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叁 明月逐人
准六点半，外面响起了东晓亮的喊声“黄有杨！黄有杨！”声如其人，质朴得敦实又散漫得茫然，正和十八岁的主人一样。黄有杨笑眯眯跑出家门，一边称赞东晓亮准时一边回头叫“姐！快点！等你呢！”东晓亮让他别急，听说江老师身体不舒服黄有桑今天一定忙坏了，反正是去看灯晚一点有什么关系？
终于帮着妈妈洗漱睡下，厨房收拾干净，开水灌满了三个暖水瓶，炉子换上新的蜂窝煤、将火门关到只留一条细缝，黄有桑才轻手轻脚出了堂屋。这个煤炉可绝不能大意，换煤和留火门都极为讲究，一不小心煤烧光熄灭了重新引着要点木块烧煤墼逗火、是个大麻烦事，家中的热水和一日三餐就靠它呢！而且有杨说想吃蛋饺，准备明天早上就做，肉馅儿都剁好了煤炉可别出岔子。匆匆拉上门手上还攥着围巾，黄有桑和东晓亮点头招呼，轻声诉苦鞭炮太响吵得妈妈睡不好这几天都不舒服。三个小伙伴离开东厢房走到院门口石头狮子旁等周翰飞，黄有桑突然低低“阿唷”一声发现手套忘了带，没等黄有杨反应过来，东晓亮已经毫不迟疑地脱下自己的手套递给了她。
冻疮这个三十几年后已经基本消失了的名词在那时候极为普通常见，没有空调没有暖气，学校家里到处都是冰凉全靠人体自身热量取暖，手脚耳朵甚至脸上就经常生冻疮。黄有桑的冻疮在全状元府全一中都是有名的：她极容易长，或手或脚，稍微冻一下就开始发红，得了又老不好，绿油膏冻疮膏擦多少甚至生姜水泡都没用，红红黄黄地先破再流脓，人扒拉的！非等到冬天过去柳树泛绿才结束，还要留下疤痕做纪念，小小的一块块凹凸在白皙手背上极是刺眼。
黄有桑下意识地接过戴上，是明光厂发的工作手套，卡其绿的粗帆布里塞了老多棉花又厚又大，两只手顿时成了熊掌。不过好暖和，刚才忙家务冻得冰凉的手很快就暖过来，黄有桑侧头冲东晓亮感激地笑了笑。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银辉洒在状元巷里、白霜样的一层光芒。巷子两边的人家点着昏黄的灯泡或是白炽的灯棒，或明或暗地透过窗牖照着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一阵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上簌簌落下几片枯叶，在空中飞旋着落在石板上又被来往的脚步踢进墙脚。远远地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互相热情招呼着“阿吃过了”“去看灯啊”“人阿多啊？”
“那时候的邻居啊亲切地犹如自家人，有时吵闹争执、更多嘘寒问暖。”东晓亮说得有些感慨：“现在我连旁边住的邻居家姓什么有几个人都不知道。”韩云大大赞同：“都住在高楼大厦鸽子笼里，谁认得谁啊！”
月光下，东晓亮自口袋里摸出个抖嗡玩起来，两手的小竹棍一个提一个送，空竹跳在空中翻飞旋转渐渐发出鸣声。黄有杨抢着要玩，东晓亮只说“等一刻等一刻”双手不停地串绕绳索抡高抛低做出各种花样来，黄有杨更是着急扑上前去抢，东晓亮连躲带让、空竹神奇地不但不落反而接连在对扔过桥等花式中益发转得响亮。两个人又叫又嚷闹在一处夹着空竹嗡嗡的鸣声，引得路过的邻居们都笑，小魏说“有杨你抖嗡哪玩得过晓亮啊” 踢踢脚下的石子去了、老张说“晓亮你又会了几个新招嘛” 口中哼着小曲进了状元府。黄有桑笑眯眯地望着弟弟和东晓亮、视线跟着空竹，耳朵则听见老张唱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咦、老张很赶时髦嘛、童年也会！”黄有杨百忙中还多句口。
终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周翰飞自巷头急急忙忙地大步奔了过来喊着三个人的名字连声抱歉，大冬天的一头汗。黄有杨兜头甩下一万个问题，好奇一个向来准时的人今天为什么会迟到？本来就说不想去是不是故意的？周翰飞迟疑着不知怎么回答、棱角分明的面容有些焦躁，黄有桑约莫猜到，拦住弟弟的追问说赶紧走吧，四个小伙伴并肩往夫子庙行去。百忙中东晓亮急急转身奔了几步，跑回来时手中抖嗡消失不见变成了弹弓匆匆往口袋里塞，黄有杨侧头问一句“老地方？”黄有桑望着两人抿嘴而笑。石狮子斜对面的城墙根有个不起眼的凹洞，挪开半块断砖可以伸进去一只手掌，最早是周翰飞发现的，之后东晓亮和黄有杨也经常在里面藏东西，有时候是嫌费事不好拿的象刚才那个抖嗡、有时候是偷偷留下的好吃的好玩的、有时候是不愿意带回家的成绩单……这个凹洞被简称为“老地方”、是四个小伙伴的秘密。
出了状元巷上礼贤街渐渐人多起来，自各个小巷中不断流出三三两两看灯的街坊由西向东汇成了熙攘的人流，如涓涓溪水、与其它永乐路等几条大的河流一起流淌向夫子庙。很多人手中提着灯笼，自普通的兔子灯菱角灯到复杂一点的鲤鱼灯莲花灯，昏黄的烛光透过灯笼纸跳跃着，温暖而又喜气洋洋。黄有杨是四人中话最多的，批评这个扎得滑稽那个画得搞笑，眼里没一个看得上的，一边叹道“还是周叔叔的灯最象最好看！挂在走马楼檐下的莲花灯和后院池塘里夏天开的莲花一模一样！”
周翰飞瞬时沉了脸，加快脚步往前走就差捂上耳朵。小伙伴们自幼一起长大互相熟悉了解，黄有桑知道周翰飞为父母逼他接班扎灯的事烦恼、周万福甚至找到学校不让他参加高考，忙拉拉弟弟不许他再说，东晓亮却难得开口附和黄有杨“周叔叔的灯确实活灵活现嘛”一边指着前方的夫子庙示意，“那不是周叔叔的灯？”
姐弟俩放眼望去齐齐惊呆。人山人海之上灯火璀璨亮如白昼，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各色彩灯铺满了庙前广场，单个的灯笼形状各异争相竞秀，有动物十二属相有各式花鸟鱼虫有亭台楼阁；彩灯再错落有致地列队布阵，东首的远望是“恭贺新禧”四个大字，北面的恰好依大成殿的飞檐翘角勾勒出一座灯火的宫殿，南方的则傍着上元河水或杨柳依依或轻舟画舫，各种形状的灯影倒映在波光中潋滟变幻。最抢眼的，棂星门上两条巨龙盘旋，龙角龙尾冲向空中，灯光照亮了半边天，滚圆的满月正升在张扬的龙爪间，恰恰是一幅“双龙抢珠”。
“双龙抢珠？那不是我们……”韩云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双眼又瞪得老大。李惠连忙拦住示意他噤声，东老师沉浸在回忆中神情泛着些许迷离恍惚，那一天那一刻的“双龙抢珠”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了吧？以至于在后来的大型灯展中一再变化出现，成为东老师的招牌构思之一。
夏天时夫子庙复建开放，满眼江南富裕繁华的市井风情，难怪与上海城隍庙苏州玄妙观和北京天桥并称“四大闹市”，确实热闹。陪母亲来散心的时候她会指着这里那里说，东西市大成殿还有明德堂都和以前一样呢！母亲口中的“以前”是指爸爸在时、是她心底好日子的代名词，说到“以前”，憔悴的脸上会容光焕发、黯淡的双眸会光彩流转。可是白天的夫子庙、被母亲夸奖为“以前一样”的夫子庙，与此时游人如帜中灯火环绕的璀璨世界相比又完全平平无奇了。“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 明月逐人来”黄有桑呆呆望着脱口而出，立刻被弟弟拍了一下讲她太酸，这么好看的灯会就别吟诗弄赋了，看灯吧！
周翰飞冷冷哼了一句“有什么好看，俗气加土气”，人声嘈杂中黄家姐弟都没听见，东晓亮敬畏地望望周翰飞不明白他是讲灯会还是夫子庙。周翰飞是一中曾经的大队长、团支书、现在唯一的学生党员，常在各种集会上发言讲话，东晓亮这样的差生只有仰视赞叹的份儿。去年他作为中学生代表去北京参加全国夏令营回来为全校师生做报告，他描述的首都北京那个现代化那个了不起啊，象未来世界一样：宽阔平整的马路、林立的高楼大厦、还有四通八达在地下走的火车叫地铁！东晓亮没出过南都城最远就到过江北，想不出地铁是什么样、更无法想象周翰飞脑中的“好看”和“不俗气不土气”，照旧默默跟着不吭声。
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的人流拥挤着涌向大成殿的方向。东晓亮与周翰飞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牵起了黄家姐弟的手，四个人结成短短的队伍顺着人潮流淌。隔着厚厚的工作手套东晓亮仍触感到了黄有桑的手指，纤细修长、一如她的身形。她笑眯眯地仰望着灯影流转，看到猜谜的走马灯凝神思索、看到美丽的亭台楼阁轻声赞叹、看到活灵活现的飞龙火凤睁大眼睛、看到滑稽的元宝蘑菇哈哈大笑。眼前的一盏盏花灯仿佛带她进入另一个奇幻的世界，令她忘记了父亲的冤魂忘记了母亲的病弱忘记了与生俱来的责任，此刻的黄有桑，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无忧无虑眉宇清扬。
