神贯注,留意四周的动静——只要全神贯注,一有丝毫风吹草动,他就会注意到。钟楼大饭店后面的这片停车场光线昏暗,显然是给员工停车用的。现在已将近晚上六点半,夜班的职员早已进入饭店各就各位了。整个停车场静悄悄的,鸦雀无声,放眼望去像是一片漆黑的原野,被一排排静止的车辆分割成好几块。乍看之下,那些车子仿佛一整列巨型昆虫,车头灯暗沉沉的玻璃仿佛成千上万只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却不知道在看哪里。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吱吱的摩擦声。那是金属互相碰撞的声音,从右边传过来。好像是附近那一排中的一辆车。哪一排呢?哪一辆呢?他转头看看后面,假装听到那女郎的笑话后,回头笑了一下,眼睛扫视着距离他们最近的车子,向车窗里面瞥去。什么都没有……
有什么不对劲吗?似乎有点动静,但是太细微了,几乎看不见……实在令人困惑。接着,他突然看到一个微小的绿色圆圈,和一丝细微的绿光。那个光点在移动……跟着他们移动。
绿色的、细微的……光?突然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影像,从那遗忘的过去里浮现出来的影像。一幕十字细线的微光闪过他的眼帘,仿佛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他曾经看着两条十字交叉的细线!十字细线!望远镜……步枪的红外线瞄准镜。
杀手怎么会知道是他?有好几种可能性。他忽然想到,在共同社区银行时,杀手曾经使用无线电对讲机联络。现在很可能也有个杀手拿着无线电对讲机。他穿着一件西装外套,那个女郎穿着一套丝质洋装,然而,今天晚上有点冷,没有女人会穿这样外出。
他猛然转向左边,飞快地弯腰伏低,冲向玛莉·圣雅各,用肩膀撞向她的肚子,把她推得摇摇晃晃地倒退,回到了台阶那边。这时,断断续续传来一声声的闷响,四周的水泥和柏油纷纷爆开,砂石碎屑四散飞溅。他整个人往右边的走道上一扑,身体碰触到地面那一刹那,立刻翻滚了好几圈,同时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枪。接着,他又纵身往前扑,左手扶住右手手腕,稳住枪,瞄准一扇车窗。那扇车窗中伸出一把步枪。他开了三枪。
那辆车停着没动,车窗是摇下来的,里面一片漆黑。他开枪的那一刹那,车里传出一声惨叫,后来变成一声长长的哭号,再后来就没声音了。杰森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等着,仔细听着车里的动静,眼睛死盯着那个黑洞,随时准备再度开枪。他等了一下,整个停车场一片死寂,于是,他慢慢站起来……可是,他发觉自己站不起来了。出事了。他几乎没办法动了。一股疼痛蔓延到他胸口,那种抽痛如此剧烈。他弯腰跪在地上,两手撑住地面,甩甩头,努力集中视线,希望那股剧痛赶快消失。他左边的肩膀,他的胸口下方——肋骨下方……他的左大腿——膝盖和屁股中间的那一截,这些地方都有旧伤,曾经缝过几十针,大约一个月前才刚拆掉。他的肌肉和肌腱还没完全复原,但刚才拉扯得太用力,已经伤到这些脆弱的部位了。噢,老天!他一定得站起来,他一定要想办法走到杀手的车子那边,把杀手的尸体拉下来,然后开他的车逃走。
他猛一抬头,痛得整个脸都扭曲了。他仔细看了一下玛莉·圣雅各,她正慢慢想站起来。她先是跪着,然后手扶墙壁,慢慢站了起来。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完全站起来,然后就会奔跑。离开他。
他绝对不能让她走!她会跑进钟楼大饭店,一边跑一边尖叫。然后就会有一堆人过来,有人是要来帮她……但也有人是要来杀他。他绝对不能让她跑掉!
于是,他干脆躺在地上,身体朝着左边翻滚,仿佛一具失控疯狂旋转的人体模型,一直滚到距离墙边、距离她一米左右的地方,才停下来。他举起枪对准她的头。
“把我扶起来。”他说。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紧张。
“你说什么?”
“不要装傻!扶我站起来。”
“你不是说出来之后就放我走了吗?你答应过我的!”
“很抱歉,我实在逼不得已,只好反悔……”
“不要这样,求求你。”
“博士,这把枪瞄准的是你的脑袋。快过来,扶我站起来,否则我就要开枪了。”
他把那个死人从车子里拖出来,然后命令她坐到驾驶座上。接着,他打开后车门,爬进后座,躲在座位下面,这样从外面看不见他了。
“开车!”他说,“我叫你开到哪里,你就开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