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贰 鬓已星星
贴春联剪窗花、蒸包子馒头、包饺子元宵、拌好素什锦，换上干净的衣裳燃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南都人迎来了丙寅虎年。空气中渐渐弥漫起硝烟的温暖，不知何时又混杂了歌声，“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蒋大为的男高音深情悦耳。“羊肉串！羊肉串！”小贩们刻意模仿着陈佩斯的新疆口音，为古城平添了几分幽默。
年味最重的，当然是上元河畔的老城南，长干里这块地方。我们生在这长在这，讲长干里肯定就讲到我们、讲我们也必讲到长干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几个、真就是这样。
几个？韩云张了张口想问，被李惠狠狠瞪了回去。好，好，好好听。
两个少年你追我赶地奔过城门，陈磊在后面叫“黄有杨你慢点！等等我！”黄有杨侧头嚷“哎呀你跑快点儿，怎么象老太似的！传达室要是关门就糟了！今天十五肯定下班早！”“不行就明天再来取啊，非要今天吗？”“托福的申请表哎，当然早点拿到早点填早点报考啊！六百分就能申请美国大学啦！”两人年纪相仿个头差不多、声音近似地清脆、语速也一样又急又快，不过黄有杨是圆圆的脸庞笑得总象眯缝了眼睛还有个酒窝，陈磊则瘦削清秀双眼灵动一看就聪敏得多，一左一右兴奋地商量着怎么填表怎么报考怎么申请学校，继续往一中的传达室飞奔，远远地将中华门甩在了身后。不时有人伸头问“小磊，跑什么？”“有杨，慢点！”都是东面白石矶西面红石矶的街坊们。
红石矶中过状元桥不远，紧靠在城墙下，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幽深小巷，巷口土墙上歪斜着字迹斑驳的蓝色路牌“状元巷”。两旁高高低低错落着的青砖小瓦马头墙如《吴都赋》中形容的“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多是清代民国或者建国初的砖木民居，曾经白墙黑瓦朱漆门的鲜亮在岁月流淌中都已颜色模糊，四处苍苔斑斑蛛网遍结，满眼的衰落陈旧仿佛古城曾经历的沧桑，其间惟有新帖的春联火红耀眼、焕发着新年的勃勃生机。
行至巷尾，两棵粗大的银杏树昂然矗立，冬日微弱的阳光透过纵横交错的枝桠筛下来，青条石砌筑的墙底、满墙乱爬的青苔、墙上的拴马石、轩昂的门洞、宽阔的麻石台阶在金光中都变得温暖而明亮。原来的兽头大门早已不见，仅剩的一座石狮子亦缺胳膊少腿地残疾，狮子后两棵合抱粗的圆柱左右并立，残存的云纹拱立着汉白玉条框就的门额，上面悬着一块巨大的朱地木匾、因多年的日晒雨淋变得斑驳陈旧，上面两个深厚古拙的大字“文魁”。
文魁就是状元，所以长干里人叫这个院落为“黄状元府”。
她和黄有杨，就是状元之后。
典型的江南庭院。进门是玲珑的石笋石峰，高高低低地既有匠心独造的假山也有浑然天成的奇石，大丛的白玉兰虽已凋谢，粗壮横斜的枝桠仍可以想象夏日的盛景，与山石一起掩映着身后的庭院。背面是高敞宏丽的正厅，斗拱飞檐雕梁画栋，本名“维清堂”大约取的维清辑熙之意；现在蛛网密结中透过门隙只看见粗大的梁柱间胡乱堆放着各种废旧机器，塞得满满当当。左右各有一进应是当年的轿厅和茶厅，如今各住了一户人家，屋檐下挂着萝卜干辣椒干，墙角放着大大小小的菜坛，一望而知家里人口不少。
自北往南沿轴线过了厅堂穿过天井便是正房，东西厢房夹着四进内宅和双楼双底的走马楼，以重廊贯通。昔日雅致奢华的深门内户现在因住户众多、上上下下都晾晒着衣物和咸菜、满地堆放着煤墼煤球引火木块蛇皮袋和各种杂物,喧嚣着凡尘俗世。西角上有个井台，青砖石的井沿多年磨得光滑泛白，不过大前年井被填上旁边浇了个水泥的自来水台子，十几户人家在早晚用水高峰时常要排队，上午空闲时就有老头老太以及上夜班的职工在井台上捶打衣服床单或者洗菜淘米。南面过月洞门本有个小花园紧挨着城墙，现在门上横七竖八封了木条，隐约望见门后九曲回廊、假山水榭旁一个八角亭临水而立，冬日的湖水结着薄冰黑黝黝地望不见底。巍峨的城墙蜿蜒其后，曲曲折折地半掩着远方的碧空。
陈玉芬双手捧着汤碗，小心翼翼地绕过中庭一棵亭亭如盖的丹桂走到了朝西的一排厢房门口。左右两棵巨大的香樟在冬日依旧葱郁，墙角几株腊梅开得正欢，一阵阵沁人清香扑面袭来，陈玉芬无心赏花，扬声唤道：“江老师阿在家啊？”这个极普通的主妇敦厚丰腴，双下巴圆鼻头，烫过的卷发透着焦黄，颧骨处两块深红，既有长干里人的憨厚淳朴亦不乏中年妇女的俗气精明。
吱呀声中，镌刻着“二十四孝图”的老旧雕花木门晃晃悠悠地打开，黄有桑自门后出现。三十多年前的她啊，白中透粉的面颊还带着婴儿肥，满头的漆黑乌发简单束在脑后露出远较常人宽广的额头，马尾辫随着轻盈的步伐摇晃，正在蹿条的身形益显瘦削。
就是，东晓亮硬生生咽了回去，喝了口雨花茶心中满是疑惑：就是刚才城墙下的那个少女，一模一样。
但怎么会？时光倒流了吗？
和陈玉芬打过招呼，黄有桑解释说母亲晚上被鞭炮吵得睡不着，早上觉得心口不大舒服这会在休息。说着诧异陈玉芬手中的大碗，迟疑着问“陈阿姨有什么事吗？”清澈的双眸因天生地眼距稍远，显着些许不自觉的愕然。
陈玉芬笑着说“么得斯、么得斯”，一口长干里口音地道顽固，闪了闪身自己端着碗径自进屋，自谦因江老师上次讲素饺子好吃、家里东卫国领着三个孩子正包着、先下了一碗送过来尝尝味道阿行，都是早上现买的芹菜香菇和豆干！黄有桑被她的熟门熟路和熟络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跟在后面进了屋，陈玉芬已经将碗放在桌子上，搓了搓手便惊讶这东厢房的寒冷“冻得要命！”
黄状元府，一百多年前乃货真价实的状元府邸，主人黄云昊是道光庚子年的状元、南都人，传闻同治四年受两江总督李鸿章所请返乡助其筹建南都制造局，置下这幢宅子，门楼上“文魁”的匾额是同治皇帝钦赐黄状元在翰林院时任侍读学士常进宫给皇帝讲学自然圣眷隆厚。高门望族又正得朝廷重用，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江南名声遐迩。历经几代传袭、解放前黄家人大多去了国外，仅留一支第八世长孙黄七襄的遗孀江文秀带着一对孪生儿女住在东厢房。而黄家的这幢祖宅私房改造时成了明光厂的宿舍，除了原主黄家的东厢房外，自轿厅茶厅到走马楼四散住了十几户明光厂职工。
遗孀？黄七襄怎么了？韩云抢着问。死了吗？