东晓亮不禁出神，花灯的世界如此神奇呢！可是隐隐听到周翰飞叹了口气、难道是想起了北京长安街上整齐洋气的路灯？报告的时候他绘声绘色地描画过，齐刷刷的路灯杆高高耸立道旁，照得长安街亮如白昼。
“小飞！你死哪儿去了！”周万福自一丛灯树之后跑出来，本想埋怨儿子怎么不告而别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不见了人影，被三声清脆的“周叔叔”叫得无奈改了主意，连忙堆上笑容招呼、一边回头叫妻子王珍出来。花灯作坊这几年生意红火，王珍除了平常下班到作坊帮忙每到年底还想方设法请个病假、一直忙过了元宵节才回明光厂上班。三十多年前还没有辞职这个概念，明光厂大国企的工人那是铁饭碗的工作，“工人老大哥”的称呼中有尊敬更有羡慕，王珍只好两头忙、就盼着儿子早日接班。但是周翰飞一直不情不愿，宁可躲在学校自习到很晚也不愿回家扎灯，过年这半个月更是吵架一样每天要催几次才勉强来帮忙，还口口声声“扎那么多灯干嘛、量力而行不好吗”等等。周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就他一个，王珍不敢逼儿子太狠有时见丈夫发火还要拦着，尤其这会儿周翰飞和伙伴们一起更要留面子给他，反正夫妻两人商量好了让他上到高中毕业、也就最后高三半年了！
夫妇二人迎着四个孩子嘘寒问暖，没说几句后面就有人喊周万福，原来“恭贺新禧”那里有两盏灯灭了、河边也好几处破损，大概游人太多挤的。周氏夫妇忙着去修灯，王珍迟疑着回头望望儿子、见周翰飞皱眉不语毫无跟上来的意思只好叹口气去了。东晓亮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周氏夫妇走向花灯，远远地只见周万福这里敲一敲那里扭一扭，熄灭的彩灯便又一盏盏亮起来，在他的大手中仿佛乖巧听话的孩子重又绽放笑脸，真神奇。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爬城头吧？”黄有杨提议。
爬城头是南都过年的风俗，正月里亲朋好友三五成群登上城墙揽胜，祈愿新年平安顺遂之意。不过爬城头一般是在白天，黄有杨此时提议当然是想去玩耍，黄有桑向来不拂弟弟之意便表示赞同，周翰飞也附和叫好显然急于躲开父母的视线，东晓亮恋恋不舍地望望远处的灯彩、转身默默地跟在了三人之后。
“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从你家门前抄一抄。”黄有杨笑嘻嘻地凑到姐姐面前、唱起了童谣：“问你吃桔子吃香蕉？”
黄有桑笑着拍了下弟弟，与如释重负的周翰飞一起接上：“城门城门鸡蛋糕，三个绿豆糕。骑花马，坐轿轿，城门底下走一遭！”东晓亮也终于开口，一口长干里口音念得格外地道：“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从你家门前抄一抄。问你吃桔子吃香蕉？”
本来距离不远又是少年脚快，笑闹声中很快就到了中华门。中华门有三道瓮城四道券门，呈“目”字形结构相互贯通，每道瓮城都有一门一闸，各个城门原来还有铁门和千斤闸可以随时闭锁以备诱敌深入；城门两侧各砌有一条一百多米长的缓坡可供骑兵策马登上城头、称为马道，还有供步兵登城墙的台阶称步道，城垛里有二十七个藏兵洞据说能藏兵三千，整个城门内极为错综复杂，这也是南都人为什么称之为“中华门城堡”的原因，其实比起欧洲中世纪的城堡更加严整雄奇。最有趣的是站在第一道门外的话完全看不出里面有几墙几城的玄机，战时敌军一旦贸然进城就会落入圈套成为瓮中之鳖。这个城门自开放以来春夏季暖和的时候人很多、早上锻炼的晚上散步的成群结队，冬天就没什么人，尤其今晚大概都去夫子庙看灯了，四处空荡荡地只偶尔见三三两两的灯笼飘过、象夏日夜晚零星的萤火虫。
四个少年自幼在这里结伴玩耍，每条道每个门都烂熟于心，迅速蹿进门中你追我赶你躲我藏，追逐声笑闹声瞬时响彻了城堡。不一会儿笑声中“哧”“哧”连响，黄有杨和东晓亮沿马道跑到城楼上，摸出口袋里的弹弓开始打着玩，墙边脚下有的是石子，两个人你来我往玩得兴高采烈，急得黄有桑追在后面大叫“别打弹弓！晚上打到人就糟了！”
话音未落，“哎唷”的惨叫声混着汪汪的狗叫声响起，月光下突然蹿起几个黑影。“小杆子！瞎打！”“没长眼睛啊！”黑影胡乱喝骂着，气急败坏满口污秽。黄有杨东晓亮吓懵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快跑！”“快跑！老杆子追上来了！”一高一矮的两个胖子骂到半路拔脚飞奔，一头撞上闻声赶来正问着“怎么了没事吧”的周翰飞，混乱中高胖子身后蹿出条大狗“阿呜”就是一口，周翰飞没反应过来已被咬得弯下腰去。
“别跑！”“小偷！往哪跑！”“疯狗又咬人！”急匆匆地风驰电掣奔过来一个高瘦的身影，举着根木棒冲大狗兜头就打。高胖子扭头呼哨一声，大狗侧身闪过木棒忙跟着两个主人逃跑，瘦高个赶着追了几步驻足回头，问：“咬着了吧？这恶狗！”
月色正好，城楼上如镀了一层银辉，锯齿状的雉堞垛口在宽阔的城墙上映出高高低低参差不平的影子。黄有桑周翰飞抬头望去，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一件蓝灰涤卡布的棉袄极为朴素、两片领子不对称地一个平展一个蜷缩，深色棉裤则短得挡不住脚踝，衣着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地象状元府中任何一个日常进出的职工或家属。然而高瘦的身形筋骨遒劲轩昂峭直，方正刚毅的相貌不怒自威,整个人散发着不寻常的端严峻肃，令黄有桑周翰飞油然生出无限尊敬信赖，听着他一口长干里少见的北方卷舌口音，望着他温和关怀的笑容，不由得站直了身体。
几十年过去，记忆中初识时的面容早已与之后的多次相遇融为一体，皱纹、老年斑、稀疏的发际是什么时候？少年们并不记得也不在意，只有他那束微笑跨过了时间年龄名望身份，如那晚的月光一样皎然留在心底。
“还好。”周翰飞皱着眉头短短答道，黄有桑伸头仔细查看、见他被咬在手掌滴滴答答地正在淌血，忙取出手绢帮他包扎。黄有杨东晓亮两个闯了祸的也讪讪地凑上来围在两人身旁，一个抢着要帮忙、一个默不作声。“先擦擦、消个毒”中年人递过来一个玻璃瓶，里面居然装的是医用酒精棉球，见黄有桑诧异笑笑举起手解释说：“我也是刚被咬，包扎了一半追出来、手里的瓶子都没来得及放下。”
“为什么放狗咬你？你为什么追他们？还喊他们小偷？”黄有杨急忙问。
“他们鬼鬼祟祟地要偷东西被我发现了呐。”中年人说着抬头望向躲到了后面的东晓亮，笑道：“你是老东家的老大？叫，晓亮的？”
东晓亮自周翰飞身后不情愿地挪出身来，低着头，一只脚蹭着地上的石子，含糊不清地叫了声“曹书记”。黄有桑吃了一惊，看东晓亮这个局促样子又叫的“曹书记”，难道这是明光厂的书记兼厂长、大名鼎鼎的曹峻德？低头看看玻璃瓶上“明光”两个字，不禁望向中年人。
明光制造厂是国有大型企业，就在长干里，状元府的住户都是明光厂的职工不少还是双职工，总骄傲地口口声声“我们厂”“我们明光厂”，官方的美誉则是“北有星光，南有明光”、评价极高。这不仅因为明光厂企业规模在全国位居前列更惊人的是效益相当好，是公认的既实惠又体面的好单位。这与其领导人、即曹峻德厂长书记大有关系。据说这位曹书记出身普通本是河南人，十几岁进兵工厂做学徒，五几年因工厂南迁组建合并来到了明光制造厂，先是车间工人后任组长，因超强的工作能力一步步升中层干部、副厂长、直到一把手书记兼厂长。个人的经历如一部传奇、掌管工厂的成果更象个神话：三中全会以后他果断大胆地探索企业新路，在军品任务锐减的困难时刻面向市场积极研发新产品，特别是利用厂里的技术铸造加工了一系列金属艺术制像远销海内外、使得明光厂成为中国最大的青铜艺术品研制生产基地，自生产型成功转变为生产经营型。企业搞上去的同时本人获得“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企业中最高的荣誉称号，以至全省范围内都号召“学习明光厂学习曹峻德”，在南都是个大大的名人。黄有桑喜欢看报也常听状元府中的邻居们自豪地谈论“曹书记”，对他的事迹相当熟悉，想象中是极威严肃整高高在上的，没想到是这么个朴素的普通模样。
