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肆 吉祥万德
第二天早上周翰飞赖在床上，听到外面父亲洗脸吃饭与母亲小声商议半天、终于悉悉索索地收拾东西推着板车走了，才一跃而起出了屋门。昨晚父亲骂母亲劝，好容易在最后看到手掌上几个深深的狗牙印时住了口，改为询问怎么被狗咬了疼不疼，听说一早要去打针怒火瞬间化成了心疼也许还有懊恼、做错事一样搭讪着慰问、今早起床穿衣都轻手轻脚地想让儿子多睡一会儿、以此表达歉疚：儿子手受伤了还让他推板车还对他发火。
周翰飞其实更怕这样的父亲。他有什么错呢？盼独生儿子接班继承祖传的手艺、不应该吗？几千年来中国的传统都是这样，子承父业，周家的花灯一代代传下来十几代了。
空气中弥漫着豆腐脑和鸭油酥烧饼的香气，母亲一早去巷头买来的，都是周翰飞喜欢吃的。王珍一边搛烧饼在儿子碗里一边抱怨，好好地大过节的怎么就被狗咬了？深深的两个狗牙印子，手绢都染红了！还拖到今天早上才去打针！多危险啊要是得了狂犬病怎么得了？见儿子不耐烦连忙又推上豆腐脑，老李家的豆腐、喏、还热呢！吃了几十年、老李老了、今天是小李在做，手艺不差吧？烧饼再吃一块、老王家的、他们家最热闹、老少三代都在铺子里忙活呢，赶着添了新品种，芝麻馅的豆沙馅的，有咸有甜了呢，你尝尝这个芝麻馅的、香呢。
周翰飞看了看母亲，她只是随口唠家常、并不是有心的。长干里的老街坊们都是这样，一代代承继祖传的铺子，老子磨豆腐则儿子也磨豆腐、爷爷烤烧饼则孙子也烤烧饼、爸爸开古董铺子儿女自然继承，李家钱家，还有赵家孙家吴家无数家、包括我们周家。
然而扎灯？一辈子在作坊里手工劳作、日日盯着土气俗气的花灯、将来再传给儿子？周翰飞决然地摇了摇头。宁可不姓周！
但是父亲现在不让参加高考，昨晚发火说了不止一遍。怎么办呢？老师校长统统劝不动。他两手一摊“祖传手艺怎么办”，连状元之后的江老师都无言以对。
与母亲一起骑车出门去明光厂打针，冬日的清晨寒风刺骨，尤其出了城门风大得惊人，呼呼地在耳边呼啸。周翰飞不禁回头望了一眼，浓浓的白雾中城门巍然矗立城墙绵延横亘，只是主门的东西侧两个巨大的豁口、象一对臂膀从中而断。回想昨晚曹书记的话犹在耳边，黄七襄原来是为了城墙为了替朱伯商鸣不平，黄家姐弟心中多年的疑问可算解开了，不过周翰飞同黄有桑一样也忍不住琢磨：黄七襄当年究竟讲了什么“比喻不当的错话” 被判为“反革命言论”？
问母亲知道吗，王珍愣了愣，“反革命言论”那时候多了、谁记得？就是反党反**之类吧？我那会刚生了你坐月子辛苦着呢，然后刚满月就上班、哪里管得了，挨斗的人也多嘛！你爸爸想去探监来着，不让！江老师大着肚子反应又大天天从早吐到晚，就是那时候瘦下来的剩了个皮包骨头、以前是个圆脸呢，心脏病也是那时落下的，文苑街回来就发了一次，差点不行了！要说一对双胞胎真算命大的！生出来的时候象两只老鼠，一点点大，我上班你爸爸去一院看的，亏得陈玉芬在，照顾得还不错，不然两个孩子不定就养不活了呢，没有奶，奶粉买不到的！就米糊糊！
周翰飞摇了摇头，女人家记住这些就不容易了吧？骑行在拥挤的自行车大队中，周翰飞想起那个“老鼠一样大”的黄有杨昨晚说他们姐弟和陈磊在报考托福希望学陈鑫去美国留学，真让人吃惊，就算申请到奖学金费用也不得了啊，一张机票听说几千块呢，而且江老师怎么办，身体那么差！有杨一贯乐天派“先考着再说”黄有桑虽犹犹豫豫“没那么容易”但显然也是满心神往，真的都要走吗？
天下的母亲大都一样絮絮叨叨，对子女的关爱化作一句句唠叨流淌倾泻，自顾自地以此包围甚至掩埋并不管实际的成效。此时明明看到儿子皱眉明明知道他不耐烦，王珍还是继续在寒风中诉说着抱怨着，口罩先是挂在左耳上后来索性取下塞在口袋里方便说话，直到周翰飞甩出“曹书记也被咬了”才诧异地住口，旋即又更关切地追问，曹书记没养狗啊，碰到的恶狗？啧啧啧，曹书记真了不起一个人追出来抓小偷！那后来怎么样了？小偷跑掉了？哎你们几个小孩怎么不叫人呢……一口无锡话又快又急满是迫切。
周翰飞听得无奈下意识地换了话题，问母亲昨天回来那么晚彩灯生意不错吧？灯会成功了？话一出口就后悔，怎么说这个呢？
果然王珍立刻注意力转移又激动又得意起来，可算昨天灯会结束了！猜猜咱们家今年卖了多少盏灯？四千二百三十三个！说到这压低了声音，刨去材料费运费那些本钱毛估估有五千多块的赚头，还不连区里那边帮忙的收入！小飞啊，咱们周家这个祖传的手艺靠本事吃饭稳赚不赔，比铁饭碗强！我二十几年工龄一个月工资奖金夜班费三十多块，扎灯一年抵上班十几年啊！你爸爸昨天干嘛着急，生意越来越好哇！爸爸妈妈年纪大了忙不动了哇！小飞早点下来帮忙，比再上学找工作挣工资强啊！哎，哎，你别又不耐烦，这是咱们老周家多少代的手艺！总不能到你这断了！你爸爸不会同意你考大学的！昨晚你都看到了！我劝也没用的！
“到了。进厂子就别说了。”周翰飞皱眉轻声抗议，下了自行车。
晓雾渐散晨曦微露，淡金色的光芒点点洒在城堡般巍峨的石质欧式门楼上，高耸的尖顶直入云霄在蔚蓝的碧空中益显轩峻。古旧的罗马字挂钟早已字迹斑驳，奇迹般显示着正确的时间，钟下的白框里自左至右刻着火红的“明光制造厂”，与左右飘扬的五星红旗一样明亮鲜艳。周翰飞记得看过一组南京的老照片，清朝时这个框里是“南都机器制造局”几个黑字，自右至左。门楼下三个巨大的拱门，黑色铸铁大门敞开着，正是上班的时间，三三两两推着自行车的、结伴步行的还有公交车上跳下来的工人们在铁门前验过工作牌井然有序地进厂。周翰飞随母亲到门前说明缘由，也顺利过了铁门。
明光厂内极阔大疏朗，马路与中华门前的永乐路差不多宽阔，雪白的分道线流淌在路中隔开了双向拥挤的人流车流。路旁不时可见老式的建筑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开阔的场地中，都是十九世纪西洋英式风格，人字形屋顶、三角桁架、青砖清水墙上阔大的拱形门窗，比例匀称形式纯美，远远望去坚固宽敞而整齐，很难相信这些建筑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周翰飞看着一栋栋古朴的房屋，忽然有一种穿行在悠悠时光中的恍惚。医务室在几幢大型厂房之间的办公楼中，是一栋砖混结构红墙黑瓦的民国建筑，一楼三面玻璃橱窗布置成光荣榜，1985年度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厂级标兵、各车间标兵等等，标准像里俱皆身着工作服戴着小红花。周翰飞惊喜地看到东卫国、邻居小魏、还有母亲的笑脸，诧异地侧头望望，王珍不好意思地“呸”了一声，怎么，侬姆妈不象先进啊？