遗孀嘛，肯定是死了啊！李惠瞅着东晓亮的神色说。怎么会，还等着女主爸爸出彩、象东邪黄药师一样呢！韩云低声嘀咕，不无遗憾。
东厢房一排四间，黄家三口人各住一间中间便做了堂屋，会客做饭用餐都在这里，靠北的角落里神神秘秘地用屏风隔着。陈玉芬以前偷偷张望过，“供着祖宗牌位！象人家讲的那种祠堂似的！破四旧怎么没破掉呢？”“人那是状元府！文魁！阿懂啊？”书桌兼做饭桌、围了四张花梨木的圈椅，泛着久经摩挲的光泽。老式的厢房极为轩峻高敞，阔大的窗牖年久失修又都掉了朱漆歪了榫头，所以四处漏风，虽然堂屋中间烧了一个煤炉做饭也取暖，其实屋里屋外温度差不了多少。黄有桑不由抱歉：“年前刚糊的窗纸又破了呢、这几天风太大了。”说着已有些脸红。
“其实，黄有桑是极内向腼腆的，和我差不多。”东晓亮望望周围惊讶的人群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大名鼎鼎敢说敢言的黄有桑，古城甚至省里第一著名记者、响当当的金话筒，内向？腼腆？
陈玉芬热心地打量四周的窗户说房子太老窗纸挡不住，过了年让晓亮和他爸爸看看阿有别的办法，他们家后来到底装了玻璃才暖和了，那还是原来的绣房、笼气呢！黄有桑含糊答应着，两人自窗户“说”到东家父子、“说”到东晓亮都是陈玉芬快言快语黄有桑唯唯诺诺，陈玉芬毫不见外地让黄有桑尽管支派儿子，长干里话就是“你客气他福气！”
“没有客气啊。”黄有桑笑。“不过高三的作业多、考试也多。”
“是啊！一眨眼的功夫，几个毛娃都高三、要考大学了！我还记得小学一年级头一天上学，你们几个一道走出大院哩！”
黄有桑怔了怔，有一刻出神。
那一天夏日清晨的阳光金灿灿地，四个小伙伴在大院门口的石狮子旁会合、开始人生崭新的阶段。自己牵着有杨的手不自禁地有些紧张，姐弟俩的手掌都汗津津地；东晓亮在一旁甩着书包，不停踢着路上的石子；周翰飞昂首阔步走在最前面，偶尔侧身催促“再快点！”
那之后十多年四个少年一直维持着这样的队形、不管刮风下雨几乎日日一起出门上学。周翰飞在学校自小到大一直是班长大队长团支部书纪等学生干部，高二时入党成了一中唯一的学生党员；东晓亮则不但成绩不佳还经常闯祸，老师形容他的话叫“闷厌”即不声不响地搞破坏，因此罚站家访以及喊家长到学校谈话都是常事；而自己姐弟二人虽然功课自小学到中学都拔尖得遥遥领先，可是因出身问题入不了红小兵后来是少先队和共青团，政治上一直是落后分子。有杨性格开朗永远玩得兴高采烈，自己要不闷头看书要不就与“差生”东晓亮为伍，多年来习惯了孤单其实很怕热闹很怕与人亲近，比如现在。
有杨怎么还不回来呢，他在就好了。黄有桑伸头望望窗外，说是去学校取信，好半天了呢。
陈玉芬对黄有桑的局促视而不见，帮她将汤碗中的水饺换进黄家的碗中，自顾自说起少年们即将面临的高考。“要是晓亮考上大学，我们就多摆几桌、请所有的亲朋好友来喝喜酒庆祝！大专也行！”
黄有桑正要说话，外面“轰！隆！”两声巨响惊得陈玉芬饺子汤泼了一桌，急忙找抹布擦拭口中抱怨“犯嫌！革么斯放这大炮仗！”黄有桑也轻轻叹气：母亲又该被吵醒了。果然隔壁屋响起了咳嗽声，江文秀的声音又是疲惫又是虚弱，得知陈玉芬来了，强撑着穿好外衣进堂屋招呼。棉袄有些大或者是人又瘦了、哐在身上晃晃悠悠，没有血色的面上刻着两个黑眼圈更显苍白，然而整齐的发髻、光洁的额头合着知识分子舒缓从容的举止，令人平生信任和尊敬。
陈玉芬是第一医院的护士就在不远处的永乐路上，江文秀因风湿性心脏病常去一院看病，挂号拿药总得她照料。陈玉芬说过年值班碰到心脏科主任冯医生，再三重复医嘱又是“要多休息，不能忙不能累不能熬夜，乘着寒假好好歇歇”。
江文秀苦笑，带毕业班哪能不忙？要歇息只能等七月高考结束吧！江文秀是一中的英语老师兼高三文班班主任，黄有桑东晓亮都是她班上的学生，黄有杨周翰飞则在理科班。陈玉芬见终于将话题转到了高考，急忙问起东晓亮的前景：“江老师、晓亮阿行啊？”
江文秀眉尖微蹙，大院里四个一起长大的孩子，东晓亮真是个心病呢！论天资也是聪明的，不比周翰飞黄有杨笨，就是性子孤僻、上课时总坑着头自己悄悄玩，有时雕个木头、有时折个飞机、什么都没有则玩玩手指头也是好的。数理化自初中就落下很难补只好进了文科班，然而语文历史地理英语都要背要记，说他紧了就勉强翻翻书、说少了呢就得过且过。几次模拟考试成绩忽高忽低，有两次居然也过了五百分、那是预想的本科线，不过另外几次就在四百二至四百八之间不等，高考这个分数的话也就是上个专科或技校了。
陈玉芬听到“本科“两个字眼睛就是一亮，听到“技校” 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絮絮叨叨地向江文秀诉苦：东家几代工人，前面文化大革命不谈，好容易恢复高考快十年了，大学生多神气啊、百分百出人头地、多光耀门楣啊！就盼着晓亮为老东家争一口气！江文秀自然表示理解，然而说到底要看孩子自己下不下功夫；陈玉芬千拜托万拜托，口口声声骂东晓亮“这小东西，胡里八涂地！”
又说了几句话，江文秀病体恹恹地没什么精神，陈玉芬不好意思多打扰便起身告辞，黄有桑忙取了大碗送出来。陈玉芬见碗已经洗抹得干干净净，不由得狠狠称赞黄有桑又勤快又懂事，自己家的三个则是“要不懒、要不馋、要不怪”！虽然东晓玫还只是初中，东晓欣更小还在上小学呢，都被哥哥连累得受了池鱼之灾。黄有桑被夸得红了脸，只好“懂事”地劝慰她不要捉急，答应晚上看灯时帮着说说东晓亮。陈玉芬大喜之下再三向黄有桑交待、要劝晓亮“上进”、要劝晓亮“学好”、要争取考本科大学，又大大夸奖了一番黄有杨“期末考又是他第一吧？真是状元哩”，顺带问四人怎么约的看灯、周翰飞去不去。
今年过年最大的事就是政府恢复了上元灯会，这个古老的民间习俗在文化大革命时被划为“四旧”遭禁止，包括灯会灯市和自制花灯。同一个院中花灯世家的周万福也就是周翰飞的父亲因此在文革中沉闷了十多年、全家人只靠妻子王珍明光厂工人的一点工资生活。后来1977年夫子庙灯市开放周万福又忙起来，每年春节扎的花灯供不应求，在长干里甚至整个南都名声远扬。
黄有桑唯唯诺诺地答应着，陈玉芬又悄悄塞了一沓澡票在她手中，唠叨着终于去了。状元府的住户冬天洗澡都是去明光厂的工人澡堂，要凭票入场，黄家母子三人并无明光厂的职工，澡票是极实用的礼物，黄有桑小心收在抽屉里，回屋服侍母亲吃了几个水饺复又去床上歇息，才回了自己房间。