“您是曹峻德书记？”周翰飞已经忍不住问道：“我母亲也是明光厂的，叫王珍。”
“哦，你是周万福的儿子？这么大了！” 曹峻德笑起来，“怎么今天不去帮父母扎灯啊？”见周翰飞不语又笑了笑：“你这被狗咬了得去打针，回头跟我去厂医务室吧！”
周翰飞低头看了看手指有些迟疑，黄家姐弟连忙劝他当然要打针，黄有杨连比带划地说这明显是个恶狗万一得了狂犬病不是玩的、可不能心存侥幸、陈磊上个月也被狗咬了还是自家养的呢还赶着去打针了等等。曹峻德看出周翰飞的犹豫、含笑说二十四小时之内都可，要是今天觉得太晚了就明天也行，正好他回头和医务室说下把疫苗准备妥，让周翰飞明早直接找医务室吴莉医生，注意不止打一针后面第三天第七天十四天和二十八天都得打。
黄有桑不禁一阵惊异，曹峻德“曹书记”啊！只在报纸上新闻上看到过的大领导大干部，对一个普通职工的子女如此关切！被狗咬了而已！周翰飞大概也是同样的感受，简短地答应明天一早去医务室，一边也忍不住问刚才那两个胖子是什么人、偷厂里东西了吗？
“还没偷着。”曹峻德摇了摇头：“不过有一阵了，两人不止一次混进我们厂里转悠，东张西望的，都被保卫科的同志劝出去了。今天过小年放假，乘没人怎么又溜进来还拿着铁锹在厂房后面挖地，我正好值班看见，一直追一直撵，他们慌不择路跑到中华门城堡了。怕？他们作则心虚、当然应该他们怕！什么人？不知道呐，小偷吧总之，个子高的好象叫什么毛老三，我听见矮个子这样叫他的。”
“毛老三！哎呀！我知道！”黄有杨大叫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见姐姐杀鸡一般地连使眼色阻止，醒悟过来不能牵累钱家铺子忙改口支支吾吾地说：“我听说过，就听说过，只是听说过，是个小偷，呃，盗墓贼。”
“盗墓贼？”曹峻德疑惑地望着黄有杨，温润的目光瞬间刚硬峻肃令一切无可遁形，黄有杨只觉得手足无措，慌慌张张画蛇添足地补充说其它真不知道，不过他们去明光厂肯定打的坏主意！肯定是找什么值钱的宝贝！而且不是一般的宝贝！说不定啊，地底下埋着古董？盗墓贼嘛、精通挖墓挖地！
“地下古董？”曹峻德思索着摇了摇头，转身望向黄有桑问他们两个是否也是厂里职工子女，黄有杨大大松了口气抢着回答不是但立刻介绍了姐弟二人的姓名，并解释和晓亮翰飞是邻居都住在状元巷。
“黄……” 曹峻德沉吟了几秒钟：“你们是黄七襄的后人？”
黄有杨大为兴奋，以为曹书记认识已经过世的父亲立刻攀谈起来。四个少年中黄有杨性格最为活泼向来与人自来熟，普通话形容为开朗、南都人则称为“十搭”，与黄有桑的腼腆和东晓亮的寡言恰好相反，亦不同于周翰飞的成熟稳重，常常是信口开河滔滔不绝，令母亲姐姐相当头疼。
“不，很遗憾，不认得。” 曹峻德摇了摇头：“但算是神交吧？你们黄家自状元黄云昊公就和我们明光厂有缘，是我们厂的奠基人之一。黄七襄的大名我更是久仰，我很敬佩他敢说敢言敢作敢为。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曹书记你为什么这么说？”仍然是黄有杨心直口快：“我爸爸当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怎么就被冤枉成‘反革命’了？我妈只说我们小、一直不肯告诉我们呢。”
曹峻德怔了怔，见月光下几个少年包括东晓亮都齐齐睁大了眼睛仰首期待着、稚气犹存的面容难得一致地严肃，想来这是他们几个一直关切的问题，略一沉吟便笑笑抬手指着中华门问：“你们经常来这里玩？喜欢城墙城门吗？”
高峻的城墙，底部巨型花岗岩条石上一层层厚重的城砖垒砌两壁、壁间砾石黄土夯实、砖缝里浇灌以糯米沙浆，整个墙壁固若金汤；轩昂的城门，内侧瓮城重重叠叠，两边陡峻宽阔的马道直通到城楼顶上，安若磐石。城墙城门气势雄壮地携手绵延飞腾而去、如神龙摆尾没入远处茫茫夜色。从这里高高地望出去，南方俯瞰长干桥，桥下上元河本是护城河、碧波横贯古城东西；北面远眺整个南都城，遥遥可望见市中心新街口应天饭店高耸矗立；近处的东北方，就是每年春节最热闹、今年尤其因恢复灯会而灯火如昼的夫子庙，夜风中月光下，古都的万家灯火温暖静谧，少年们在这一刻只觉得家乡如此美丽。周翰飞脱口说道“山水城林筑形、美善博爱传神、巍巍群山矗立城东、滚滚长江穿城而过”，东晓亮敬畏地看看他，象每次仰望他在主席台上演讲倡议动员或者主持学校大会那样，连他后面说的“就是太老太旧不够现代化”也没留神听。
“当然喜欢啊！中华门我们从小就在这玩惯了的，城墙更不用讲、长干里人都说看到城墙心里就踏了，这段城墙一直连到我们状元府后面呢，老长的！”黄有杨抢着回答问题，黄有桑跟着轻轻点头，双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曹峻德。曹书记为什么说到城墙？城墙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十七年前父亲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枪决，即使后来拨乱反正平反了、法院否定他是反革命的论词中也讲他“说过比喻不当的错话”。什么叫比喻不当？什么叫错话？妈妈床脚的樟木箱翻到底有一帧父亲的小照，站在刚建成的桥头堡之前阳光下笑得喜悦灿烂，和有杨一样明亮开朗。为建设祖国归来为故乡发展辛劳工作的知识分子，能说出什么样的错话？
姐弟二人随母亲去过文苑街的刑场，城市最西郊的荒野，杂草丛生满目荒凉，好容易找了块稍微干净的地面一沓冥币放下去，突然便阴风四起，卷起地上的泥沙尘土呼呼作响。记得母亲若无其事地点燃纸钱，在狂飞乱舞的寒风中低低念叨，“不要急不要闹，孩子们来看你们呢！”那风渐渐渐渐便平息，温和地卷着犹带火红的灰烬，飘飘然四散开去。
“是啊老长的，这个城墙一共三十多公里连接着古都的山水林木，多好啊！”曹峻德说：“我十几岁来这里工作转四十年了，看得最多的就是城墙。”话语平缓温和，要到很多年后、几个孩子才真正体会到其间对古城的挚爱眷恋。
“南都有三个宝贝，知道是什么吗？”
三个宝贝？小伙伴们面面相觑都没听过，东晓亮想猜是不是夫子庙灯彩，见大家都摇头也忙闭口。
“南都有三宝，古城、大树、与吾民。”曹峻德含笑说着，语调温和然而肯定、缓慢可是不容置疑，饱含着珍爱推崇和由衷自信。第一宝脚下城墙环绕的千年古都，第二宝当然是郁郁葱葱遍布古城的各种树木，第三宝就是南都的老百姓，你们觉得南都人好不好，好？特别好？我也觉得曹书记笑着说。小伙伴们望着曹峻德。他站在城垛前眺望着远处的古城举臂遥指，这一个本来普通的场景因他诚挚的神情和温润的目光变得郑重肃然，他当我们是平等的大人、谈论重要的大事！黄家姐弟与周翰飞挺直了胸膛，意外、感激、崇敬、骄傲等各种情绪混成热浪冲击着年青火热的心，只有东晓亮低头踢着石子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这段文绉绉的话也许对他太难了。
“第一宝特殊而珍贵的，除了城中各种各样的文物之外最主要就是有城墙环绕。而城墙能留到今天有一位朱伯商先生功不可没，可以称得上是城墙的保护者。中华门五十年代要拆，他跑到现场阻拦，告诉大家城墙城门都是文物。当年日本鬼子轰炸那么多天炸了不少城门城墙，南都人该想着怎么再建起来啊，怎么能反过来拆？”
“我知道！”黄有杨又抢着说：“中华门城楼三重檐九重门呐，被日本侵略者炸掉了！我看过以前的图片，啧啧，特比壮观巍峨的城楼！朱伯商先生讲得对啊，应该再建起来！”黄有桑埋怨地看了眼弟弟嫌他打岔耽误了曹书记的正题，在说父亲的冤屈呢！
“然而他因此在‘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受尽批判批斗在六八年含冤而亡。”曹峻德凝视着黄家姐弟缓缓说道：“黄七襄先生、你们两个的父亲，声援朱伯商，要求查明死因为其正名。结果你们都知道了，他也被打成了‘反革命’。”
城楼上一片寂静。周翰飞浓眉紧皱神情凝重地沉思；东晓亮不安地望望几个人又看看曹峻德；黄有杨叫了声“姐”将头靠在了姐姐的肩上；黄有桑拥住弟弟，拼命仰头不让眼泪流出来。想再问几个问题比如朱伯商是什么人？父亲与他认识吗？是怎么声援他又是怎么被打成反革命的？到底父亲说了什么以至平反结论上也讲他说了“比喻不当的错话”？然而喉头却似梗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恐怕一开口就会泪水横流。