自暗黄的柚木楼梯嘎吱嘎吱地上了二楼，迎面正碰上白大褂的吴莉医生，目光自黑框眼镜上方扫过来，清秀的面容多年不变、笑起来淡淡地象带着消毒水的气味，轻声说曹书记昨晚交代了，疫苗已经准备好，正等着小飞呢。王珍连忙又是致谢又是抱歉还不乏几分得意，似乎“与曹书记一起被狗咬了”倒象个荣誉，医务室里还有七八个打点滴的病人、三位同样白大褂的护士穿梭忙碌着，这时都被王珍的嗓门吸引好奇地转身聆听。周翰飞不禁皱紧了眉头，一声不响地任吴医生冰凉的手指揉搓着打了一针。
吴医生又是感慨又是夸奖，小飞一转眼长成大小伙子了！记得小时候来打预防针吃糖豆的时候还没桌子高呢，偏偏人小鬼大，自己不哭不闹不说还帮着安慰其他小朋友，这大了益发沉稳懂事，听说是学生党员呢、整个一中就他一个吧？王珍你们两口子这个儿子算是养着了。王珍听到吴医生夸奖极为兴奋，口中谦虚着凑上来想帮儿子压住针眼处的棉花，周翰飞扭头躲过说“妈你去上班吧一会儿好了我自己回去。”吴医生不禁笑，孩子大啦，别再拿人家当小孩子咯！好好培养，现在就是党员了以后前途无量啊。
王珍望了望儿子，浓眉大眼堂堂正正的面容坚毅自信，举手投足从容不迫，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自北京回来后还添了不少儿话音。哪里象个扎灯的呢？可是考大学分配工作又能挣几个钱？最主要周家十几代祖传的手艺不能断啊！周翰飞察觉到母亲的目光苦笑了一下：在父母心中党员可比不上五千多块的赚头。怎么才能说服他们让参加高考？
楼梯口突然噔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步两个台阶跨上来的是曹峻德，峭直的身形与楼梯几乎成九十度角。“曹书记！”吴医生连忙迎了上去：“我正想打电话呢，该打针啦！”“这不来了”曹峻德说着环视医务室内的工人们一一颔首打过招呼，周翰飞惊奇地看到他居然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包括远在安装车间没与之打过多少交道的母亲、包括昨天晚上刚见过一面的自己。王珍更是又惊喜又激动，迟疑着迎上来感谢曹书记对周翰飞的爱护有加，曹书记办那么多大事要事，百忙中还操心小飞被狗咬了这点小事真让人过意不去等等。
曹峻德撸起袖子给吴莉打针，笑着对王珍说：“你们知道吗，有人说我老抓小事，但是不会抓小事又能干什么大事呢？再说，什么是小事呢？”王珍嗫嚅着说不出话，吴医生笑着解围：“王珍你不知道，对于曹书记啊厂里职工的事都是他关心的‘小事’，比国家大事更要紧呢。”一旁的周翰飞怔了怔，望着曹峻德清瘦的面容又回想起昨晚，和几个少年的谈话也就是他无数桩“小事”中的一个吧？脑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也许能请曹书记帮忙？
“书记！香港的客人到了！车子进大门了。”这时追上来一个年青人，中等个头，敦厚的脸庞上两只垂肩大耳南都人认为是福相，两片月牙弯弯的小眼睛，弥勒佛般总带着宽厚的笑容。是秘书孙勇，刚毕业工作没几年、年纪不大却行事老道做人牢靠在明光厂口碑极好，公认为曹书记的得力助手。吴医生正麻利地为曹峻德清洗伤口，忙道：“等两分钟！等包扎好。哎，您别动！不差这两分钟！”
孙勇礼貌地匆匆向众人点头，转身急急忙忙地汇报说出了个紧急情况，翻译郑虹家里刚才突然来电话讲她夜里发高烧，早上想撑着来上班的实在连床都下不了。孙勇赶紧联系外办那边借翻译，解释了今天采访是临时决定、外方英国广播公司香港分公司突然造访又特意要求简单真实、所以本没准备要翻译想着厂里郑虹翻就行了的，外办王主任倒没多说什么，可是偏偏所有翻译都有任务派出去了，怎么办？对方应该带有翻译，不过只靠一个翻译恐怕翻不过来也不符合外事活动规定。
“没有翻译？”曹峻德皱眉道：“说是采访报道天禧大佛，我准备带他们参观已完工的佛像部件，这是这些成品部件第一次亮相，很重要啊！一群英国人，没翻译怎么交流呢？”
孙勇挠了挠头解释科技公司等相关单位那里也问过了都说临时找不到，厂里就郑虹英语好，办公室其他几个都是大学里学了两年简单的短语能说两句，现场同声翻译肯定水平都差太远。正在一旁整理衣服的周翰飞突然跨上两步，说：“曹书记，我来翻吧！”
“小飞！”众人的惊讶中王珍急得声音都抖了：“你别胡闹！香港来的英国人！你一个中学生哪行啊？而且你有偏头疼，到时可别出问题！”吴莉瞥了眼王珍，她说的是实情、周翰飞遗传有偏头疼的毛病着急紧张的时候就会发；不过王珍想的可能是另外一个问题，何必呢？又不会发工资！王珍每到过年就请病假，可吴莉知道她的身体不至于非要歇半个多月，扎灯吧？听说赚几千块呢。
“曹书记，我小学三年级开始学英语，和黄有桑黄有杨一起向江老师、就是他们两个的母亲学的，整个一中就我们三个的英语最好。”周翰飞迎着曹峻德研究的目光毫不退缩，诚恳地毛遂自荐：“不过我不懂机械用语我需要一本专业字典随身带着。这一点我会向对方解释清楚。”
孙勇连忙说郑虹有个笔记本记着好多专有词汇，也有字典就在她桌上，急急忙忙地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有个翻译肯定比没有强啊。周翰飞双眼一眨不眨地道：“那就没问题了。曹书记你放心。”众人好奇、担心、特别是王珍焦急阻拦的目光中，曹峻德拍了拍周翰飞“好，就这么办！”
“曹书记果断大胆，而周翰飞真是有这个令人折服的本事。”东晓亮吹了吹茶杯中的浮沫笑道：“本来看似无解的窘境因他的勇气峰回路转，当一帮英国媒体人得知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职工子女而且还在上高中，对明光厂都刮目相看。曹书记与周翰飞也就是在那一天结成了忘年交，之后经年未变。”
大屏幕中观灯的人群仍然摩肩接踵，颂诗会已经结束，游客们提着花灯在一组组多姿多彩的灯展前留连忘返，闪光灯不时嚓嚓嚓亮起，游龙般的城墙此时化身背景在相框中留下靓丽的图案。那个瘦削的马尾辫身影呢？东晓亮的目光逡巡着，心底仍在暗暗期盼：即使是神话，也让我再看一眼吧！
八十年代，英语流利的人凤毛鳞角，“佛像部件已完工一半，今天可以看到。”周翰飞小心翼翼地翻译着曹峻德的一字一句，在英国客人彬彬有礼的笑容中越来越流利顺畅。曹峻德开始还有意放慢语速并尽量用简单的词语，随着交流气氛逐渐融洽说话便快起来，简直忘了翻译是个临时应急的高中生。周翰飞仔细聆听快速笔录，待曹峻德稍作停顿时就接上认认真真地翻译，清朗的语声越来越自信。包括孙勇在内的明光厂职工们又是惊喜又是奇怪：王珍的儿子这么出色！英语这么好！周家是扎灯的啊！