同样轩敞寒冷的一间大屋，洁净异常。老式的红木架子床是祖上传下来的，换了好几次床绷仍然兜得厉害，靠墙包着铜角带着铜扣的花梨木箱、窗前雕着如意纹的琴桌琴凳、角落镶着银环的洗脸架也都是古物，和这幢老宅子一样年纪，见证了黄家几代人的生死离合、奇迹般依旧完好无损，散发着老硬木独有的光泽与香味。黄有桑在琴桌前坐下，怕吵着母亲、虚按琴弦并不出声，将刚学的一首《渔樵问答》过了一遍谱。古旧泛黄的一本琴谱，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注释，“与简公东游城垣归，余兴未尽抚弄七弦而着是曲，和其诗咏九皋闻天，简公无仿斯意乎，抑将谓是物清远闲旷超然于尘垢之外，用以比山林遁世之士守贞而不污也。允矣，微矣。”
扉页上还提着首旧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几排字迹苍劲雄浑力透纸背，最后一行的笔墨尤其浓厚、透过麻纸渗到了扉页下的琴谱。黄有桑有两次问母亲这些是谁写的，母亲红了眼圈不做声象每次说到父亲的早逝一样伤感缄默，有桑不敢再问，后来猜想难道是父亲的字？比比家中书架上父亲的一些遗作却又不象。还有这个简公，不知道是谁呢？
黄有桑不禁出神。这本琴谱见过黄家多少代人？母亲总说操琴最要紧的是身心皆正以扬清抑浊、其次须安闲宁静以使清雅平和，可是这段注释和这首旧词都不是心平气和之语。“轰！隆！”又连续几声巨响，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来。黄有桑皱了皱眉，使劲摇摇头收敛心神，将谱中几个不大明白的地方用铅笔细细标注准备等母亲醒了再问，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
黄有杨兴冲冲地奔进来，一边叫着“姐！姐！”一边顺手“啪”“啪”按亮了所有电灯，然后就四下找吃的，首当其冲的目标是堂屋桌上陈玉芬带来的饺子，恨不得凉的就这么吞下去。黄有桑连忙拦住，仰头看着早已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弟弟，瞪他的目光中藏不住怜爱，走到堂屋煤炉前煎饺子。
黄有杨坐在一旁等吃，喜滋滋地给姐姐看拿回来的托福报名表。“帮你也要了一份，姐 ，我们一起考吧？以后啊，我们一起去看华盛顿国家艺术馆、罗浮宫的玻璃金字塔，说不定能见到偶像贝聿铭！”
黄有桑扇着炉火笑着摇摇头：“我只崇拜林徽因。出国也看不到。”
“哎，林徽因也是美国留学的啊！宾夕法尼亚大学、耶鲁大学，都是名校！”
“那倒是。”黄有桑得弟弟提醒不由憧憬起来：“她早年还曾在欧洲游历，所以见多识广博学多才。”
江文秀不知何时起来加入了姐弟二人的话团，有桑你和有杨一起先考着吧，要是不喜欢美国，黄家的亲眷遍布全世界各地而且大多事业成功或富或贵，想去哪里都有可能，再想想地方。
“妈妈是担心政策？”黄有桑问。
江文秀缓缓点头。说是粉碎了“四人帮”、说是改革开放，谁知道呢？
那时候丈夫黄七襄自德国学成回到家乡、满腔热忱一心报效祖国。恰逢南都各种大型项目建设正在如火如荼，跨江大桥、火车站、体育馆……黄七襄兴冲冲地干得没日没夜，自己曾戏谑笑他如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呢！孰料头一天还是工程师、在**视察大桥时有幸陪同并被握手慰问，不几日就惨遭横祸！那时候正怀着姐弟二人，黄七襄笑称是老来得子高兴得天天轻哼小曲，什么“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什么“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结果竟然连见孩子一面都没能够。两个孩子出生在1969年的岁末，恰在他们的父亲被“专政”后几天。
冬天吧，记得是。十二月，所谓“一打三反”运动的公判大会，露天体育场坐满了看客，不下十万人。冬日寒冽的空气中带着血腥残酷的气息，黄七襄的罪名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猖狂进行反革命活动，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这一罪名十年后市中级法院平反的结论则是“经查，所谓反革命活动并无事实，应予否定。所谓攻击言论，主要是对**四人帮倒行逆施不满，说过比喻不当的错话。因此，原以反革命论处显属错判。”那一天的午后啊，日月无光风雨如晦。死刑宣判的那一刹那突然雷声轰鸣哗哗下起了瓢泼大雨。黄七襄挣扎着想喊些什么被颈中的绳圈阻拦住，终于只是视线游顾在看台，找到妻子之后微微笑了，明亮的双眸如过去十多年一样隽永悠长。没多久孪生子出生，在产房里就睁开四只眼睛，和他们父亲一样清澈明亮的、无怨无悔的黄家人的眼睛。
之后送往文苑街尽头的刑场还要游街示众，全城有几十万人沿路围观。丈夫颈中高高竖起的亡命牌、寒风中飘拂不定的长发多年来一直在眼前萦绕，虽然面孔因脑袋被绳子勒下低头认罪看不见，可是自己泪流满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叫了一声后那瘦削的身躯晃了一晃！要不是自己昏厥、要不是周万福东卫国死拖活拽将自己带回家，这一对姐弟也就随着父母同赴黄泉了吧？一样草草地灰飞烟灭在凤凰山火葬场。
1979年平反，恢复了黄七襄的名誉，发了一千六百元补偿金。那个时候一般工人的工资每个月大概一二十元，所以一千六百块是象个神话的巨资，亏了这个钱这些年贴补家用养大了两个孩子前十年全靠变卖家里的古物，更重要的自己在学校里也自食堂勤杂工重返讲台，甚至连续几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一切不堪回首的恐怖记忆如噩梦般结束。
结束了？
谁能确定呢？
孩子们的路还长，能走还是走吧。
黄有桑呆呆望着母亲，红了眼圈的江文秀掩饰地转向窗外，声音低得似在自言自语。她其实只有四十多岁，可两鬓已经斑白，江南女子独有的细腻白皙皮肤上极不相称地雕刻着深深浅浅的皱纹，看上去苍老憔悴。在学校里当妈妈更多是老师是班主任还不觉得，此刻在家里昏黄的灯光下令人深深地心酸。妈妈心底的阴影和坎坷呢？更深过面上的皱纹吧？
独黄有杨嘻嘻笑着劝慰。这个天性开朗浑身朝气阳光的大男孩，丝毫不因家中曾经的苦难丧失欢乐和信心，更不觉人间的疾苦和生活的艰辛。冤案不是早就平反了吗？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咱家还有状元府的领居们现在都过得不错哎。对外政策也越来越宽松留学不是多大事，陈磊的姐姐陈鑫就是前年去美国了，斯坦福、全世界一流的大学呐！黄有杨笑嘻嘻地满口胡柴宽慰母亲，甚至唱起流行歌曲搂着母亲左一句“金梭银梭”右一句“明天会更好”，终于逗得江文秀破涕为笑。黄有杨接着怂恿姐姐“先考考看嘛，又不是立刻就录取了，好多人几年也出不去呢。就是去了学几年就回来嘛！留学而已，林徽因不也是学成回国的？”