深邃的天空中银月高挂，父亲啊！你可是在那里？
“好啦我该走了，周翰飞别忘了明早去医务室打针。”曹峻德转过身含笑道：“和你们说古倒说得你们难过了。那些都过去了。讲给你们听是希望你们知道黄七襄先生当年不容易，是个勇士！中华门留存到今天有他的功劳！”说着不等几个少年回答大步流星径自去了，峭直端严的背影蹭蹭蹭消失在城墙的尽头。黄有杨在后面扯着嗓子喊：“曹书记你记得防贼！盗墓贼！”
后来几十年中周翰飞每次望着同样的背影常想起这一日这一刻，当然记忆并不完全可靠，三十多年了，它把那个遥远的元宵夜一次次模糊又一次次描画，比如那两个胖贼被弹弓打到了吗、比如黄有杨怎么说毛老三的、曹书记瞧出端倪了吗？周翰飞都不确定，唯一肯定的是那一晚或多或少地改变了几个小伙伴的命运，曹书记的话扎根在少年们的心底、如埋下的种子一日日发芽长大。
“姐，原来爸爸是个勇士呢！” 不知过了多久黄有杨似骄傲似神往地说。黄有桑半天没吭声，心潮仍旧剧烈翻涌难以平静，多年的疑问有了答案、爸爸果然不是反革命连曹峻德这样了不起的人物都称赞他，可疑问却越来越多、该去哪里找答案？周翰飞连忙解围让大家听曹书记的，过去的就别想了，一边遥指远处的灯火岔开话题说：“南都三宝讲的多有道理，看古城中好东西琳琅满目、大成殿是明朝的建筑呢！白天太旧了，晚上灯光下就不一样，灯火勾勒的线条多流畅，翘角飞檐还有殿前的丹墀银杏确实好看！要是能换成现代化的白炽光就完美了！”
“真的！太美了！”黄有杨探头望去和三个伙伴嚷：“我猜就是贝聿铭也造不出这样的宫殿！”黄有桑暗暗感激周翰飞的好意，打起精神鼓励弟弟说有杨将来可以，黄有杨哇哇大叫“我可以我可以”随手翻了个侧翻，在中华门上翻出了几十年后享誉世界的大建筑师。
东晓亮望着脚下绵延而去的城墙和远处夫子庙璀璨的灯火，向来被众多老师嫌弃为闷厌的面孔上仍旧呆呆愣愣地，直到被黄有杨拍了一下醒过来，在三个人的目光中闷声摇头“我不晓得。”黄有桑迟疑着张了张嘴巴、犹豫是否按陈玉芬的授意开始说教，“上进”“学好”什么的？周翰飞已经笑着说：“我也想搞建筑，南都太老太旧了，需要建很多很多高楼、修很多很多大马路、而且一定要有地铁，象北京那样！刚才曹书记说明城墙可以媲美长城，可实际我们与北京差得太多太远了！南都要好好规划建设才行！我要做我们城市的，”长长的手臂划了个半圆、意气风发：“规划师！”
黄有桑的下巴彻底掉下来。如水银般倾泻的皎洁月光中挥斥方遒的周翰飞有些陌生。是什么时候小伙伴长大了？周翰飞是六七年出生、比其他三人本来稍微年长身形也高出不少，但是没想到他早就明确了理想、如此清晰果决！父母的阻挠在这样的决心之前算什么呢？这一刻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因信念的坚定变得益加庄重，旁边的黄有杨也神采飞扬、犹带稚气的脸上满溢着对未来的憧憬，两人相视一笑、对击了几掌。
后来这幅画面常在黄有桑脑海浮现，她说给周朝阳听，朝阳公子圆睁着父亲同样的大眼只不相信：高中生哎、就知道理想了？黄有桑愣了愣，高三了还不知道理想？那除非就是东晓亮。
当时的东晓亮，东张西望似看风景似走神，懵懵懂懂地满脸茫然局促，真的是“胡里八涂”。黄有桑有些焦急：东晓亮，陈阿姨下午来我们家说要你“上进”，要你“学好”，好好下苦功考个本科！大专也行！你们老东家指望你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呢！陈阿姨说考上了请所有亲戚来喝喜酒！
然而这些话此时都似被月光噎在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东晓亮内向腼腆性格和自己相似，平日寡言少语得近似木讷，尤其不擅与人相处，见到老师校长宁可绕远路躲开、和班上同学也都疏离，除了这里四个伙伴鲜有朋友。黄有桑每每看到《红楼梦》里说林黛玉“懒于人共”、就想到东晓亮想到自己，那种享受独处胜过与人共乐的性格往往被视作孤僻怪异。自己比他好就好在学习成绩拔尖，孤僻便被赞为清高，骨子里其实是一样的。强求他按常人的标准“上进”、“学好”，对他无疑是种折磨。
要帮他，得用更实际有效的方法。
姐，你呢？
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黄有桑甩头定定神，想了想说，“我想象爸爸那样，敢言敢语敢说话说实话、说真话。” “姐！那你做个记者吧！”黄有杨手舞足蹈地建议。周翰飞拍手叫好说以后正好报道他的设计，自信得好像他已经成了规划师。东晓亮不讲话，但热切的目光中也满是赞成。
“好。”
就这么一个字，成就了日后黄有桑胡乱塞在柜子里的一个个奖杯奖状，广播电视双十佳、百佳新闻工作者、范长江新闻奖、中国新闻奖等等数不胜数。有桑话南都、有桑话今天、有桑话中美、有桑零距离……一个个节目中“有桑”两个字成了真话实话的代名词。黄有桑之后几十年如一日，敢言敢语敢说话。
“然而代价不可谓不大。”东晓亮眺望着大屏幕神色黯然。“我不止一次地后悔那一晚中华门上的赞成。”韩云李惠面面相觑，大记者啊，不该说实话？又会付出什么代价？黄有桑大名人、多少人羡慕啊！
回到状元府已经很晚，家家户户都关灯歇息了，四周黑黢黢一片、万籁俱寂中偶尔几声野狗野猫叫得无精打采。“小飞！你玩疯掉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四人回头望去，月光下周万福和王珍推着个板车晃晃悠悠地出现在状元巷口。周翰飞迟疑了半秒狠狠地对三个伙伴说“你们先走吧”一跺脚转身去迎接父母。
东晓亮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黄有杨叫“哎我们去帮忙”，黄有桑赶紧连拉带推将两人快步带进了院子里：周翰飞自尊心极强，刚才恶狠狠地就是不想好朋友们听到他与父母的冲突。果然，巷子里传来周万福暴跳如雷的怒吼声“一晚上看不到人影”“不晓得今天是最忙的时候吗”“十几代传下来的手艺，难道到你这断了？”“我周万福明明有个儿子！”“想考大学？你做梦！”还有王珍苦劝的声音“哎呀不是回来了嘛” “别在这吵”“先回家”，周翰飞一言不发，推着板车在青石路上轱辘转得吱吱呀呀地响。
黄有桑禁不住为周翰飞发愁。他与东晓亮恰恰相反，从小胸怀广阔志向高远，任何集体中都自然而然成为领头人、指挥团体带领群众迅速完成任务或达到目的、鲜有对手。他哪怕不是演讲、只在人前说话也有慷慨激昂的感染力甚至可说煽动力。天生一个做大事的领导人才让他继承花灯作坊做彩灯艺人，更加是灾难。可是周家数代单传，周万福的要求也有他的道理，在校长室他态度强硬地说不许儿子参加高考，母亲在内的好些老师都劝他，他摊着手为难地问“那我周家十几代传下的手艺怎么办？”
是啊，能怎么办呢？
高考可就快了啊！难道周翰飞真的高中毕业就去扎灯？
喝骂声还在持续，突然变成了王珍的惊呼“你手怎么了？””手帕都染红了！”“这么深的口子！”王珍是无锡人、在南都读技校毕业后分在明光厂的，急促的无锡话在深夜的状元府中格外响亮，有几户人家已经拉亮了灯、咳嗽声吐痰声响起、好奇的邻居们就要过来询问了，黄有桑几乎能看见周翰飞浓眉紧皱强抑难堪，连忙逃一样地钻进了东厢房，又转身将还在伸头张望的弟弟一把拉了进去。
东晓亮挠挠头，转身走几步到了一楼最西面，全家人都睡了，只有陈玉芬开了个小灯在厨房打着毛线等儿子，迎上来问饿不饿、要不要下几个元宵吃？东晓亮摇头说不用，见母亲欲言又止地、便急着想躲回自己的小屋。十八岁的少年正是自己觉得长成了男人偏偏仍困在家中，最渴望自由最容易与父母疙瘩的时候，陈玉芬小心地询问，晚上看灯怎么样？几个人聊天了吗？有桑说什么没有？东晓亮含糊应着忽然反应过来，母亲定是请了黄有桑做说客！
你爸爸今天过年还值班，到家又是一身铜屑、在澡堂里搓都搓不掉！你妈妈我不也一样？每天从头到脚都是乙醚和酒精的味道！你啊，可不能再象爸爸妈妈这样么得出息！只要考上大学，家里砸锅卖铁供你也高兴！弟弟妹妹也说了，哪怕去卖花挣钱给哥哥上大学！讲得阿硬正！你看看，家里都支持你，你要争气啊，为咱们东家也为你自个儿！
永远是这些唠叨，压得人喘不过气，东晓亮木着脸连打两个哈欠逃出了母亲的视线。硬邦邦的双人板床上东晓欣睡得四仰八叉被子全裹在身下，东晓亮扯了半天拽出半截、干脆胡乱将棉袄扣在了上面。
黄有桑为什么啥也没说？妈妈托她、不是该劝自己用功劝自己上进劝自己好好考大学吗？学习也算了，那些进步的规矩道道啊、那些三好生的繁文缛节啊、那些学生干部的煞有介事啊，看到就烦！周翰飞慷慨激昂地站在台上，而我只想躲在郭郭拉，么得人烦我最好。