记得那是个黄梅雨天，自己去黄家找他们姐弟玩儿，哗哗的雨声中听到abcde的朗朗歌谣，有桑有杨正围在母亲的身边学字母，是江老师的鼓励？是黄有杨的怂恿？还是黄有桑期待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跟着学起来，十多年来一起听说读写从不间断，只可惜东晓亮没兴趣看到三人读书说英语就躲得远远地。黄家的书真多，英文的大部头主要是江老师以前看的文学类，也有不少黄七襄的专业书，甚至还有更早几辈人的，难得经历了几次战火、私房改造的搬迁和文革的批斗留存下来，三个小伙伴在江老师的指点下着实读了不少。“看过的书都会留在头脑里不知不觉地改变提高你们”江文秀温婉的笑容和话语最让人信服，此时此刻在明光厂阔朗的会议室中，周翰飞深深地感激。
哪怕不拿一分钱、哪怕永远吃不上豆腐脑和酥烧饼，我也情愿做这样的工作、胜过扎那些土气俗气的彩灯挣五千块。
英方的翻译是个华裔叫杰尼，说姓吉，典型的香港职业女性，合身套装和齐耳短发干练利落，对今天这样的访谈驾轻就熟，周翰飞有几次翻得略有不恰也被她不露痕迹地补过，一直轻松地掌握着双方谈话的节奏和方向。不过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有时相当难懂，而神情中不自觉地透着倨傲，高扬的细眉和微撇的嘴角总象是轻蔑不屑。
“佛像太大，所以结构方式定为将佛身分块铸成青铜壁板、内骨架支撑后再以螺栓固定，主骨架为钢材，另有副支架连系铜壁板和主钢架。各壁板的厚度根据部位的不同厚度定为10至13毫米不等。”曹峻德亲自领着金发碧眼的客人们行走在阔大高峻的车间中，展示着一个个已完工的青铜部件。“最难的是佛面，为了充分表现出佛祖的庄严德相达到完美的艺术造型，我们攻克了重重技术难关，整块佛面一次浇铸成功。”曹峻德说到这里一向温和的神情多了骄傲自豪，英国人驻足在巨大的佛面之前突然没有了声音。高4.3米阔5.8米重达6吨然而厚度仅为13毫米的佛面！一次浇铸成功！仰首望去，释迦牟尼佛慈颜微笑地俯视着众人，仿佛也心生欢喜。
主管生产的张厂长进一步详细介绍，整体设计是按与香港明珠寺商议更稿的设计协议，面相参照龙门石窟的卢舍那佛，额广平正双儿垂肩，显露佛陀福慧具足；顶部肉髻螺，代表佛陀智慧圆满；青莲花眼眉如初月，象征佛陀以慈眼广视众生；两眉之间有一白如雪软如棉的毫毛向右旋转，代表佛向众生说法。周翰飞在佛陀慈悲的目光中神奇地将这段颇难的介绍翻译了出来，杰尼面无表情，为首的英国人威廉碧蓝的双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不知道是对明光厂还是对小翻译。
几个英国人望着一个个巨大的部件嘀嘀咕咕地议论，杰尼负手一旁并不插口。周翰飞听到英国人是在夸奖佛像，其中惊人的技术含量和完美的艺术造型大大超过了来采访之前的预想等等，笑着冲曹峻德微微颔首，曹书记便也微微笑了。英国广播公司啊，世界一流的媒体，盼他们能将佛像和明光厂客观真实地报道。
“咦！这里怎么有个纳粹标志？”威廉忽然大惊失色指着一个部件上的字符号问道。几个英国人都变了脸，目光中露出嫌恶痛恨。
“别急，”曹峻德不慌不忙地笑了笑：“你们再仔细看看，这个符号是纳粹标志吗？”
“好象方向角度不一样。”一群金发碧眼细细观察，松了口气：“这是两个z右旋。纳粹符号是中心45度旋转，反过来的。”
“不是纳粹不是纳粹，纳粹标志是黑色的，这个是金色的！这是佛陀的标志吧？”
曹峻德点点头，英国人对东方文化倒不是毫无见识。这个符号在古梵文中就有，最早是古印度宗教的吉祥标志，后来在佛经中数次出现。中国唐代的玄奘大师将之译为“德”、意为佛陀的功德无量，到武则天皇帝一锤定音，将其定位为右旋不过左旋的也还有、最主要是平行的，定音为“万”，定义为“吉祥万德之所集”、即集天下一切吉祥功德。佛像的胸前铸这个字，是盼佛陀带给香港同胞吉祥万德。
凝望着金色的吉祥符，包括英国人在内心中都生出特别的宁静祥和，这当然不是残暴杀戮的纳粹。然而周翰飞听到杰尼自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诧异地望过去只见女翻译双目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为什么杰尼会激动不安？而且这个字符好不熟悉，是在哪里看到过、黄家吗？还是钱家铺子里？
“我们厂自初建到解放前曾以这个符号为厂徽，寓意我们虽然是兵工厂可是愿天下百姓吉祥，无量万德无尽无休地利益十方众生。”曹峻德望向杰尼笑了笑：“所以这一次承接大佛宝像也是我厂多年的善缘吧。”女翻译避开他的目光不接话，视线落在金光灿烂的字上不知在想什么。
“善缘……”威廉重复着这个深奥的词汇，问，“那么这次到底为什么明光厂铸造这个佛像？”
周翰飞注意到，威廉似乎是不经意地、轻松愉快地问出这个问题，然而几个英国人屏气凝神地注视，杰尼翻译得极缓、轻蔑的神情也变得凝重，难道这才是英国媒体这次采访的真正目的？周翰飞急得连连冲曹峻德使眼色，额上的青筋开始跳起，被母亲说中、偏头疼真的犯了。
香港明珠禅寺的这尊大佛，世界各地众多公司竞相投标承揽建造工程，明光厂以雄厚的实力和精湛先进的技术中标。曹峻德没有在意周翰飞的眼色，老老实实地介绍。
“凭实力和技术吗？”威廉接着问道：“我听说，明珠寺的那些和尚们被北京洗了脑，讲什么‘中国的土地中国的山，中国的和尚中国的庙，大佛就应该由中国造’，结果其他国家的投标者根本没有机会！德国的，日本的，呃，还有英国的！”
周翰飞瞬间心中恍然，原来英国媒体是为此而来！大佛的建造工程造价高达几千万港币，来自世界各国的竞标极其激烈，凭什么花落明光厂？一个落后中国的、二线城市的工厂？
“这个工程的竞标中我们厂做了详尽的投标方案，”曹峻德象是没听出威廉咄咄逼人问句中的质疑，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工程涉及的应用建筑、机械、冶金、铸造、焊接、化学处理、空气动力、计算机等多项技术我们都事先做了充足的功课，不同结构的强度分析、静动态及线性非线性分析，防腐蚀着色试验、抗台风方案，还有热……”
“难道别的公司没做这些研究？”威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撕下彬彬有礼的客套瞬间变成了锋锐的媒体人：“难道德国的日本的我们英国的、会交一份草率的方案？曹先生未免小看了对手！这一次，明明是因为明珠寺作弊！什么嘛，要知道那不是你们中国的土地不是你们中国的山，也不是你们中国的庙！”