黄有桑迟疑地望了望母亲，不做声。
“先考吧。”江文秀叹了口气：“有杨说的对、没那么容易，能不能出去要再看呢。去不了，我们母子在这屋里平平安安也就好了。”
黄有桑将炉子火门关小，端上煎饺和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煎得微黄的饺子盛在白瓷碟中份外诱人，油香混着菜香扑鼻而来；鲜肉馄饨漂浮在青花碗中，滴滴金黄的麻油旁碧绿的几点蒜叶。黄有杨欢呼一声扑了上去，江文秀含笑摇了摇头，黄有桑不急不忙地又搛了一小碟素什锦放在弟弟面前。黄有杨一向喜荤不喜素、据说三岁起就无肉不欢，黄有桑自小帮母亲做家务，因江文秀身体不好十来岁就基本承担了所有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为了让弟弟多吃蔬菜可算煞费苦心。素什锦是南都冬季的传统菜肴，就是将冬腌咸菜和胡萝卜金针菇木耳冬笋白芹黄豆芽豆腐干千张面筋等十多种素菜一样一样地重油炒好，最后混在一起等菜凉了加入麻油再拌匀。每次花一天功夫做一大锅放在盆里，吃时搛一盘，极方便而美味，比起单炒的菜有杨更爱吃。
“吃点蔬菜。”江文秀将素什锦往面前推了一推。
“妈，姐，你们别催我，我会吃的。”黄有杨鼓着嘴巴说得含糊不清。“我知道这些菜都有彩头的！喏，荠菜嘛是聚财、招财进宝；胡萝卜呢红颜色的、洪福齐天吧；藕嘛这么多小洞洞、象征路路通达……我吃了这些个洪福通达齐天进宝什么的，托福考试笃定高分！”
母女二人被他逗得笑起来，“别韶了，快吃吧！”绝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妈妈弟弟和这个家一定都好好的。十七岁的黄有桑暗暗下着决心，顺手取过桌上的报名表，那么，和有杨一起考托福吗？
“哟，这么香！”雕花门忽然被推开，邻居钱利亨点头哈腰地出现在门口。“有桑的素什锦真是一绝啊！”寒暄着客套话拎着两盒糕点满脸堆笑地进来，身后小女儿蕾蕾捧着钱家祖传的红木盒子。黄家母子对望一眼知道这又是来鉴宝了，每次红木盒子里都是新到手的古物，假的时候多真的时候少，不过几十件里头有一件真的就了不得、行话叫“吃到仙丹”，钱家铺子一年的开销就够了。
钱利亨简单问候几句这两天好啊、晚饭开得早呐、是要去看灯吧等等，迫不及待地就开了红木盒捧到江文秀面前。钱蕾笑眯眯地坐在一旁不说话，两条短腿垂在花梨木圈椅中一荡一荡，肥嘟嘟的小脸上酒窝忽隐忽现。黄有桑把芝麻糕花生糖装盘招呼，稚龄小姑娘更加开心，笑嘻嘻地吃起来，一边奶声奶气地问：“有桑姐你家这碟子真好，道光年的粉彩吧？”黄有桑爱怜地拍拍她：“吃吧，这会儿就别研究了。”钱蕾塞得腮帮子鼓鼓地，举起碟子伸头看了看底面含糊不清地咕哝“冬月腊梅？是黄家特制的么？”黄有桑笑着点头又摇头：钱家这是后继有人呐！
江文秀端坐着不动，面色凝重地缓缓问道：“老钱，你这东西哪儿来的？”
钱利亨愣了愣说“收来的，就正常收来的。”支支吾吾地避开了江文秀的目光。黄有杨凑上来看了一眼叫起来：“钱大叔！这个是文物啊，看样子刚出土，是墓里刚挖出来的吧？您还盗墓、呃、挖墓呐？”红木盒中是一件瓷器，常见的青花缠枝牡丹，问题是器型很罕见，撇口细颈垂腹圈足的玉壶春瓶，而且颜色均匀亮丽纹饰清晰，一看就是明早期的古物而且是御用宫里的东西。黄有桑也伸头看了看，瓶足上还有精巧的字符、连绵成环，不禁脱口而出：“而且不是宫里一般人用的！”黄有杨狐疑地瞪着钱利亨，象是看着个盗墓贼。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钱利亨连连摇手：“真是收来的！”见江文秀蹙眉不语，不由得汗水淌下来，一遍遍重复“真是收来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黄有桑递了杯茶让钱大叔坐下来慢慢说，又劝母亲喝口水、黄有杨别急先听钱大叔说。钱蕾依旧鼓着嘴巴静静望着众人，芝麻糕的香味散在屋里和素什锦混在一起香得真就是过年的味道。钱利亨擦了擦汗小心翼翼地说，老古董铺子嘛，多少年了，自然有些老主顾老货源，具体哪儿来的一般也不好细问，不过这次送瓷瓶来的毛老三为要个好价钱自己说是将军山上得的，他讲不是他挖的、但保证是沐家大坟里的。
“将军山！还沐家大坟！那是明代黔国公的祖茔啊，他们也敢动？”黄有杨不管姐姐阻拦的眼神愤愤然地斥责：“这些盗墓贼太猖獗了！公安局三令五申到处贴的告示禁止盗墓！真是要钱不要命，前一阵还听到有人说什么‘要想富挖大墓、一挖挖出个万元户’，盗墓变成了一夜暴富，不怕抓啊？”
“改革开放了嘛，一切向那个、那个、钱看，”钱利亨觑着黄家母子的神色小心地说：“那这个东西是真的哈？毛老三我有些信不过……”黄有杨张大口还要再说，黄有桑轻轻拉拉弟弟，知道按他的脾气恨不得立刻去公安局举报顺藤摸瓜把盗墓贼都抓起来，然而这是“钱大叔”啊，在黄家最难的十年中帮过不少那时候敢收古董的人没几个，不然一家三口怎么能过来的？
江文秀拿起瓷瓶仔细端详，反过来看到底面题着“子子孙孙永保用”几个字，叹道：“沐英是明朝的开国功臣，死后自云南返回江南安葬、明太祖亲自出城迎接梓棺、封其为黔宁王；十几代沐家人与大明朝廷共始终，将军山之名就是因沐家祖茔而来。这个瓶子还子孙永保呢，今天连墓都不能保了！黔宁王地下有知，不知怎么想！”
“这个，”钱利亨挠了挠头、掩饰不住“吃到仙丹”的喜悦，江文秀虽然没有明说，这意思是黔宁王的啊！黔宁王沐英啊！传奇人物！看来这一笔赚个几千上万都有可能！还是留着等涨呢？心中迅速盘算着口中随意说道：“五十年代也有过盗墓，那时抓得狠，五三年枪毙了一批，后来又三反，盗墓就给镇下去了，三十多年都没人挖！也就是这几年刚兴起的，开放了嘛，”瞥见黄有杨瞪眼忙又改口：“这还算好的，出给我们铺子好歹在南都在中国，那多少走私去香港的，就真把祖宗的宝贝弄丢了、给外国人了呐。”唠叨了一会儿被黄有杨瞪得无趣又急着回去庆祝，匆匆起身告辞，这次亲自双手稳稳地捧着红木盒。钱蕾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临出门看到案上的笔洗又停下脚步侧身端详、被父亲拉了出去知道这孩子一看古董就没完没了。
“妈妈为什么说是黔宁王的？”黄有桑不等钱家父女走远连忙问，江文秀随手取过旁边的笔洗歪过来给女儿看，让她比比这个釉里红，明显都是洪武年的。黄有桑仔细看着一模一样的字连环，刚问了一句为什么图案形状不规则、与常见的万字连缀不一样就被弟弟打断，哎，盗墓猖獗、文物走私啊！你们怎么象没事一样！还讨论什么万字纹！黄有桑被说得脸红，我们能管得了吗？怎么管不了，我记住这个名字了，毛老三！黄有杨挥挥手臂、正义凛然。