花灯一盏盏在眼前闪烁旋转，那一片光彩的世界宁静而自在。东晓亮沉沉睡去，鼻息细细、作着好梦。远处周家的争吵还在继续“不管怎样就是不许考大学，你死了那个心、老老实实下来学扎灯！”
终于帮着妈妈洗漱睡下，厨房收拾干净，开水灌满了三个暖水瓶，炉子换上新的蜂窝煤、将火门关到只留一条细缝，黄有桑才轻手轻脚出了堂屋。这个煤炉可绝不能大意，换煤和留火门都极为讲究，一不小心煤烧光熄灭了重新引着要点木块烧煤墼逗火、是个大麻烦事，家中的热水和一日三餐就靠它呢！而且有杨说想吃蛋饺，准备明天早上就做，肉馅儿都剁好了煤炉可别出岔子。匆匆拉上门手上还攥着围巾，黄有桑和东晓亮点头招呼，轻声诉苦鞭炮太响吵得妈妈睡不好这几天都不舒服。三个小伙伴离开东厢房走到院门口石头狮子旁等周翰飞，黄有桑突然低低“阿唷”一声发现手套忘了带，没等黄有杨反应过来，东晓亮已经毫不迟疑地脱下自己的手套递给了她。
冻疮这个三十几年后已经基本消失了的名词在那时候极为普通常见，没有空调没有暖气，学校家里到处都是冰凉全靠人体自身热量取暖，手脚耳朵甚至脸上就经常生冻疮。黄有桑的冻疮在全状元府全一中都是有名的：她极容易长，或手或脚，稍微冻一下就开始发红，得了又老不好，绿油膏冻疮膏擦多少甚至生姜水泡都没用，红红黄黄地先破再流脓，人扒拉的！非等到冬天过去柳树泛绿才结束，还要留下疤痕做纪念，小小的一块块凹凸在白皙手背上极是刺眼。
黄有桑下意识地接过戴上，是明光厂发的工作手套，卡其绿的粗帆布里塞了老多棉花又厚又大，两只手顿时成了熊掌。不过好暖和，刚才忙家务冻得冰凉的手很快就暖过来，黄有桑侧头冲东晓亮感激地笑了笑。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银辉洒在状元巷里、白霜样的一层光芒。巷子两边的人家点着昏黄的灯泡或是白炽的灯棒，或明或暗地透过窗牖照着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一阵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上簌簌落下几片枯叶，在空中飞旋着落在石板上又被来往的脚步踢进墙脚。远远地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互相热情招呼着“阿吃过了”“去看灯啊”“人阿多啊？”
“那时候的邻居啊亲切地犹如自家人，有时吵闹争执、更多嘘寒问暖。”东晓亮说得有些感慨：“现在我连旁边住的邻居家姓什么有几个人都不知道。”韩云大大赞同：“都住在高楼大厦鸽子笼里，谁认得谁啊！”
月光下，东晓亮自口袋里摸出个抖嗡玩起来，两手的小竹棍一个提一个送，空竹跳在空中翻飞旋转渐渐发出鸣声。黄有杨抢着要玩，东晓亮只说“等一刻等一刻”双手不停地串绕绳索抡高抛低做出各种花样来，黄有杨更是着急扑上前去抢，东晓亮连躲带让、空竹神奇地不但不落反而接连在对扔过桥等花式中益发转得响亮。两个人又叫又嚷闹在一处夹着空竹嗡嗡的鸣声，引得路过的邻居们都笑，小魏说“有杨你抖嗡哪玩得过晓亮啊” 踢踢脚下的石子去了、老张说“晓亮你又会了几个新招嘛” 口中哼着小曲进了状元府。黄有桑笑眯眯地望着弟弟和东晓亮、视线跟着空竹，耳朵则听见老张唱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咦、老张很赶时髦嘛、童年也会！”黄有杨百忙中还多句口。
终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周翰飞自巷头急急忙忙地大步奔了过来喊着三个人的名字连声抱歉，大冬天的一头汗。黄有杨兜头甩下一万个问题，好奇一个向来准时的人今天为什么会迟到？本来就说不想去是不是故意的？周翰飞迟疑着不知怎么回答、棱角分明的面容有些焦躁，黄有桑约莫猜到，拦住弟弟的追问说赶紧走吧，四个小伙伴并肩往夫子庙行去。百忙中东晓亮急急转身奔了几步，跑回来时手中抖嗡消失不见变成了弹弓匆匆往口袋里塞，黄有杨侧头问一句“老地方？”黄有桑望着两人抿嘴而笑。石狮子斜对面的城墙根有个不起眼的凹洞，挪开半块断砖可以伸进去一只手掌，最早是周翰飞发现的，之后东晓亮和黄有杨也经常在里面藏东西，有时候是嫌费事不好拿的象刚才那个抖嗡、有时候是偷偷留下的好吃的好玩的、有时候是不愿意带回家的成绩单……这个凹洞被简称为“老地方”、是四个小伙伴的秘密。
出了状元巷上礼贤街渐渐人多起来，自各个小巷中不断流出三三两两看灯的街坊由西向东汇成了熙攘的人流，如涓涓溪水、与其它永乐路等几条大的河流一起流淌向夫子庙。很多人手中提着灯笼，自普通的兔子灯菱角灯到复杂一点的鲤鱼灯莲花灯，昏黄的烛光透过灯笼纸跳跃着，温暖而又喜气洋洋。黄有杨是四人中话最多的，批评这个扎得滑稽那个画得搞笑，眼里没一个看得上的，一边叹道“还是周叔叔的灯最象最好看！挂在走马楼檐下的莲花灯和后院池塘里夏天开的莲花一模一样！”
周翰飞瞬时沉了脸，加快脚步往前走就差捂上耳朵。小伙伴们自幼一起长大互相熟悉了解，黄有桑知道周翰飞为父母逼他接班扎灯的事烦恼、周万福甚至找到学校不让他参加高考，忙拉拉弟弟不许他再说，东晓亮却难得开口附和黄有杨“周叔叔的灯确实活灵活现嘛”一边指着前方的夫子庙示意，“那不是周叔叔的灯？”
姐弟俩放眼望去齐齐惊呆。人山人海之上灯火璀璨亮如白昼，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各色彩灯铺满了庙前广场，单个的灯笼形状各异争相竞秀，有动物十二属相有各式花鸟鱼虫有亭台楼阁；彩灯再错落有致地列队布阵，东首的远望是“恭贺新禧”四个大字，北面的恰好依大成殿的飞檐翘角勾勒出一座灯火的宫殿，南方的则傍着上元河水或杨柳依依或轻舟画舫，各种形状的灯影倒映在波光中潋滟变幻。最抢眼的，棂星门上两条巨龙盘旋，龙角龙尾冲向空中，灯光照亮了半边天，滚圆的满月正升在张扬的龙爪间，恰恰是一幅“双龙抢珠”。
“双龙抢珠？那不是我们……”韩云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双眼又瞪得老大。李惠连忙拦住示意他噤声，东老师沉浸在回忆中神情泛着些许迷离恍惚，那一天那一刻的“双龙抢珠”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了吧？以至于在后来的大型灯展中一再变化出现，成为东老师的招牌构思之一。
夏天时夫子庙复建开放，满眼江南富裕繁华的市井风情，难怪与上海城隍庙苏州玄妙观和北京天桥并称“四大闹市”，确实热闹。陪母亲来散心的时候她会指着这里那里说，东西市大成殿还有明德堂都和以前一样呢！母亲口中的“以前”是指爸爸在时、是她心底好日子的代名词，说到“以前”，憔悴的脸上会容光焕发、黯淡的双眸会光彩流转。可是白天的夫子庙、被母亲夸奖为“以前一样”的夫子庙，与此时游人如帜中灯火环绕的璀璨世界相比又完全平平无奇了。“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 明月逐人来”黄有桑呆呆望着脱口而出，立刻被弟弟拍了一下讲她太酸，这么好看的灯会就别吟诗弄赋了，看灯吧！
周翰飞冷冷哼了一句“有什么好看，俗气加土气”，人声嘈杂中黄家姐弟都没听见，东晓亮敬畏地望望周翰飞不明白他是讲灯会还是夫子庙。周翰飞是一中曾经的大队长、团支书、现在唯一的学生党员，常在各种集会上发言讲话，东晓亮这样的差生只有仰视赞叹的份儿。去年他作为中学生代表去北京参加全国夏令营回来为全校师生做报告，他描述的首都北京那个现代化那个了不起啊，象未来世界一样：宽阔平整的马路、林立的高楼大厦、还有四通八达在地下走的火车叫地铁！东晓亮没出过南都城最远就到过江北，想不出地铁是什么样、更无法想象周翰飞脑中的“好看”和“不俗气不土气”，照旧默默跟着不吭声。
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的人流拥挤着涌向大成殿的方向。东晓亮与周翰飞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牵起了黄家姐弟的手，四个人结成短短的队伍顺着人潮流淌。隔着厚厚的工作手套东晓亮仍触感到了黄有桑的手指，纤细修长、一如她的身形。她笑眯眯地仰望着灯影流转，看到猜谜的走马灯凝神思索、看到美丽的亭台楼阁轻声赞叹、看到活灵活现的飞龙火凤睁大眼睛、看到滑稽的元宝蘑菇哈哈大笑。眼前的一盏盏花灯仿佛带她进入另一个奇幻的世界，令她忘记了父亲的冤魂忘记了母亲的病弱忘记了与生俱来的责任，此刻的黄有桑，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无忧无虑眉宇清扬。