一屋子人安静下来，连车间的工人们都楞住，停止了青铜部件的展示惊愕地望过来。威廉的金发随着话语的高亢有一撮滑落在额前，正好混在屋顶筛下的几缕阳光中颇有些晃眼；而杰尼吉虽是一头黑发，这几句译文直截了当声音响亮，毫不掩饰与英国人同样的倨傲和质疑。
“假洋鬼子！”不知哪个角落响起了一声嘀咕。工人们、张厂长、孙勇等随行的人们脸上都露出愤愤之色，说什么“你们中国”，真是假洋鬼子！香港已经进入过渡期，怎么不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山我们的庙？周翰飞捂着太阳穴上乱跳的青筋有些着急，她是翻译，她只是将英国人的话翻出来而已，当然译得毫不留情毫不婉转，但不能说有错啊！
杰尼吉冷冷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弊姓吉，名杰尼，祖居香港，英国国籍，持英国护照，乃是大不列颠英国人。有问题吗？”人群骚动起来，“洋鬼子”“死洋鬼子”等骂声隐隐约约地升腾，杰尼冷冷地负手站立，毫不动容。
曹峻德长臂微抬，峻肃的目光环扫车间，嗡嗡嗡的议声瞬间停止，安静得针落可闻。周翰飞只觉得心拎到了嗓子眼，英国人挑衅是不错，可是己方稍有不慎就会酿成祸端！那是英国广播公司，全球的听众超过一个亿！明珠寺、明光厂、甚至南都甚至中国，将如何面对全世界的质疑责难？
“你们可以怀疑可以质问。”曹峻德清瘦的面孔此时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在倨傲的威廉、冷淡的杰尼之旁更显雍容大度自信从容：“我们中国人向来以礼待客，你们远道而来的客人想说什么尽管说。来，随我来。”周翰飞作为翻译多事地加以补充“我们中国是历史悠久的礼仪之邦，自孔夫子就说不学礼无以立，孔子还说有客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在杰尼吉冷冷的目光中终于讪讪住口，可是真担心啊，千万别让英国人抓住把柄！
曹峻德平日大步流星的脚步此刻沉着舒徐，率先走到一幢车间的大门外仰头指着门额上的一块铜牌，“看！”与佛像同样的青铜、但因时间久远泛着红色的锈斑，簪花小楷的字迹是錾金的仍旧金光闪闪，一笔一划工整端丽、在冬日的寒风中巍然不动。
“同治五年建机器正厂”周翰飞念道：“那是，公元1866年？整整一百二十年。”一群英国人的脸上露出惊诧，威廉还掐着手指算了算。曹峻德含笑领着众人走进去，原来是铸造工房。只见巨大的工频炉内铜水溶溶亮光耀眼，同样巨型的砂箱静穆地比肩站立，随着指挥台上“起”的一声令下，行车抓住装有铜水的吊包移向砂箱，“轰隆”一声铜水开始注入箱中、在箱口溅起点点火花。巨型设备先进齐全，操作工人们认真肃穆，浇铸过程井然有序，整个生产场景恢弘而壮观。
曹峻德并不多说，继续领众人穿行在古旧的厂房之间。“同治十二年建机器右厂”的铜牌下是焊接车间，“光绪四年建机器左厂”的铜牌则是拼装车间，而同治十三年的打磨车间中八台磨光机正在同时操作，铜屑飞扬弥漫，工人的头上脸上全镀着厚厚一层分不出工作帽口罩和脸。周翰飞认出其中一个敦厚健壮的身形是东卫国，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青铜壁板正专心打磨抛光，对十几个不速之客固然毫不在意、对噪音粉尘中自己的面目全非也无知无觉，全部的身心只在青铜件上，眼见着表面渐渐光洁、线条渐渐流畅。
难怪陈玉芬老说东卫国一身铜屑洗都洗不掉，打磨工是真辛苦。周翰飞想着叹了口气，人家的父母那么盼着孩子考上大学、自己家则考都不让考。
“曹先生的意思是，”终于威廉忍不住，驻足发问：“一百多年历史的明光厂能造好大佛？”
“大佛宝像的建造工程，集宗教艺术、传统工艺和现代科技于一体，”曹峻德依旧温和大度地微笑着：“三方素质缺一不可，并且要有相应配套的生产安装能力。我们厂这几年生产了大量艺术塑像基本占据了东南亚的大型佛像市场，这个成绩并非偶然。威廉先生觉得呢？”
几个英国人对望了一眼不说话。这一次跑来明光厂采访实际是因为参加大佛竞标的英国威得士公司在落选后不服气，愤愤不平地认为定是明珠寺作弊。难道落后的中国、曾被日本人大肆屠杀的南都、还有什么听都没听过的明光厂，比威得士公司强？广播公司应其所请准备大力揭穿这中间的黑幕，所以特意临时突袭不让准备，想象中一排肮脏狭窄的土作坊、一群瘦弱嶙峋打着哈欠的东亚病夫、以及粗糙马虎不堪入目的产品……没想到所见所闻完全相反！而且曹先生说的对，工程需要三种素质俱备，威得士公司技术应该没问题，可是哪里懂佛教艺术、哪里懂佛像的传统工艺？就是生产，规模效率也完全比不上。
英国人隐隐觉得，这一趟怕是白跑了。
我们厂开始于同治四年就是公元1865年，时任两江总督的李鸿章在此创办了南都机器制造局，之后一百二十年间我们厂的产品一直领先在世界前列。曹峻德说着领众人来到一座小楼之前，尖顶的哥特式建筑象是厂中的望塔，刚要进去时楼旁有人喊“曹书记”望过去是厂保卫科的几个人陪着公安局的公安，一群人围着地上的一个大坑和两把铁锹指指点点地正在研究。曹峻德示意众人稍等大步跨过去讲了几句，依稀是“对就是这里”“昨晚上挖的”“对听见叫毛老三”“可以挖”“地下有什么啊”，周翰飞猜想这就是昨晚盗墓贼挖掘的现场，明光厂报案请公安来调查，会查出什么呢？盗墓在这里挖肯定不是无缘无故，所以曹书记也好奇吧？
一口气上到四层原来是个陈列馆，玻璃橱窗里密密麻麻摆放着泛黄的资料、照片、旗帜、上锈了的子弹、枪支甚至火炮。一群英国人循序看过去不时好奇地问些问题，曹峻德耐心地一一作答，毫不掩饰对明光厂一百多年历程、以及南都在洋务运动中改头换面大进步的骄傲。
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左宗棠……周翰飞凝望着泛黄照片中模糊的身影又是敬佩又是感慨。他们可知道不久之后就是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侵华、他们所努力的一切在历史的纵深中只是短短一段旋转的上升？
然而人生在世，岂非就该这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国家为民族？
扎灯，赚再多钱又有什么意义？