江文秀叹气不语，目光远远地落在窗外冬日的夜空，象是回忆过往、又象是感叹儿女的天真。
年味最重的，当然是上元河畔的老城南，长干里这块地方。我们生在这长在这，讲长干里肯定就讲到我们、讲我们也必讲到长干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几个、真就是这样。
几个？韩云张了张口想问，被李惠狠狠瞪了回去。好，好，好好听。
两个少年你追我赶地奔过城门，陈磊在后面叫“黄有杨你慢点！等等我！”黄有杨侧头嚷“哎呀你跑快点儿，怎么象老太似的！传达室要是关门就糟了！今天十五肯定下班早！”“不行就明天再来取啊，非要今天吗？”“托福的申请表哎，当然早点拿到早点填早点报考啊！六百分就能申请美国大学啦！”两人年纪相仿个头差不多、声音近似地清脆、语速也一样又急又快，不过黄有杨是圆圆的脸庞笑得总象眯缝了眼睛还有个酒窝，陈磊则瘦削清秀双眼灵动一看就聪敏得多，一左一右兴奋地商量着怎么填表怎么报考怎么申请学校，继续往一中的传达室飞奔，远远地将中华门甩在了身后。不时有人伸头问“小磊，跑什么？”“有杨，慢点！”都是东面白石矶西面红石矶的街坊们。
红石矶中过状元桥不远，紧靠在城墙下，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幽深小巷，巷口土墙上歪斜着字迹斑驳的蓝色路牌“状元巷”。两旁高高低低错落着的青砖小瓦马头墙如《吴都赋》中形容的“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多是清代民国或者建国初的砖木民居，曾经白墙黑瓦朱漆门的鲜亮在岁月流淌中都已颜色模糊，四处苍苔斑斑蛛网遍结，满眼的衰落陈旧仿佛古城曾经历的沧桑，其间惟有新帖的春联火红耀眼、焕发着新年的勃勃生机。
行至巷尾，两棵粗大的银杏树昂然矗立，冬日微弱的阳光透过纵横交错的枝桠筛下来，青条石砌筑的墙底、满墙乱爬的青苔、墙上的拴马石、轩昂的门洞、宽阔的麻石台阶在金光中都变得温暖而明亮。原来的兽头大门早已不见，仅剩的一座石狮子亦缺胳膊少腿地残疾，狮子后两棵合抱粗的圆柱左右并立，残存的云纹拱立着汉白玉条框就的门额，上面悬着一块巨大的朱地木匾、因多年的日晒雨淋变得斑驳陈旧，上面两个深厚古拙的大字“文魁”。
文魁就是状元，所以长干里人叫这个院落为“黄状元府”。
她和黄有杨，就是状元之后。
典型的江南庭院。进门是玲珑的石笋石峰，高高低低地既有匠心独造的假山也有浑然天成的奇石，大丛的白玉兰虽已凋谢，粗壮横斜的枝桠仍可以想象夏日的盛景，与山石一起掩映着身后的庭院。背面是高敞宏丽的正厅，斗拱飞檐雕梁画栋，本名“维清堂”大约取的维清辑熙之意；现在蛛网密结中透过门隙只看见粗大的梁柱间胡乱堆放着各种废旧机器，塞得满满当当。左右各有一进应是当年的轿厅和茶厅，如今各住了一户人家，屋檐下挂着萝卜干辣椒干，墙角放着大大小小的菜坛，一望而知家里人口不少。
自北往南沿轴线过了厅堂穿过天井便是正房，东西厢房夹着四进内宅和双楼双底的走马楼，以重廊贯通。昔日雅致奢华的深门内户现在因住户众多、上上下下都晾晒着衣物和咸菜、满地堆放着煤墼煤球引火木块蛇皮袋和各种杂物,喧嚣着凡尘俗世。西角上有个井台，青砖石的井沿多年磨得光滑泛白，不过大前年井被填上旁边浇了个水泥的自来水台子，十几户人家在早晚用水高峰时常要排队，上午空闲时就有老头老太以及上夜班的职工在井台上捶打衣服床单或者洗菜淘米。南面过月洞门本有个小花园紧挨着城墙，现在门上横七竖八封了木条，隐约望见门后九曲回廊、假山水榭旁一个八角亭临水而立，冬日的湖水结着薄冰黑黝黝地望不见底。巍峨的城墙蜿蜒其后，曲曲折折地半掩着远方的碧空。
陈玉芬双手捧着汤碗，小心翼翼地绕过中庭一棵亭亭如盖的丹桂走到了朝西的一排厢房门口。左右两棵巨大的香樟在冬日依旧葱郁，墙角几株腊梅开得正欢，一阵阵沁人清香扑面袭来，陈玉芬无心赏花，扬声唤道：“江老师阿在家啊？”这个极普通的主妇敦厚丰腴，双下巴圆鼻头，烫过的卷发透着焦黄，颧骨处两块深红，既有长干里人的憨厚淳朴亦不乏中年妇女的俗气精明。
吱呀声中，镌刻着“二十四孝图”的老旧雕花木门晃晃悠悠地打开，黄有桑自门后出现。三十多年前的她啊，白中透粉的面颊还带着婴儿肥，满头的漆黑乌发简单束在脑后露出远较常人宽广的额头，马尾辫随着轻盈的步伐摇晃，正在蹿条的身形益显瘦削。
就是，东晓亮硬生生咽了回去，喝了口雨花茶心中满是疑惑：就是刚才城墙下的那个少女，一模一样。
但怎么会？时光倒流了吗？
和陈玉芬打过招呼，黄有桑解释说母亲晚上被鞭炮吵得睡不着，早上觉得心口不大舒服这会在休息。说着诧异陈玉芬手中的大碗，迟疑着问“陈阿姨有什么事吗？”清澈的双眸因天生地眼距稍远，显着些许不自觉的愕然。
陈玉芬笑着说“么得斯、么得斯”，一口长干里口音地道顽固，闪了闪身自己端着碗径自进屋，自谦因江老师上次讲素饺子好吃、家里东卫国领着三个孩子正包着、先下了一碗送过来尝尝味道阿行，都是早上现买的芹菜香菇和豆干！黄有桑被她的熟门熟路和熟络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跟在后面进了屋，陈玉芬已经将碗放在桌子上，搓了搓手便惊讶这东厢房的寒冷“冻得要命！”
黄状元府，一百多年前乃货真价实的状元府邸，主人黄云昊是道光庚子年的状元、南都人，传闻同治四年受两江总督李鸿章所请返乡助其筹建南都制造局，置下这幢宅子，门楼上“文魁”的匾额是同治皇帝钦赐黄状元在翰林院时任侍读学士常进宫给皇帝讲学自然圣眷隆厚。高门望族又正得朝廷重用，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江南名声遐迩。历经几代传袭、解放前黄家人大多去了国外，仅留一支第八世长孙黄七襄的遗孀江文秀带着一对孪生儿女住在东厢房。而黄家的这幢祖宅私房改造时成了明光厂的宿舍，除了原主黄家的东厢房外，自轿厅茶厅到走马楼四散住了十几户明光厂职工。
遗孀？黄七襄怎么了？韩云抢着问。死了吗？
遗孀嘛，肯定是死了啊！李惠瞅着东晓亮的神色说。怎么会，还等着女主爸爸出彩、象东邪黄药师一样呢！韩云低声嘀咕，不无遗憾。
东厢房一排四间，黄家三口人各住一间中间便做了堂屋，会客做饭用餐都在这里，靠北的角落里神神秘秘地用屏风隔着。陈玉芬以前偷偷张望过，“供着祖宗牌位！象人家讲的那种祠堂似的！破四旧怎么没破掉呢？”“人那是状元府！文魁！阿懂啊？”书桌兼做饭桌、围了四张花梨木的圈椅，泛着久经摩挲的光泽。老式的厢房极为轩峻高敞，阔大的窗牖年久失修又都掉了朱漆歪了榫头，所以四处漏风，虽然堂屋中间烧了一个煤炉做饭也取暖，其实屋里屋外温度差不了多少。黄有桑不由抱歉：“年前刚糊的窗纸又破了呢、这几天风太大了。”说着已有些脸红。