东晓亮不禁出神，花灯的世界如此神奇呢！可是隐隐听到周翰飞叹了口气、难道是想起了北京长安街上整齐洋气的路灯？报告的时候他绘声绘色地描画过，齐刷刷的路灯杆高高耸立道旁，照得长安街亮如白昼。
“小飞！你死哪儿去了！”周万福自一丛灯树之后跑出来，本想埋怨儿子怎么不告而别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不见了人影，被三声清脆的“周叔叔”叫得无奈改了主意，连忙堆上笑容招呼、一边回头叫妻子王珍出来。花灯作坊这几年生意红火，王珍除了平常下班到作坊帮忙每到年底还想方设法请个病假、一直忙过了元宵节才回明光厂上班。三十多年前还没有辞职这个概念，明光厂大国企的工人那是铁饭碗的工作，“工人老大哥”的称呼中有尊敬更有羡慕，王珍只好两头忙、就盼着儿子早日接班。但是周翰飞一直不情不愿，宁可躲在学校自习到很晚也不愿回家扎灯，过年这半个月更是吵架一样每天要催几次才勉强来帮忙，还口口声声“扎那么多灯干嘛、量力而行不好吗”等等。周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就他一个，王珍不敢逼儿子太狠有时见丈夫发火还要拦着，尤其这会儿周翰飞和伙伴们一起更要留面子给他，反正夫妻两人商量好了让他上到高中毕业、也就最后高三半年了！
夫妇二人迎着四个孩子嘘寒问暖，没说几句后面就有人喊周万福，原来“恭贺新禧”那里有两盏灯灭了、河边也好几处破损，大概游人太多挤的。周氏夫妇忙着去修灯，王珍迟疑着回头望望儿子、见周翰飞皱眉不语毫无跟上来的意思只好叹口气去了。东晓亮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周氏夫妇走向花灯，远远地只见周万福这里敲一敲那里扭一扭，熄灭的彩灯便又一盏盏亮起来，在他的大手中仿佛乖巧听话的孩子重又绽放笑脸，真神奇。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爬城头吧？”黄有杨提议。
爬城头是南都过年的风俗，正月里亲朋好友三五成群登上城墙揽胜，祈愿新年平安顺遂之意。不过爬城头一般是在白天，黄有杨此时提议当然是想去玩耍，黄有桑向来不拂弟弟之意便表示赞同，周翰飞也附和叫好显然急于躲开父母的视线，东晓亮恋恋不舍地望望远处的灯彩、转身默默地跟在了三人之后。
“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从你家门前抄一抄。”黄有杨笑嘻嘻地凑到姐姐面前、唱起了童谣：“问你吃桔子吃香蕉？”
黄有桑笑着拍了下弟弟，与如释重负的周翰飞一起接上：“城门城门鸡蛋糕，三个绿豆糕。骑花马，坐轿轿，城门底下走一遭！”东晓亮也终于开口，一口长干里口音念得格外地道：“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从你家门前抄一抄。问你吃桔子吃香蕉？”
本来距离不远又是少年脚快，笑闹声中很快就到了中华门。中华门有三道瓮城四道券门，呈“目”字形结构相互贯通，每道瓮城都有一门一闸，各个城门原来还有铁门和千斤闸可以随时闭锁以备诱敌深入；城门两侧各砌有一条一百多米长的缓坡可供骑兵策马登上城头、称为马道，还有供步兵登城墙的台阶称步道，城垛里有二十七个藏兵洞据说能藏兵三千，整个城门内极为错综复杂，这也是南都人为什么称之为“中华门城堡”的原因，其实比起欧洲中世纪的城堡更加严整雄奇。最有趣的是站在第一道门外的话完全看不出里面有几墙几城的玄机，战时敌军一旦贸然进城就会落入圈套成为瓮中之鳖。这个城门自开放以来春夏季暖和的时候人很多、早上锻炼的晚上散步的成群结队，冬天就没什么人，尤其今晚大概都去夫子庙看灯了，四处空荡荡地只偶尔见三三两两的灯笼飘过、象夏日夜晚零星的萤火虫。
四个少年自幼在这里结伴玩耍，每条道每个门都烂熟于心，迅速蹿进门中你追我赶你躲我藏，追逐声笑闹声瞬时响彻了城堡。不一会儿笑声中“哧”“哧”连响，黄有杨和东晓亮沿马道跑到城楼上，摸出口袋里的弹弓开始打着玩，墙边脚下有的是石子，两个人你来我往玩得兴高采烈，急得黄有桑追在后面大叫“别打弹弓！晚上打到人就糟了！”
话音未落，“哎唷”的惨叫声混着汪汪的狗叫声响起，月光下突然蹿起几个黑影。“小杆子！瞎打！”“没长眼睛啊！”黑影胡乱喝骂着，气急败坏满口污秽。黄有杨东晓亮吓懵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快跑！”“快跑！老杆子追上来了！”一高一矮的两个胖子骂到半路拔脚飞奔，一头撞上闻声赶来正问着“怎么了没事吧”的周翰飞，混乱中高胖子身后蹿出条大狗“阿呜”就是一口，周翰飞没反应过来已被咬得弯下腰去。
“别跑！”“小偷！往哪跑！”“疯狗又咬人！”急匆匆地风驰电掣奔过来一个高瘦的身影，举着根木棒冲大狗兜头就打。高胖子扭头呼哨一声，大狗侧身闪过木棒忙跟着两个主人逃跑，瘦高个赶着追了几步驻足回头，问：“咬着了吧？这恶狗！”
月色正好，城楼上如镀了一层银辉，锯齿状的雉堞垛口在宽阔的城墙上映出高高低低参差不平的影子。黄有桑周翰飞抬头望去，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一件蓝灰涤卡布的棉袄极为朴素、两片领子不对称地一个平展一个蜷缩，深色棉裤则短得挡不住脚踝，衣着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地象状元府中任何一个日常进出的职工或家属。然而高瘦的身形筋骨遒劲轩昂峭直，方正刚毅的相貌不怒自威,整个人散发着不寻常的端严峻肃，令黄有桑周翰飞油然生出无限尊敬信赖，听着他一口长干里少见的北方卷舌口音，望着他温和关怀的笑容，不由得站直了身体。
几十年过去，记忆中初识时的面容早已与之后的多次相遇融为一体，皱纹、老年斑、稀疏的发际是什么时候？少年们并不记得也不在意，只有他那束微笑跨过了时间年龄名望身份，如那晚的月光一样皎然留在心底。
“还好。”周翰飞皱着眉头短短答道，黄有桑伸头仔细查看、见他被咬在手掌滴滴答答地正在淌血，忙取出手绢帮他包扎。黄有杨东晓亮两个闯了祸的也讪讪地凑上来围在两人身旁，一个抢着要帮忙、一个默不作声。“先擦擦、消个毒”中年人递过来一个玻璃瓶，里面居然装的是医用酒精棉球，见黄有桑诧异笑笑举起手解释说：“我也是刚被咬，包扎了一半追出来、手里的瓶子都没来得及放下。”
“为什么放狗咬你？你为什么追他们？还喊他们小偷？”黄有杨急忙问。
“他们鬼鬼祟祟地要偷东西被我发现了呐。”中年人说着抬头望向躲到了后面的东晓亮，笑道：“你是老东家的老大？叫，晓亮的？”
东晓亮自周翰飞身后不情愿地挪出身来，低着头，一只脚蹭着地上的石子，含糊不清地叫了声“曹书记”。黄有桑吃了一惊，看东晓亮这个局促样子又叫的“曹书记”，难道这是明光厂的书记兼厂长、大名鼎鼎的曹峻德？低头看看玻璃瓶上“明光”两个字，不禁望向中年人。
明光制造厂是国有大型企业，就在长干里，状元府的住户都是明光厂的职工不少还是双职工，总骄傲地口口声声“我们厂”“我们明光厂”，官方的美誉则是“北有星光，南有明光”、评价极高。这不仅因为明光厂企业规模在全国位居前列更惊人的是效益相当好，是公认的既实惠又体面的好单位。这与其领导人、即曹峻德厂长书记大有关系。据说这位曹书记出身普通本是河南人，十几岁进兵工厂做学徒，五几年因工厂南迁组建合并来到了明光制造厂，先是车间工人后任组长，因超强的工作能力一步步升中层干部、副厂长、直到一把手书记兼厂长。个人的经历如一部传奇、掌管工厂的成果更象个神话：三中全会以后他果断大胆地探索企业新路，在军品任务锐减的困难时刻面向市场积极研发新产品，特别是利用厂里的技术铸造加工了一系列金属艺术制像远销海内外、使得明光厂成为中国最大的青铜艺术品研制生产基地，自生产型成功转变为生产经营型。企业搞上去的同时本人获得“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企业中最高的荣誉称号，以至全省范围内都号召“学习明光厂学习曹峻德”，在南都是个大大的名人。黄有桑喜欢看报也常听状元府中的邻居们自豪地谈论“曹书记”，对他的事迹相当熟悉，想象中是极威严肃整高高在上的，没想到是这么个朴素的普通模样。
“您是曹峻德书记？”周翰飞已经忍不住问道：“我母亲也是明光厂的，叫王珍。”