“看，这就是我们厂原来的厂徽。”曹峻德指着墙上一个金色的“”字徽章含笑介绍，金色的冬阳透过天窗照下来，古旧的纹饰益加温暖祥和。“这次大佛宝像胸口的字是按此图型放大的，同样吉祥万德之意。香港回归已是定局，明珠寺是中国的寺，这尊佛像中浇注着我们明光厂工人对回归的期盼、对所有香港同胞的祝愿。佛面浇铸的那天在厂里举行了洒净仪式，包括中国各地和香港来的数百人参加了法事，一千七百克黄金满载着信徒们的虔诚之心在众法师的梵音中融入浇铸佛像面部的铜液中。那就是吉祥万德就是利益众生。”曹峻德的声音依旧诚挚温和。
威得士公司哪里懂这些？字多半当成纳粹符号，洒净仪式又是什么？梵音就更不知所云。而香港主权的问题首相都没讨着好，媒体再争何益？威廉转了转眼珠，望了眼杰尼问曹峻德：“曹先生刚才说贵厂的历史是公元1865年开始的？那在这之前呢，这里是什么？”
周翰飞心细，察觉到杰尼听到这句问话全身一震、翻译的时候虽然竭力若无其事可是抖着声音、颤巍巍的。又为什么？和那个字符有什么关联？
曹峻德也有些意外，停了几秒望向威廉说：“这次的佛像取名为天禧大佛，是因为我们明光厂建在明朝天禧寺的遗址上，你们应该知道天禧寺，当年寺里有一座塔。”
“天下第一的琉璃宝塔！”威廉脱口而出，旋即醒悟自己不该这么激动，连忙耸耸肩故作不在意：“琉璃宝塔当年被称为世界奇迹，不过早就被烧毁了！你们那个太平天国的时候！曹先生不是开玩笑吧，你们一个制造厂、怎么会建在寺院和宝塔的遗迹上？”
他为什么这样反问？为什么装作不在意其实很焦急？周翰飞额头青筋突突突地跳起来。刚才以为他们是为揭穿大佛宝像招标“黑幕”而来担心他们胡乱报道，现在看来英国人的目的还不止如此！尤其女翻译神情激动目光迷离，与刚才说到吉祥万德时的激愤不屑又不相同，为什么？她姓吉，吉，周翰飞忽然心中一动。
“我刚才说我们厂开始于同治四年就是公元1865年、时任两江总督的李鸿章在此创办。其实细究起来，明光厂的掌故要从1842年夏天说起。”曹峻德象是完全没察觉到英国人的不怀好意，老老实实地打开橱窗取出一帧合影，对周翰飞焦急的眼神提醒视而不见。
照片中密密麻麻三排人，第一排坐着的几个人下特意用红铅笔小楷字标注了姓名。最中间是严肃倨傲的李鸿章，右边是卷发西装的英国道员督办马格里，左边一人清癯瘦削额头宽广，标注的小字是：黄云昊。周翰飞怔了怔、这是黄有桑的先祖呢，果然耳边曹峻德说，这个黄云昊就是南都人引以为傲的道光庚子年状元，是我们厂的奠基人之一。
周翰飞的目光粘在了照片上移不开。熟悉的大脑门、同样的也因眼距稍宽神情带着几分愕然。道光年是清朝科举的巅峰时代、参考秀才超过百万、要有什么样的才气才能脱颖而出当上状元？遗传基因、书香门第的家学渊源，所以黄有桑黄有杨自小功课遥遥领先，相信他们去考托福一定也没问题，可是都去美国留学吗？周翰飞摇了摇头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连忙集中精神开始翻译黄家先祖黄状元与明光厂的渊源。
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的八月，耀武扬威的英国舰队溯长江而上停泊在城门外的草鞋峡中，这七十余艘军舰刚自吴淞宝山上海和镇江焚烧掳掠而来，英军一边登陆上岸骚扰抢夺百姓，一边架设大炮扬言由神烈山攻击城门。年青的翰林院编修黄云昊匆匆自北京赶到南都，向正蓝旗的耆英和镶黄旗的副都统伊里布传达了道光皇帝的旨意“抚夷缓兵、相机办理、不必强攻”也就是议和。为什么？这场两年前开始的鸦片战争，大清帝国的国门已被打开、硝烟四起一败再败，真是“千年来前所未有之变局！”道光皇帝说是不能再让英军蹂躏地方，很简单、打不过啊！虽然这只舰队还不到一万人、却横扫了中国东南沿海！英国人一边漫天要价所谓赎城费，一边说南都的夏天这么热、要议和必须找个凉快的地方谈，江边不远的静海寺就很好嘛！
黄云昊一听呆住，气势恢宏号称南京律寺之冠的静海寺是明成祖为郑和敕建，静海乃是海波不扬的寓意，寺中供奉着郑和带回的佛牙舍利罗汉画像等法物，郑和晚年任南都守备就住在这里。这样一个承载着古都辉煌和中国荣耀的寺院怎能成为战败议和之所？然而英国全权公使璞鼎查男爵和海军司令巴加傲慢地坚持，向来奴颜卑膝的两江总督牛鉴乖乖地安排僧人们打扫干净寺院，之后双方在静海寺中谈了四天，终于在八月底暑热未消之时黄云昊跟在耆英伊里布和牛鉴后面上了英**舰康华丽号，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颤抖着双手提笔书写“兹因大清大皇帝大英君主欲以不和之端解释止肇衅为此议定设立永久合约”，额头的汗水在南都夏季的溽热中滚滚滴落。主权丧失、五口通商、割让香港岛、巨额赔款……这哪里还是大清帝国、还是天朝上国？三宝太监地下有知不知会做何感想？明太祖地下有知更不知会做何感想？他辛辛苦苦造出的城墙挡不住英军的坚船利炮，南都被轰开了大门、帝国遭遇了奇耻大辱。北上返京的黄云昊回头望着葱茏秀雅的古城，忧心如焚。
经此巨变，满朝哗然。如何抵御外侮？爱国志士们急欲摆脱落后急欲救国图强，住在南都的魏源写出了《圣武记》《海国图志》风靡大江南北、成为开启洋务运动的钥匙。黄云昊翻阅着图书，想起静海寺老方丈那天说寺中相传郑和曾讲安邦路东首的天禧寺下藏着个大秘密，会是什么？是永乐盛世的秘密吗？明成祖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同这秘密有关吗？临行交待了心腹老家人去查、会有结果吗？
“天禧寺下藏着大秘密？”威廉听到这里忽然询问，碧蓝的眼珠掩不住热切，杰尼翻译的声音更抖得厉害。周翰飞恍然大悟，这群英国人原来是为了寻宝而来！吉这个姓很少，不过长干里有一家、而且是著名的云锦世家，这位女翻译恐怕是南都人！定是她透露了消息给英国人！周翰飞拼命向曹峻德使眼色，曹书记仍然没在意，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是这么传说”就接着往下讲。
十一年后的咸丰三年太平军攻占南都，又是自静海寺挖地道，以地雷炸塌城墙突入数百人，远在北京翰林院的侍读学士黄云昊听闻奏报急火攻心以至口喷鲜血，苦苦搜寻的天禧寺秘密尚未明了，大清帝国外患之下又生内乱，家乡不知道面临怎样的荼毒？果然接下来的十一年间南都城中房屋十之**毁于炮火，六朝建都以来一千六百多年的文化遗存、明初建都以来五百年发展的成就基本毁于一旦。同治三年清军收复南都满眼一片废墟，而湘军破城之后奸淫掳掠烧杀抢夺，曾国藩的记载为“分段搜杀，三日内毙贼共十余万人，上元长河尸首如麻。”消息奏报到北京，黄学士仰天长叹泪水滚滚而下，太平军在城破之夜由李秀成率领冲出逃跑，南都城中所余兵将至多万人，湘军却“毙贼共十余万人”，无疑那都是老百姓！太平天国之前南都人口约九十万，战乱后只有二十七万，六十多万人哪里去了？逃出去的能有多少呢？千年古都，为何一再经历浩劫！南都百姓，为何一再遭遇屠戮！秋天当听到曾国藩七月里巡视抢修贡院、当年冬天即恢复江南乡试时，黄学士毫不犹豫地向同治皇帝请命回家乡主持，而江南不愧是科教兴盛之地，这年冬天的乡试居然有二万士子来贡院应考，远远超出预想。就是这一场考试救活了南都，各行各业从此开始复苏、人心也渐渐安定，黄学士一鼓作气，紧接着督促修复学宫和四周的群祀祠宇，次年二月修葺江南钟山书院和尊经书院。