“其实，黄有桑是极内向腼腆的，和我差不多。”东晓亮望望周围惊讶的人群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大名鼎鼎敢说敢言的黄有桑，古城甚至省里第一著名记者、响当当的金话筒，内向？腼腆？
陈玉芬热心地打量四周的窗户说房子太老窗纸挡不住，过了年让晓亮和他爸爸看看阿有别的办法，他们家后来到底装了玻璃才暖和了，那还是原来的绣房、笼气呢！黄有桑含糊答应着，两人自窗户“说”到东家父子、“说”到东晓亮都是陈玉芬快言快语黄有桑唯唯诺诺，陈玉芬毫不见外地让黄有桑尽管支派儿子，长干里话就是“你客气他福气！”
“没有客气啊。”黄有桑笑。“不过高三的作业多、考试也多。”
“是啊！一眨眼的功夫，几个毛娃都高三、要考大学了！我还记得小学一年级头一天上学，你们几个一道走出大院哩！”
黄有桑怔了怔，有一刻出神。
那一天夏日清晨的阳光金灿灿地，四个小伙伴在大院门口的石狮子旁会合、开始人生崭新的阶段。自己牵着有杨的手不自禁地有些紧张，姐弟俩的手掌都汗津津地；东晓亮在一旁甩着书包，不停踢着路上的石子；周翰飞昂首阔步走在最前面，偶尔侧身催促“再快点！”
那之后十多年四个少年一直维持着这样的队形、不管刮风下雨几乎日日一起出门上学。周翰飞在学校自小到大一直是班长大队长团支部书纪等学生干部，高二时入党成了一中唯一的学生党员；东晓亮则不但成绩不佳还经常闯祸，老师形容他的话叫“闷厌”即不声不响地搞破坏，因此罚站家访以及喊家长到学校谈话都是常事；而自己姐弟二人虽然功课自小学到中学都拔尖得遥遥领先，可是因出身问题入不了红小兵后来是少先队和共青团，政治上一直是落后分子。有杨性格开朗永远玩得兴高采烈，自己要不闷头看书要不就与“差生”东晓亮为伍，多年来习惯了孤单其实很怕热闹很怕与人亲近，比如现在。
有杨怎么还不回来呢，他在就好了。黄有桑伸头望望窗外，说是去学校取信，好半天了呢。
陈玉芬对黄有桑的局促视而不见，帮她将汤碗中的水饺换进黄家的碗中，自顾自说起少年们即将面临的高考。“要是晓亮考上大学，我们就多摆几桌、请所有的亲朋好友来喝喜酒庆祝！大专也行！”
黄有桑正要说话，外面“轰！隆！”两声巨响惊得陈玉芬饺子汤泼了一桌，急忙找抹布擦拭口中抱怨“犯嫌！革么斯放这大炮仗！”黄有桑也轻轻叹气：母亲又该被吵醒了。果然隔壁屋响起了咳嗽声，江文秀的声音又是疲惫又是虚弱，得知陈玉芬来了，强撑着穿好外衣进堂屋招呼。棉袄有些大或者是人又瘦了、哐在身上晃晃悠悠，没有血色的面上刻着两个黑眼圈更显苍白，然而整齐的发髻、光洁的额头合着知识分子舒缓从容的举止，令人平生信任和尊敬。
陈玉芬是第一医院的护士就在不远处的永乐路上，江文秀因风湿性心脏病常去一院看病，挂号拿药总得她照料。陈玉芬说过年值班碰到心脏科主任冯医生，再三重复医嘱又是“要多休息，不能忙不能累不能熬夜，乘着寒假好好歇歇”。
江文秀苦笑，带毕业班哪能不忙？要歇息只能等七月高考结束吧！江文秀是一中的英语老师兼高三文班班主任，黄有桑东晓亮都是她班上的学生，黄有杨周翰飞则在理科班。陈玉芬见终于将话题转到了高考，急忙问起东晓亮的前景：“江老师、晓亮阿行啊？”
江文秀眉尖微蹙，大院里四个一起长大的孩子，东晓亮真是个心病呢！论天资也是聪明的，不比周翰飞黄有杨笨，就是性子孤僻、上课时总坑着头自己悄悄玩，有时雕个木头、有时折个飞机、什么都没有则玩玩手指头也是好的。数理化自初中就落下很难补只好进了文科班，然而语文历史地理英语都要背要记，说他紧了就勉强翻翻书、说少了呢就得过且过。几次模拟考试成绩忽高忽低，有两次居然也过了五百分、那是预想的本科线，不过另外几次就在四百二至四百八之间不等，高考这个分数的话也就是上个专科或技校了。
陈玉芬听到“本科“两个字眼睛就是一亮，听到“技校” 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絮絮叨叨地向江文秀诉苦：东家几代工人，前面文化大革命不谈，好容易恢复高考快十年了，大学生多神气啊、百分百出人头地、多光耀门楣啊！就盼着晓亮为老东家争一口气！江文秀自然表示理解，然而说到底要看孩子自己下不下功夫；陈玉芬千拜托万拜托，口口声声骂东晓亮“这小东西，胡里八涂地！”
又说了几句话，江文秀病体恹恹地没什么精神，陈玉芬不好意思多打扰便起身告辞，黄有桑忙取了大碗送出来。陈玉芬见碗已经洗抹得干干净净，不由得狠狠称赞黄有桑又勤快又懂事，自己家的三个则是“要不懒、要不馋、要不怪”！虽然东晓玫还只是初中，东晓欣更小还在上小学呢，都被哥哥连累得受了池鱼之灾。黄有桑被夸得红了脸，只好“懂事”地劝慰她不要捉急，答应晚上看灯时帮着说说东晓亮。陈玉芬大喜之下再三向黄有桑交待、要劝晓亮“上进”、要劝晓亮“学好”、要争取考本科大学，又大大夸奖了一番黄有杨“期末考又是他第一吧？真是状元哩”，顺带问四人怎么约的看灯、周翰飞去不去。
今年过年最大的事就是政府恢复了上元灯会，这个古老的民间习俗在文化大革命时被划为“四旧”遭禁止，包括灯会灯市和自制花灯。同一个院中花灯世家的周万福也就是周翰飞的父亲因此在文革中沉闷了十多年、全家人只靠妻子王珍明光厂工人的一点工资生活。后来1977年夫子庙灯市开放周万福又忙起来，每年春节扎的花灯供不应求，在长干里甚至整个南都名声远扬。
黄有桑唯唯诺诺地答应着，陈玉芬又悄悄塞了一沓澡票在她手中，唠叨着终于去了。状元府的住户冬天洗澡都是去明光厂的工人澡堂，要凭票入场，黄家母子三人并无明光厂的职工，澡票是极实用的礼物，黄有桑小心收在抽屉里，回屋服侍母亲吃了几个水饺复又去床上歇息，才回了自己房间。
同样轩敞寒冷的一间大屋，洁净异常。老式的红木架子床是祖上传下来的，换了好几次床绷仍然兜得厉害，靠墙包着铜角带着铜扣的花梨木箱、窗前雕着如意纹的琴桌琴凳、角落镶着银环的洗脸架也都是古物，和这幢老宅子一样年纪，见证了黄家几代人的生死离合、奇迹般依旧完好无损，散发着老硬木独有的光泽与香味。黄有桑在琴桌前坐下，怕吵着母亲、虚按琴弦并不出声，将刚学的一首《渔樵问答》过了一遍谱。古旧泛黄的一本琴谱，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注释，“与简公东游城垣归，余兴未尽抚弄七弦而着是曲，和其诗咏九皋闻天，简公无仿斯意乎，抑将谓是物清远闲旷超然于尘垢之外，用以比山林遁世之士守贞而不污也。允矣，微矣。”