“哦，你是周万福的儿子？这么大了！” 曹峻德笑起来，“怎么今天不去帮父母扎灯啊？”见周翰飞不语又笑了笑：“你这被狗咬了得去打针，回头跟我去厂医务室吧！”
周翰飞低头看了看手指有些迟疑，黄家姐弟连忙劝他当然要打针，黄有杨连比带划地说这明显是个恶狗万一得了狂犬病不是玩的、可不能心存侥幸、陈磊上个月也被狗咬了还是自家养的呢还赶着去打针了等等。曹峻德看出周翰飞的犹豫、含笑说二十四小时之内都可，要是今天觉得太晚了就明天也行，正好他回头和医务室说下把疫苗准备妥，让周翰飞明早直接找医务室吴莉医生，注意不止打一针后面第三天第七天十四天和二十八天都得打。
黄有桑不禁一阵惊异，曹峻德“曹书记”啊！只在报纸上新闻上看到过的大领导大干部，对一个普通职工的子女如此关切！被狗咬了而已！周翰飞大概也是同样的感受，简短地答应明天一早去医务室，一边也忍不住问刚才那两个胖子是什么人、偷厂里东西了吗？
“还没偷着。”曹峻德摇了摇头：“不过有一阵了，两人不止一次混进我们厂里转悠，东张西望的，都被保卫科的同志劝出去了。今天过小年放假，乘没人怎么又溜进来还拿着铁锹在厂房后面挖地，我正好值班看见，一直追一直撵，他们慌不择路跑到中华门城堡了。怕？他们作则心虚、当然应该他们怕！什么人？不知道呐，小偷吧总之，个子高的好象叫什么毛老三，我听见矮个子这样叫他的。”
“毛老三！哎呀！我知道！”黄有杨大叫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见姐姐杀鸡一般地连使眼色阻止，醒悟过来不能牵累钱家铺子忙改口支支吾吾地说：“我听说过，就听说过，只是听说过，是个小偷，呃，盗墓贼。”
“盗墓贼？”曹峻德疑惑地望着黄有杨，温润的目光瞬间刚硬峻肃令一切无可遁形，黄有杨只觉得手足无措，慌慌张张画蛇添足地补充说其它真不知道，不过他们去明光厂肯定打的坏主意！肯定是找什么值钱的宝贝！而且不是一般的宝贝！说不定啊，地底下埋着古董？盗墓贼嘛、精通挖墓挖地！
“地下古董？”曹峻德思索着摇了摇头，转身望向黄有桑问他们两个是否也是厂里职工子女，黄有杨大大松了口气抢着回答不是但立刻介绍了姐弟二人的姓名，并解释和晓亮翰飞是邻居都住在状元巷。
“黄……” 曹峻德沉吟了几秒钟：“你们是黄七襄的后人？”
黄有杨大为兴奋，以为曹书记认识已经过世的父亲立刻攀谈起来。四个少年中黄有杨性格最为活泼向来与人自来熟，普通话形容为开朗、南都人则称为“十搭”，与黄有桑的腼腆和东晓亮的寡言恰好相反，亦不同于周翰飞的成熟稳重，常常是信口开河滔滔不绝，令母亲姐姐相当头疼。
“不，很遗憾，不认得。” 曹峻德摇了摇头：“但算是神交吧？你们黄家自状元黄云昊公就和我们明光厂有缘，是我们厂的奠基人之一。黄七襄的大名我更是久仰，我很敬佩他敢说敢言敢作敢为。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曹书记你为什么这么说？”仍然是黄有杨心直口快：“我爸爸当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怎么就被冤枉成‘反革命’了？我妈只说我们小、一直不肯告诉我们呢。”
曹峻德怔了怔，见月光下几个少年包括东晓亮都齐齐睁大了眼睛仰首期待着、稚气犹存的面容难得一致地严肃，想来这是他们几个一直关切的问题，略一沉吟便笑笑抬手指着中华门问：“你们经常来这里玩？喜欢城墙城门吗？”
高峻的城墙，底部巨型花岗岩条石上一层层厚重的城砖垒砌两壁、壁间砾石黄土夯实、砖缝里浇灌以糯米沙浆，整个墙壁固若金汤；轩昂的城门，内侧瓮城重重叠叠，两边陡峻宽阔的马道直通到城楼顶上，安若磐石。城墙城门气势雄壮地携手绵延飞腾而去、如神龙摆尾没入远处茫茫夜色。从这里高高地望出去，南方俯瞰长干桥，桥下上元河本是护城河、碧波横贯古城东西；北面远眺整个南都城，遥遥可望见市中心新街口应天饭店高耸矗立；近处的东北方，就是每年春节最热闹、今年尤其因恢复灯会而灯火如昼的夫子庙，夜风中月光下，古都的万家灯火温暖静谧，少年们在这一刻只觉得家乡如此美丽。周翰飞脱口说道“山水城林筑形、美善博爱传神、巍巍群山矗立城东、滚滚长江穿城而过”，东晓亮敬畏地看看他，象每次仰望他在主席台上演讲倡议动员或者主持学校大会那样，连他后面说的“就是太老太旧不够现代化”也没留神听。
“当然喜欢啊！中华门我们从小就在这玩惯了的，城墙更不用讲、长干里人都说看到城墙心里就踏了，这段城墙一直连到我们状元府后面呢，老长的！”黄有杨抢着回答问题，黄有桑跟着轻轻点头，双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曹峻德。曹书记为什么说到城墙？城墙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十七年前父亲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枪决，即使后来拨乱反正平反了、法院否定他是反革命的论词中也讲他“说过比喻不当的错话”。什么叫比喻不当？什么叫错话？妈妈床脚的樟木箱翻到底有一帧父亲的小照，站在刚建成的桥头堡之前阳光下笑得喜悦灿烂，和有杨一样明亮开朗。为建设祖国归来为故乡发展辛劳工作的知识分子，能说出什么样的错话？
姐弟二人随母亲去过文苑街的刑场，城市最西郊的荒野，杂草丛生满目荒凉，好容易找了块稍微干净的地面一沓冥币放下去，突然便阴风四起，卷起地上的泥沙尘土呼呼作响。记得母亲若无其事地点燃纸钱，在狂飞乱舞的寒风中低低念叨，“不要急不要闹，孩子们来看你们呢！”那风渐渐渐渐便平息，温和地卷着犹带火红的灰烬，飘飘然四散开去。
“是啊老长的，这个城墙一共三十多公里连接着古都的山水林木，多好啊！”曹峻德说：“我十几岁来这里工作转四十年了，看得最多的就是城墙。”话语平缓温和，要到很多年后、几个孩子才真正体会到其间对古城的挚爱眷恋。
“南都有三个宝贝，知道是什么吗？”
三个宝贝？小伙伴们面面相觑都没听过，东晓亮想猜是不是夫子庙灯彩，见大家都摇头也忙闭口。
“南都有三宝，古城、大树、与吾民。”曹峻德含笑说着，语调温和然而肯定、缓慢可是不容置疑，饱含着珍爱推崇和由衷自信。第一宝脚下城墙环绕的千年古都，第二宝当然是郁郁葱葱遍布古城的各种树木，第三宝就是南都的老百姓，你们觉得南都人好不好，好？特别好？我也觉得曹书记笑着说。小伙伴们望着曹峻德。他站在城垛前眺望着远处的古城举臂遥指，这一个本来普通的场景因他诚挚的神情和温润的目光变得郑重肃然，他当我们是平等的大人、谈论重要的大事！黄家姐弟与周翰飞挺直了胸膛，意外、感激、崇敬、骄傲等各种情绪混成热浪冲击着年青火热的心，只有东晓亮低头踢着石子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这段文绉绉的话也许对他太难了。
“第一宝特殊而珍贵的，除了城中各种各样的文物之外最主要就是有城墙环绕。而城墙能留到今天有一位朱伯商先生功不可没，可以称得上是城墙的保护者。中华门五十年代要拆，他跑到现场阻拦，告诉大家城墙城门都是文物。当年日本鬼子轰炸那么多天炸了不少城门城墙，南都人该想着怎么再建起来啊，怎么能反过来拆？”
“我知道！”黄有杨又抢着说：“中华门城楼三重檐九重门呐，被日本侵略者炸掉了！我看过以前的图片，啧啧，特比壮观巍峨的城楼！朱伯商先生讲得对啊，应该再建起来！”黄有桑埋怨地看了眼弟弟嫌他打岔耽误了曹书记的正题，在说父亲的冤屈呢！
“然而他因此在‘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受尽批判批斗在六八年含冤而亡。”曹峻德凝视着黄家姐弟缓缓说道：“黄七襄先生、你们两个的父亲，声援朱伯商，要求查明死因为其正名。结果你们都知道了，他也被打成了‘反革命’。”
城楼上一片寂静。周翰飞浓眉紧皱神情凝重地沉思；东晓亮不安地望望几个人又看看曹峻德；黄有杨叫了声“姐”将头靠在了姐姐的肩上；黄有桑拥住弟弟，拼命仰头不让眼泪流出来。想再问几个问题比如朱伯商是什么人？父亲与他认识吗？是怎么声援他又是怎么被打成反革命的？到底父亲说了什么以至平反结论上也讲他说了“比喻不当的错话”？然而喉头却似梗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恐怕一开口就会泪水横流。
深邃的天空中银月高挂，父亲啊！你可是在那里？
“好啦我该走了，周翰飞别忘了明早去医务室打针。”曹峻德转过身含笑道：“和你们说古倒说得你们难过了。那些都过去了。讲给你们听是希望你们知道黄七襄先生当年不容易，是个勇士！中华门留存到今天有他的功劳！”说着不等几个少年回答大步流星径自去了，峭直端严的背影蹭蹭蹭消失在城墙的尽头。黄有杨在后面扯着嗓子喊：“曹书记你记得防贼！盗墓贼！”