“真是回南都考试吗？不是找宝藏、呃、找秘密？”威廉忍不住问，双眼中的热切碧蓝碧蓝的。曹峻德微微颔首，笑容不减接着说。
不过不仅黄学士、皇帝和满朝文武都在诧异，太平天国平定之时所有人都猜想湘军发财了，可曾国藩说“历年以来中外纷传洪逆之富，乃克复老巢，而伪宫贼馆一炬成灰，全无财货，实出意外”！太平天国踞富庶江南十一年，劫掠的财富哪里去了？放眼全城四处烧得一片废墟，连皇家寺院天禧寺都被焚烧一空，曾高高矗立的天下第一塔化作一堆瓦砾，那场火烧了几天几夜、象当年的阿房宫大火！黄学士想起天禧寺下面的秘密更加满腹疑惑，炸毁宝塔焚烧寺院究竟是谁所为？是太平军为防官军占据高位、还是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内讧在此架炮、又或干脆是湘军劫掠寺中财宝之后毁迹？南都城中流传民谣“宝塔拆自相杀”但焉知不是曾国藩的计谋？关键是：那个天禧寺下埋藏的秘密是否还在？黄学士索性找到李鸿章两人曾是翰林院同僚、把当年静安寺方丈的话告知，商议之后便在天禧寺故址上搭建房屋，十几大间住房八十多间工作间还有五十多间廊房，对外宣称想把三个兵器作坊之一的苏州炮局迁至南都，实际在此悄悄寻宝希望找到那个天大的秘密，希望，真是昔日永乐盛世的秘密。
然而百十人在这里搜寻近两年一无所获，无奈只好在同治五年（公元1866）岁末真的将苏州炮局迁至此地更名南都机器制造局。曹峻德含笑看着一群英国人说，所以明光厂建在原来天禧寺的地方，佛缘源远流长，铸造佛像也好洒净仪式也好，都因这佛缘受到天禧寺历代高僧大德的福佑加持，尤其吉祥万德。各位一路走过来是否发现明光厂上方的天空特别蔚蓝澄澈？
周翰飞此时对曹书记佩服到了极点，他早看出来英国人的居心了吧？报道天禧大佛和揭露竞标黑幕都是幌子！可是不动声色地把黄状元寻宝的故事从头讲到尾，让英国人死心！果然威廉皱紧了眉头，想了两秒钟示意女翻译开口。杰尼迟疑着看看英国人又望望旁边的中国人，良久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们吉家祖居香港，不过再往上溯，其实本来是南都人。”
“南都人？”除了周翰飞，大家都吃了一惊。日上中天，杰尼眺望着窗外，蔚蓝澄澈的天空下中华门巍峨宏伟、绵延的城墙无穷无尽，神情有几分感慨几分凄楚。
吉家早在元朝就安居南都，是丝织云锦的机户大族就住在长干里，明清两朝生意兴旺机杼之声日日比户相闻。不想太平天国攻陷南都后全家被编入百工衙的织造营，发口粮不付工钱，织出的云锦一律上缴供各王府使用；家中十六岁以上的男丁更被征入军队被迫参加作战包括与政府军的对抗以及各个王之间的混战。渐渐地口粮越来越少、一家人吃不饱，夜里偷偷地拿些缫丝和云锦去换米；又渐渐地口粮干脆领不到，天王让大家食“甜露”为生；而城里到处抢劫杀人民不聊生。吉家原本有九十七口人，十多年中饿死战死被强盗无辜杀死同治二年的时候只剩下十三人。万般无奈之下终于在忠王李秀成秘密开城门放百姓逃难的时候，全家逃出了南都。
“说是同治二年的岁末，大冬天寒冷异常，南都城里依旧炮声不绝，抢劫放火每天每夜都在发生。我的太太太祖宗爷爷领着家里十三口人自白石矶蹩到聚宝门随着逃难的人群出城。守门的太平军这时还要将逃生百姓的财物搜刮干净，太太太祖宗爷爷仅有的棉袄被剥去，祖宗奶奶最后一只发簪被抢走，全家十三口人都只剩了单衣、在凛冽的寒风中一路往南逃奔。祖宗爷爷说，只愿吉家人再不进聚宝门，永生永世不再回南都。”
周围人听得入神，一百多年前的往事由杰尼带着浓重香港口音的普通话说来显得格外凄惨，中国人大都神色沉重、英国人则同情中带着好奇多少还有些轻蔑。周翰飞心中叹息，难怪她听到吉祥万德的时候激愤难平，太平天国十一年，南都百姓惨遭荼毒，哪里谈得上吉祥谈得上利益众生？而城内几乎所有的历史文化古迹都被毁，云锦的毁灭性破坏不过是其中之一。曹峻德温言劝慰女翻译几句，又说：“好在云锦没有失传，云锦研究所复制出不少古代织品。假以时日慢慢研究恢复，后人能看到我们祖先了不起的织造技艺。”
周翰飞愣了愣一边翻译一边心底犯嘀咕，再了不起也是古代的水平，原始木头织机难道好过轰鸣的大型电动机器？现代纺织业多发达、有必要保存云锦那么落后的东西吗？云锦之所以被淘汰也是因为竞争不过现代纺织品，产量太低无法批量生产，“寸锦寸金”是讽刺不是夸奖啊。周翰飞对曹峻德一直信服，翻到这里却不以为然，可是杰尼听了曹峻德的话欢欣起来，什么“艺术保护”“东方瑰宝”、什么“丝织业的结晶”“丝绸文化的遗产”之类絮叨了半天，更要求下次有机会去看看织造现场、听到曹峻德说云锦研究所的主任也姓吉也住长干里的时候更期待地猜测是不是同一族的，真让人不可理解。望望周围的孙勇张厂长工人们也满脸困惑，周翰飞咳嗽一声、提醒杰尼话还没说完呢。
“对对，讲到哪儿了？我们吉家原是南都的云锦织户、太平天国时逃出去的。难道我的祖宗们愿意离开家乡？是活不下去啊！难道我们明明姓‘吉’、吉祥的吉、吉鸿昌的吉，却心甘情愿做英国人？没有办法啊！”杰尼说着渐渐又激动起来，威廉相当绅士地拍了拍她、目光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不要光聊吉家身世、谈重点！果然杰尼努力平息了情绪说：“曹先生您刚才讲到天禧寺的秘密，我们吉家也有这个传说，是当年交云锦进宫时听到的。天禧寺下是有秘密，当年明成祖敕造琉璃宝塔的时候谨慎的郑和烧了三套琉璃，即除了宝塔上安装的还有两套备用、埋在天禧寺地下。”
“对吧？”威廉一反绅士风度地激动起来：“六百多年前第一塔的琉璃，皇家御制，那真是一大笔宝藏！上亿英镑！曹先生，怎么样，我们合作把它挖出来吧？我们有最先进的探测仪器，我们提供雄厚的资金，我们的寻宝队伍是世界上最专业的。”热切的目光因期待更加急迫，其他英国人也都眼巴巴地望着，原本寒冷的展览室中瞬间热燥起来。