扉页上还提着首旧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几排字迹苍劲雄浑力透纸背，最后一行的笔墨尤其浓厚、透过麻纸渗到了扉页下的琴谱。黄有桑有两次问母亲这些是谁写的，母亲红了眼圈不做声象每次说到父亲的早逝一样伤感缄默，有桑不敢再问，后来猜想难道是父亲的字？比比家中书架上父亲的一些遗作却又不象。还有这个简公，不知道是谁呢？
黄有桑不禁出神。这本琴谱见过黄家多少代人？母亲总说操琴最要紧的是身心皆正以扬清抑浊、其次须安闲宁静以使清雅平和，可是这段注释和这首旧词都不是心平气和之语。“轰！隆！”又连续几声巨响，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来。黄有桑皱了皱眉，使劲摇摇头收敛心神，将谱中几个不大明白的地方用铅笔细细标注准备等母亲醒了再问，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
黄有杨兴冲冲地奔进来，一边叫着“姐！姐！”一边顺手“啪”“啪”按亮了所有电灯，然后就四下找吃的，首当其冲的目标是堂屋桌上陈玉芬带来的饺子，恨不得凉的就这么吞下去。黄有桑连忙拦住，仰头看着早已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弟弟，瞪他的目光中藏不住怜爱，走到堂屋煤炉前煎饺子。
黄有杨坐在一旁等吃，喜滋滋地给姐姐看拿回来的托福报名表。“帮你也要了一份，姐 ，我们一起考吧？以后啊，我们一起去看华盛顿国家艺术馆、罗浮宫的玻璃金字塔，说不定能见到偶像贝聿铭！”
黄有桑扇着炉火笑着摇摇头：“我只崇拜林徽因。出国也看不到。”
“哎，林徽因也是美国留学的啊！宾夕法尼亚大学、耶鲁大学，都是名校！”
“那倒是。”黄有桑得弟弟提醒不由憧憬起来：“她早年还曾在欧洲游历，所以见多识广博学多才。”
江文秀不知何时起来加入了姐弟二人的话团，有桑你和有杨一起先考着吧，要是不喜欢美国，黄家的亲眷遍布全世界各地而且大多事业成功或富或贵，想去哪里都有可能，再想想地方。
“妈妈是担心政策？”黄有桑问。
江文秀缓缓点头。说是粉碎了“四人帮”、说是改革开放，谁知道呢？
那时候丈夫黄七襄自德国学成回到家乡、满腔热忱一心报效祖国。恰逢南都各种大型项目建设正在如火如荼，跨江大桥、火车站、体育馆……黄七襄兴冲冲地干得没日没夜，自己曾戏谑笑他如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呢！孰料头一天还是工程师、在**视察大桥时有幸陪同并被握手慰问，不几日就惨遭横祸！那时候正怀着姐弟二人，黄七襄笑称是老来得子高兴得天天轻哼小曲，什么“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什么“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结果竟然连见孩子一面都没能够。两个孩子出生在1969年的岁末，恰在他们的父亲被“专政”后几天。
冬天吧，记得是。十二月，所谓“一打三反”运动的公判大会，露天体育场坐满了看客，不下十万人。冬日寒冽的空气中带着血腥残酷的气息，黄七襄的罪名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猖狂进行反革命活动，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这一罪名十年后市中级法院平反的结论则是“经查，所谓反革命活动并无事实，应予否定。所谓攻击言论，主要是对**四人帮倒行逆施不满，说过比喻不当的错话。因此，原以反革命论处显属错判。”那一天的午后啊，日月无光风雨如晦。死刑宣判的那一刹那突然雷声轰鸣哗哗下起了瓢泼大雨。黄七襄挣扎着想喊些什么被颈中的绳圈阻拦住，终于只是视线游顾在看台，找到妻子之后微微笑了，明亮的双眸如过去十多年一样隽永悠长。没多久孪生子出生，在产房里就睁开四只眼睛，和他们父亲一样清澈明亮的、无怨无悔的黄家人的眼睛。
之后送往文苑街尽头的刑场还要游街示众，全城有几十万人沿路围观。丈夫颈中高高竖起的亡命牌、寒风中飘拂不定的长发多年来一直在眼前萦绕，虽然面孔因脑袋被绳子勒下低头认罪看不见，可是自己泪流满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叫了一声后那瘦削的身躯晃了一晃！要不是自己昏厥、要不是周万福东卫国死拖活拽将自己带回家，这一对姐弟也就随着父母同赴黄泉了吧？一样草草地灰飞烟灭在凤凰山火葬场。
1979年平反，恢复了黄七襄的名誉，发了一千六百元补偿金。那个时候一般工人的工资每个月大概一二十元，所以一千六百块是象个神话的巨资，亏了这个钱这些年贴补家用养大了两个孩子前十年全靠变卖家里的古物，更重要的自己在学校里也自食堂勤杂工重返讲台，甚至连续几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一切不堪回首的恐怖记忆如噩梦般结束。
结束了？
谁能确定呢？
孩子们的路还长，能走还是走吧。
黄有桑呆呆望着母亲，红了眼圈的江文秀掩饰地转向窗外，声音低得似在自言自语。她其实只有四十多岁，可两鬓已经斑白，江南女子独有的细腻白皙皮肤上极不相称地雕刻着深深浅浅的皱纹，看上去苍老憔悴。在学校里当妈妈更多是老师是班主任还不觉得，此刻在家里昏黄的灯光下令人深深地心酸。妈妈心底的阴影和坎坷呢？更深过面上的皱纹吧？
独黄有杨嘻嘻笑着劝慰。这个天性开朗浑身朝气阳光的大男孩，丝毫不因家中曾经的苦难丧失欢乐和信心，更不觉人间的疾苦和生活的艰辛。冤案不是早就平反了吗？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咱家还有状元府的领居们现在都过得不错哎。对外政策也越来越宽松留学不是多大事，陈磊的姐姐陈鑫就是前年去美国了，斯坦福、全世界一流的大学呐！黄有杨笑嘻嘻地满口胡柴宽慰母亲，甚至唱起流行歌曲搂着母亲左一句“金梭银梭”右一句“明天会更好”，终于逗得江文秀破涕为笑。黄有杨接着怂恿姐姐“先考考看嘛，又不是立刻就录取了，好多人几年也出不去呢。就是去了学几年就回来嘛！留学而已，林徽因不也是学成回国的？”
黄有桑迟疑地望了望母亲，不做声。
“先考吧。”江文秀叹了口气：“有杨说的对、没那么容易，能不能出去要再看呢。去不了，我们母子在这屋里平平安安也就好了。”