后来几十年中周翰飞每次望着同样的背影常想起这一日这一刻，当然记忆并不完全可靠，三十多年了，它把那个遥远的元宵夜一次次模糊又一次次描画，比如那两个胖贼被弹弓打到了吗、比如黄有杨怎么说毛老三的、曹书记瞧出端倪了吗？周翰飞都不确定，唯一肯定的是那一晚或多或少地改变了几个小伙伴的命运，曹书记的话扎根在少年们的心底、如埋下的种子一日日发芽长大。
“姐，原来爸爸是个勇士呢！” 不知过了多久黄有杨似骄傲似神往地说。黄有桑半天没吭声，心潮仍旧剧烈翻涌难以平静，多年的疑问有了答案、爸爸果然不是反革命连曹峻德这样了不起的人物都称赞他，可疑问却越来越多、该去哪里找答案？周翰飞连忙解围让大家听曹书记的，过去的就别想了，一边遥指远处的灯火岔开话题说：“南都三宝讲的多有道理，看古城中好东西琳琅满目、大成殿是明朝的建筑呢！白天太旧了，晚上灯光下就不一样，灯火勾勒的线条多流畅，翘角飞檐还有殿前的丹墀银杏确实好看！要是能换成现代化的白炽光就完美了！”
“真的！太美了！”黄有杨探头望去和三个伙伴嚷：“我猜就是贝聿铭也造不出这样的宫殿！”黄有桑暗暗感激周翰飞的好意，打起精神鼓励弟弟说有杨将来可以，黄有杨哇哇大叫“我可以我可以”随手翻了个侧翻，在中华门上翻出了几十年后享誉世界的大建筑师。
东晓亮望着脚下绵延而去的城墙和远处夫子庙璀璨的灯火，向来被众多老师嫌弃为闷厌的面孔上仍旧呆呆愣愣地，直到被黄有杨拍了一下醒过来，在三个人的目光中闷声摇头“我不晓得。”黄有桑迟疑着张了张嘴巴、犹豫是否按陈玉芬的授意开始说教，“上进”“学好”什么的？周翰飞已经笑着说：“我也想搞建筑，南都太老太旧了，需要建很多很多高楼、修很多很多大马路、而且一定要有地铁，象北京那样！刚才曹书记说明城墙可以媲美长城，可实际我们与北京差得太多太远了！南都要好好规划建设才行！我要做我们城市的，”长长的手臂划了个半圆、意气风发：“规划师！”
黄有桑的下巴彻底掉下来。如水银般倾泻的皎洁月光中挥斥方遒的周翰飞有些陌生。是什么时候小伙伴长大了？周翰飞是六七年出生、比其他三人本来稍微年长身形也高出不少，但是没想到他早就明确了理想、如此清晰果决！父母的阻挠在这样的决心之前算什么呢？这一刻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因信念的坚定变得益加庄重，旁边的黄有杨也神采飞扬、犹带稚气的脸上满溢着对未来的憧憬，两人相视一笑、对击了几掌。
后来这幅画面常在黄有桑脑海浮现，她说给周朝阳听，朝阳公子圆睁着父亲同样的大眼只不相信：高中生哎、就知道理想了？黄有桑愣了愣，高三了还不知道理想？那除非就是东晓亮。
当时的东晓亮，东张西望似看风景似走神，懵懵懂懂地满脸茫然局促，真的是“胡里八涂”。黄有桑有些焦急：东晓亮，陈阿姨下午来我们家说要你“上进”，要你“学好”，好好下苦功考个本科！大专也行！你们老东家指望你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呢！陈阿姨说考上了请所有亲戚来喝喜酒！
然而这些话此时都似被月光噎在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东晓亮内向腼腆性格和自己相似，平日寡言少语得近似木讷，尤其不擅与人相处，见到老师校长宁可绕远路躲开、和班上同学也都疏离，除了这里四个伙伴鲜有朋友。黄有桑每每看到《红楼梦》里说林黛玉“懒于人共”、就想到东晓亮想到自己，那种享受独处胜过与人共乐的性格往往被视作孤僻怪异。自己比他好就好在学习成绩拔尖，孤僻便被赞为清高，骨子里其实是一样的。强求他按常人的标准“上进”、“学好”，对他无疑是种折磨。
要帮他，得用更实际有效的方法。
姐，你呢？
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黄有桑甩头定定神，想了想说，“我想象爸爸那样，敢言敢语敢说话说实话、说真话。” “姐！那你做个记者吧！”黄有杨手舞足蹈地建议。周翰飞拍手叫好说以后正好报道他的设计，自信得好像他已经成了规划师。东晓亮不讲话，但热切的目光中也满是赞成。
“好。”
就这么一个字，成就了日后黄有桑胡乱塞在柜子里的一个个奖杯奖状，广播电视双十佳、百佳新闻工作者、范长江新闻奖、中国新闻奖等等数不胜数。有桑话南都、有桑话今天、有桑话中美、有桑零距离……一个个节目中“有桑”两个字成了真话实话的代名词。黄有桑之后几十年如一日，敢言敢语敢说话。
“然而代价不可谓不大。”东晓亮眺望着大屏幕神色黯然。“我不止一次地后悔那一晚中华门上的赞成。”韩云李惠面面相觑，大记者啊，不该说实话？又会付出什么代价？黄有桑大名人、多少人羡慕啊！
回到状元府已经很晚，家家户户都关灯歇息了，四周黑黢黢一片、万籁俱寂中偶尔几声野狗野猫叫得无精打采。“小飞！你玩疯掉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四人回头望去，月光下周万福和王珍推着个板车晃晃悠悠地出现在状元巷口。周翰飞迟疑了半秒狠狠地对三个伙伴说“你们先走吧”一跺脚转身去迎接父母。
东晓亮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黄有杨叫“哎我们去帮忙”，黄有桑赶紧连拉带推将两人快步带进了院子里：周翰飞自尊心极强，刚才恶狠狠地就是不想好朋友们听到他与父母的冲突。果然，巷子里传来周万福暴跳如雷的怒吼声“一晚上看不到人影”“不晓得今天是最忙的时候吗”“十几代传下来的手艺，难道到你这断了？”“我周万福明明有个儿子！”“想考大学？你做梦！”还有王珍苦劝的声音“哎呀不是回来了嘛” “别在这吵”“先回家”，周翰飞一言不发，推着板车在青石路上轱辘转得吱吱呀呀地响。
黄有桑禁不住为周翰飞发愁。他与东晓亮恰恰相反，从小胸怀广阔志向高远，任何集体中都自然而然成为领头人、指挥团体带领群众迅速完成任务或达到目的、鲜有对手。他哪怕不是演讲、只在人前说话也有慷慨激昂的感染力甚至可说煽动力。天生一个做大事的领导人才让他继承花灯作坊做彩灯艺人，更加是灾难。可是周家数代单传，周万福的要求也有他的道理，在校长室他态度强硬地说不许儿子参加高考，母亲在内的好些老师都劝他，他摊着手为难地问“那我周家十几代传下的手艺怎么办？”
是啊，能怎么办呢？
高考可就快了啊！难道周翰飞真的高中毕业就去扎灯？
喝骂声还在持续，突然变成了王珍的惊呼“你手怎么了？””手帕都染红了！”“这么深的口子！”王珍是无锡人、在南都读技校毕业后分在明光厂的，急促的无锡话在深夜的状元府中格外响亮，有几户人家已经拉亮了灯、咳嗽声吐痰声响起、好奇的邻居们就要过来询问了，黄有桑几乎能看见周翰飞浓眉紧皱强抑难堪，连忙逃一样地钻进了东厢房，又转身将还在伸头张望的弟弟一把拉了进去。
东晓亮挠挠头，转身走几步到了一楼最西面，全家人都睡了，只有陈玉芬开了个小灯在厨房打着毛线等儿子，迎上来问饿不饿、要不要下几个元宵吃？东晓亮摇头说不用，见母亲欲言又止地、便急着想躲回自己的小屋。十八岁的少年正是自己觉得长成了男人偏偏仍困在家中，最渴望自由最容易与父母疙瘩的时候，陈玉芬小心地询问，晚上看灯怎么样？几个人聊天了吗？有桑说什么没有？东晓亮含糊应着忽然反应过来，母亲定是请了黄有桑做说客！
你爸爸今天过年还值班，到家又是一身铜屑、在澡堂里搓都搓不掉！你妈妈我不也一样？每天从头到脚都是乙醚和酒精的味道！你啊，可不能再象爸爸妈妈这样么得出息！只要考上大学，家里砸锅卖铁供你也高兴！弟弟妹妹也说了，哪怕去卖花挣钱给哥哥上大学！讲得阿硬正！你看看，家里都支持你，你要争气啊，为咱们东家也为你自个儿！
永远是这些唠叨，压得人喘不过气，东晓亮木着脸连打两个哈欠逃出了母亲的视线。硬邦邦的双人板床上东晓欣睡得四仰八叉被子全裹在身下，东晓亮扯了半天拽出半截、干脆胡乱将棉袄扣在了上面。
黄有桑为什么啥也没说？妈妈托她、不是该劝自己用功劝自己上进劝自己好好考大学吗？学习也算了，那些进步的规矩道道啊、那些三好生的繁文缛节啊、那些学生干部的煞有介事啊，看到就烦！周翰飞慷慨激昂地站在台上，而我只想躲在郭郭拉，么得人烦我最好。
花灯一盏盏在眼前闪烁旋转，那一片光彩的世界宁静而自在。东晓亮沉沉睡去，鼻息细细、作着好梦。远处周家的争吵还在继续“不管怎样就是不许考大学，你死了那个心、老老实实下来学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