曹峻德含笑摇了摇头：“这个两套琉璃的传说在南都流传很广，有些稗官野史中还有记载。五十年代考古工作者在琉璃窑一带发现了大量琉璃塔砖构件并成功拼合出了琉璃塔的门，所以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有备用琉璃构件藏在南都地下。不过，在南都的哪里？不应该是在天禧寺下，这里如果有早就被黄状元和李鸿章挖出来了。而且黄状元认为，三宝太监那样了不起的人物，不会将当时能大量生产的琉璃砖视为宝贝。”
英国人不禁大失所望旋即又更加心痒难搔，要是琉璃塔上的构件都不算宝贝、那得是多珍贵的宝藏啊！“黄状元这么想，那李鸿章怎么看？他怎么一辈子没提？”杰尼也很失望，吉家祖传的秘密在南都原来不是秘密？“是啊，李鸿章怎么说？”洋人们也问。李鸿章游历世界各地，在英国比大清朝几个皇帝还要有名，威廉几个都知道。
曹峻德收敛笑容，回忆起惨痛的晚清。李鸿章怎么说？那时的大清帝国内忧外患摇摇欲坠，谁都想赶紧找到那个永乐盛世的秘密，然而一年年只是找不到。李鸿章建了好些军工企业，说“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以为只要有了枪支弹药就能挡住侵略；黄学士看着各种各样仿外洋之式的兵器造出来、头发一日日变白中憧憬大清帝国的强大。然而之后不久的中法战争、甲午战争，依旧贫弱的中国从海上到陆上连连惨败。李鸿章被迫签了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安南、琉球、朝鲜、台湾一一丢失。
黄学士震惊之下以为是朝廷的问题、李鸿章洋务派与翁同清流派的不和？又或者是技术操作问题甲午海战输在指挥不当？然而与李鸿章对质，后者说“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干脆自居为裱糊匠。
今天的我们都知道，洋务运动没有实现借西方科技发展中国国力的愿望，原因其实只有一条：只引进技术不改进制度。清政府的政治机构和官僚组织与西方现代文明格格不入，所有的军工企业似商业组织却实是单纯的唯命制造者，所有企业既不独立自主更难公而忘私，有账目没有预算没有人事管制，生产什么样的军火供谁使用基本是官员的拍脑袋随想，洋务运动自始至终强调“中学为礼，西学为用”，即只学习西方先进的技术、价值观必须坚持中国传统，所以不能改变制度的缺陷。
而那时的黄学士望着窗外绵延几十里的古城墙，日日冥思苦想。中国人修城墙修长城，都只是想把敌人挡在墙外；中国人说保家安民，保也好安也好，都是防御性的，中国从来就不曾有过侵略别人土地掠夺别国财富的想法。中国不会踏上一块新土地眼睁睁看着有原住民在此生活仍然立刻插上小旗子宣告主权，在中国文化中，那是可耻的。
威廉张了张口没有说话。英国怎么成为“日不落帝国”的？全世界多少血泪筑成！无敌舰队所到之处多少白骨累累！其中的新大陆加拿大美国后来因当年的暴行向原住民道歉，但是曾经的伤害能够挽回吗？原住民再也回不到过去、他们的生活早已被彻底且永远改变。
南都的城墙建于明朝初年即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时代，彼时中国是世界上最大最强的国家。那城墙依山傍水固若金汤、没有数千年城垣建造发展的基础断然造不出来，试问当时世界上哪个国家有这样的建筑技术、这样的建造实力？可中国仍然只是建个城墙以保家安民！明太祖的诏书，对朝鲜说“体天牧民 永昌后世”、对琉球说“凡日月所临 无有远迩一视同仁”，信奉的是“中国奠安 四夷得所”，甚至巴巴地开出了“不征之国”的邻国名单、规定子孙后代不许无故侵犯。
窗外冬日的阳光下，巍峨的城垣横缩屈曲、因形随势地绵延盘亘，蜿蜒起伏地连接着郁郁葱葱的山脉、波光荡漾的湖水、九曲回肠的河流，舒徐广阔又安然自在。威廉望望城墙，脸上有一丝尴尬的愧赧。
不久之后郑和率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宝船舰队七下西洋、明成祖的诏书说“不可欺穷 不可凌弱。亦宜讲信修睦，各保疆土，熙同情，庶几共享太平之福”，这样的境界，“日不落帝国”能想象吗？郑和舰队一路经过大大小小多少落后贫穷的国家？传授中国先进科技、传播中华文化，念念在心的只是要和大家“共享太平之福”。
这就是中国几千年传统的儒家天下观，和平友爱、自立自强、扶助弱小。所以中国的皇帝份外难做，因为道德标准是不掠夺不侵略不能用白骨血泪迅速积累财富，无论强大贫弱都必须自强不息善待他人，山海关外进来的满族皇帝继承了这一天下观，追求的仍旧是“共享太平之福”。
但是为什么有如此美好的情操和境界，却被打得一败涂地？博学多识的黄学士想不通。好在光绪皇帝也在想这个问题，颁布了“明定国是”等上百道变法诏令、在康有为等的帮助下除旧布新，开言路减冗员用新人、办企业设铁路开农会印报刊、办学堂废八股兴西学，涉及了帝国的方方面面。这次的变法，总能使中国走上富强之路了吧？黄学士暗暗期待。然而没多久京里就传来“训政诏书”，太后囚皇帝于瀛台再次临朝“训政”，维新变法仅仅持续了103天！黄学士震惊之下自制造局走回长干里，一路经聚宝门红石矶看到无数乞丐无数饥民在秋风中或蹲或跪乞求一点食物，黄学士一颗心沉下去、只觉得天昏地暗满眼漆黑找不到光亮。
大清帝国连续的失败和耻辱，思想禁锢导致的科技退步是一方面，说到底其实是落后是贫穷。闭关锁国防断海上贸易，重农桑轻工商让底层百姓无以为生，即使在所谓“康乾盛世”来访的英国使者马夏尔尼也说“遍地都是惊人的贫困，很多人没有衣服穿，军队象叫花子一样破破烂烂”，眼前长干里的穷困景象在全国恐怕还不算严重的。大明王朝自强盛走向衰败也是同样的原因吧？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类似的论述在儒家经典中一再出现，什么意思呢？一个社会由不同阶层组成，每个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有谋生之路，这个社会才稳定。社会底层的人缺乏知识技术资源资金，获取生存资料的渠道很窄，仅剩的一点点获利谋生渠道就更不能被霸占，当富有者把普通百姓的谋生渠道都一一封堵，百姓穷弱，最后受损害的会是所有阶层。在这个意义上宁可有盗贼偷自己的钱财，也不能有伤害百姓的聚敛之臣，那最终将危及国家。孟献子的意思就是要养民、爱民、不能害民，也就是常说的“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理由只有一个，民富才能国强。