黄有桑将炉子火门关小，端上煎饺和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煎得微黄的饺子盛在白瓷碟中份外诱人，油香混着菜香扑鼻而来；鲜肉馄饨漂浮在青花碗中，滴滴金黄的麻油旁碧绿的几点蒜叶。黄有杨欢呼一声扑了上去，江文秀含笑摇了摇头，黄有桑不急不忙地又搛了一小碟素什锦放在弟弟面前。黄有杨一向喜荤不喜素、据说三岁起就无肉不欢，黄有桑自小帮母亲做家务，因江文秀身体不好十来岁就基本承担了所有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为了让弟弟多吃蔬菜可算煞费苦心。素什锦是南都冬季的传统菜肴，就是将冬腌咸菜和胡萝卜金针菇木耳冬笋白芹黄豆芽豆腐干千张面筋等十多种素菜一样一样地重油炒好，最后混在一起等菜凉了加入麻油再拌匀。每次花一天功夫做一大锅放在盆里，吃时搛一盘，极方便而美味，比起单炒的菜有杨更爱吃。
“吃点蔬菜。”江文秀将素什锦往面前推了一推。
“妈，姐，你们别催我，我会吃的。”黄有杨鼓着嘴巴说得含糊不清。“我知道这些菜都有彩头的！喏，荠菜嘛是聚财、招财进宝；胡萝卜呢红颜色的、洪福齐天吧；藕嘛这么多小洞洞、象征路路通达……我吃了这些个洪福通达齐天进宝什么的，托福考试笃定高分！”
母女二人被他逗得笑起来，“别韶了，快吃吧！”绝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妈妈弟弟和这个家一定都好好的。十七岁的黄有桑暗暗下着决心，顺手取过桌上的报名表，那么，和有杨一起考托福吗？
“哟，这么香！”雕花门忽然被推开，邻居钱利亨点头哈腰地出现在门口。“有桑的素什锦真是一绝啊！”寒暄着客套话拎着两盒糕点满脸堆笑地进来，身后小女儿蕾蕾捧着钱家祖传的红木盒子。黄家母子对望一眼知道这又是来鉴宝了，每次红木盒子里都是新到手的古物，假的时候多真的时候少，不过几十件里头有一件真的就了不得、行话叫“吃到仙丹”，钱家铺子一年的开销就够了。
钱利亨简单问候几句这两天好啊、晚饭开得早呐、是要去看灯吧等等，迫不及待地就开了红木盒捧到江文秀面前。钱蕾笑眯眯地坐在一旁不说话，两条短腿垂在花梨木圈椅中一荡一荡，肥嘟嘟的小脸上酒窝忽隐忽现。黄有桑把芝麻糕花生糖装盘招呼，稚龄小姑娘更加开心，笑嘻嘻地吃起来，一边奶声奶气地问：“有桑姐你家这碟子真好，道光年的粉彩吧？”黄有桑爱怜地拍拍她：“吃吧，这会儿就别研究了。”钱蕾塞得腮帮子鼓鼓地，举起碟子伸头看了看底面含糊不清地咕哝“冬月腊梅？是黄家特制的么？”黄有桑笑着点头又摇头：钱家这是后继有人呐！
江文秀端坐着不动，面色凝重地缓缓问道：“老钱，你这东西哪儿来的？”
钱利亨愣了愣说“收来的，就正常收来的。”支支吾吾地避开了江文秀的目光。黄有杨凑上来看了一眼叫起来：“钱大叔！这个是文物啊，看样子刚出土，是墓里刚挖出来的吧？您还盗墓、呃、挖墓呐？”红木盒中是一件瓷器，常见的青花缠枝牡丹，问题是器型很罕见，撇口细颈垂腹圈足的玉壶春瓶，而且颜色均匀亮丽纹饰清晰，一看就是明早期的古物而且是御用宫里的东西。黄有桑也伸头看了看，瓶足上还有精巧的字符、连绵成环，不禁脱口而出：“而且不是宫里一般人用的！”黄有杨狐疑地瞪着钱利亨，象是看着个盗墓贼。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钱利亨连连摇手：“真是收来的！”见江文秀蹙眉不语，不由得汗水淌下来，一遍遍重复“真是收来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黄有桑递了杯茶让钱大叔坐下来慢慢说，又劝母亲喝口水、黄有杨别急先听钱大叔说。钱蕾依旧鼓着嘴巴静静望着众人，芝麻糕的香味散在屋里和素什锦混在一起香得真就是过年的味道。钱利亨擦了擦汗小心翼翼地说，老古董铺子嘛，多少年了，自然有些老主顾老货源，具体哪儿来的一般也不好细问，不过这次送瓷瓶来的毛老三为要个好价钱自己说是将军山上得的，他讲不是他挖的、但保证是沐家大坟里的。
“将军山！还沐家大坟！那是明代黔国公的祖茔啊，他们也敢动？”黄有杨不管姐姐阻拦的眼神愤愤然地斥责：“这些盗墓贼太猖獗了！公安局三令五申到处贴的告示禁止盗墓！真是要钱不要命，前一阵还听到有人说什么‘要想富挖大墓、一挖挖出个万元户’，盗墓变成了一夜暴富，不怕抓啊？”
“改革开放了嘛，一切向那个、那个、钱看，”钱利亨觑着黄家母子的神色小心地说：“那这个东西是真的哈？毛老三我有些信不过……”黄有杨张大口还要再说，黄有桑轻轻拉拉弟弟，知道按他的脾气恨不得立刻去公安局举报顺藤摸瓜把盗墓贼都抓起来，然而这是“钱大叔”啊，在黄家最难的十年中帮过不少那时候敢收古董的人没几个，不然一家三口怎么能过来的？
江文秀拿起瓷瓶仔细端详，反过来看到底面题着“子子孙孙永保用”几个字，叹道：“沐英是明朝的开国功臣，死后自云南返回江南安葬、明太祖亲自出城迎接梓棺、封其为黔宁王；十几代沐家人与大明朝廷共始终，将军山之名就是因沐家祖茔而来。这个瓶子还子孙永保呢，今天连墓都不能保了！黔宁王地下有知，不知怎么想！”
“这个，”钱利亨挠了挠头、掩饰不住“吃到仙丹”的喜悦，江文秀虽然没有明说，这意思是黔宁王的啊！黔宁王沐英啊！传奇人物！看来这一笔赚个几千上万都有可能！还是留着等涨呢？心中迅速盘算着口中随意说道：“五十年代也有过盗墓，那时抓得狠，五三年枪毙了一批，后来又三反，盗墓就给镇下去了，三十多年都没人挖！也就是这几年刚兴起的，开放了嘛，”瞥见黄有杨瞪眼忙又改口：“这还算好的，出给我们铺子好歹在南都在中国，那多少走私去香港的，就真把祖宗的宝贝弄丢了、给外国人了呐。”唠叨了一会儿被黄有杨瞪得无趣又急着回去庆祝，匆匆起身告辞，这次亲自双手稳稳地捧着红木盒。钱蕾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临出门看到案上的笔洗又停下脚步侧身端详、被父亲拉了出去知道这孩子一看古董就没完没了。
“妈妈为什么说是黔宁王的？”黄有桑不等钱家父女走远连忙问，江文秀随手取过旁边的笔洗歪过来给女儿看，让她比比这个釉里红，明显都是洪武年的。黄有桑仔细看着一模一样的字连环，刚问了一句为什么图案形状不规则、与常见的万字连缀不一样就被弟弟打断，哎，盗墓猖獗、文物走私啊！你们怎么象没事一样！还讨论什么万字纹！黄有桑被说得脸红，我们能管得了吗？怎么管不了，我记住这个名字了，毛老三！黄有杨挥挥手臂、正义凛然。
江文秀叹气不语，目光远远地落在窗外冬日的夜空，象是回忆过往、又象是感叹儿女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