可惜黄学士虽然穷经皓首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却在**僵化的大清帝国中无能为力，“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始终只是个理想，不久就郁郁而终。李鸿章同样无力回天、八国联军入侵后被重新用为直隶总督，然而老泪纵横说“惟有竭力磋磨展缓年分，尚不知做得到否？一日和尚一日钟，钟不鸣，和尚亦死矣！”一年时间艰辛谈判签字《辛丑条约》被骂误国，两个月吐血病逝。
“我知道了！”杰尼吉突然开口：“明光厂为什么造佛像？是否也是这个原因？”
周翰飞心中一动，敬佩地望向曹峻德。明光厂如果制造简单机械在国内竞争发展，恐怕江南很多小机械厂要关门吧？曹峻德不愿意与小厂争利，加油车掘进机研磨机波纹管补偿器等等那些明明做得很好却并不大力推销，而是挑战一般工厂无法生产的艺术佛像制造积极开拓东南亚海外市场，他心中装的不仅是明光厂的职工、更有广大的众生百姓。这就是以义为利吧？想想自家的彩灯作坊，周翰飞简直无地自容、简直为周家祖宗汗颜，这一刻他再次确定：绝不能过那样追逐蝇头小利的庸俗生活！
曹峻德却不肯居功，笑了笑说：“还是佛缘吧。那个传说一直流传下来，用字作为厂徽就是这个传说的影响，很多人相信静海寺老方丈说的，天禧寺下永乐盛世的秘密与字符有关，找到这个秘密就能吉祥万德就能利益众生。”
杰尼向威廉嘀咕了几句，小心翼翼地取出个文件匣打开，递给了曹峻德。所有中国人好奇地伸头张望，匣中郑重其事地装着一小块云锦，图案是，字纹？杰尼轻声说：“这是我们吉家祖上传下来的，宫里说天禧寺下的秘密与这个字纹有关，字连绵不绝所谓‘万字不到头’。没想到曹先生已经知道了。”
周翰飞再一次对曹峻德佩服到了极点，开诚布公地说明已经了解的信息，在觊觎者面前保持光明正大，反而折服了对方。我们周家呢，母亲为多挣点钱请假、还要谎称生病！
楼梯咚咚咚地上来了保卫科徐科长，说昨晚那个坑往下挖了很深都挖出水来要成水井了也没东西，公安局的记录备案已经走了。曹峻德挥挥手让把坑再填上，眉尖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英国人热切地望着他再次努力：“中国人找不到应该是技术问题！我们有世界顶级的专家、有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的探测队！”
曹峻德含笑摇了摇头：“谢谢威廉先生的好意。你知道我们**员都是唯物主义者，永乐盛世能有什么和天禧寺相关的秘密？那当然是迷信。我们更希望做些实事。”周翰飞在内的中国人都笑了，长在红旗下的他们当然同意那是迷信，“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嘛。
威廉脑中盘算，这次来可算是铩羽而归，没有发现大佛招标的“黑幕”、挖宝藏的计划更是全盘落空，不由得怏怏不乐。周翰飞与孙勇等叉开话题，领着英国人继续看橱窗中的陈列文物，孙勇还递上锈迹斑斑的毛瑟枪、几人比划着终于笑起来。不久周翰飞在收音机中听到了英国广播的一篇报道“比琉璃塔更珍贵的宝藏”，将天禧寺的秘密说得玄妙神奇。
周翰飞说，那一天他懵懵懂懂地感觉到了曹书记对老百姓的感情、用黄有桑的语言则叫“为民情怀”，可是要很久很久之后，在漫长的时光中在与曹书记的接触往来中才渐渐懂得明白。
那一天，曹书记的墓上早已青草苍苍。孙勇在墓前泣不成声，说，“老书记，我跟着你几十年，我逐渐明白，你一直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讲话的。你从来不是官、是人民群众中的一员，群众的事就是你最关心的事，就是所谓‘小事’。书记，我陪你，生生死死看了多少，自然规律，从容面对。我和你同属相，相差二十四岁，我也到了你刚见我时的那个年岁了，我们会再见的。到那时，我再向你汇报，把做的一件件‘小事’慢慢向你细说，听你的评判。我们尽情地讨论，开怀畅谈，反正，有的是时间！书记，安息。”
那一刻啊，百鸟哀鸣，春风呜咽。
终于送走了英国人，周翰飞急急忙忙地说：“曹书记！虽然那个坑下面没挖出东西，但我想毛老三他们肯定是为了秘密宝藏来的！一定就在厂里某个地方！您可千万要小心！”曹峻德拍了拍周翰飞的肩膀笑道：“放心吧！外国人、盗墓贼都惦记着我们明光厂地下的秘密，我们自己当然看牢！何况还有你这样的职工家属站岗！小伙子，好样的！”
吴医生在一旁插口笑道：“曹书记你先别夸，王珍说要让儿子接班扎灯呢！”曹峻德诧异地移动目光在人群中找到王珍，含笑劝说：“他今年高考吧？先考试、看怎么样再决定行不行？”王珍嗫嚅着说“周家就他一个，他爸爸年纪大了……”曹峻德笑了笑说：“周万福哪天有空、请他来找我聊聊好吧？”
周翰飞暗暗松了口气，有曹书记帮做工作，高考应该能参加了吧？不过天禧寺下的秘密到底是真是假？
周翰飞其实更怕这样的父亲。他有什么错呢？盼独生儿子接班继承祖传的手艺、不应该吗？几千年来中国的传统都是这样，子承父业，周家的花灯一代代传下来十几代了。
空气中弥漫着豆腐脑和鸭油酥烧饼的香气，母亲一早去巷头买来的，都是周翰飞喜欢吃的。王珍一边搛烧饼在儿子碗里一边抱怨，好好地大过节的怎么就被狗咬了？深深的两个狗牙印子，手绢都染红了！还拖到今天早上才去打针！多危险啊要是得了狂犬病怎么得了？见儿子不耐烦连忙又推上豆腐脑，老李家的豆腐、喏、还热呢！吃了几十年、老李老了、今天是小李在做，手艺不差吧？烧饼再吃一块、老王家的、他们家最热闹、老少三代都在铺子里忙活呢，赶着添了新品种，芝麻馅的豆沙馅的，有咸有甜了呢，你尝尝这个芝麻馅的、香呢。
周翰飞看了看母亲，她只是随口唠家常、并不是有心的。长干里的老街坊们都是这样，一代代承继祖传的铺子，老子磨豆腐则儿子也磨豆腐、爷爷烤烧饼则孙子也烤烧饼、爸爸开古董铺子儿女自然继承，李家钱家，还有赵家孙家吴家无数家、包括我们周家。
然而扎灯？一辈子在作坊里手工劳作、日日盯着土气俗气的花灯、将来再传给儿子？周翰飞决然地摇了摇头。宁可不姓周！
但是父亲现在不让参加高考，昨晚发火说了不止一遍。怎么办呢？老师校长统统劝不动。他两手一摊“祖传手艺怎么办”，连状元之后的江老师都无言以对。
与母亲一起骑车出门去明光厂打针，冬日的清晨寒风刺骨，尤其出了城门风大得惊人，呼呼地在耳边呼啸。周翰飞不禁回头望了一眼，浓浓的白雾中城门巍然矗立城墙绵延横亘，只是主门的东西侧两个巨大的豁口、象一对臂膀从中而断。回想昨晚曹书记的话犹在耳边，黄七襄原来是为了城墙为了替朱伯商鸣不平，黄家姐弟心中多年的疑问可算解开了，不过周翰飞同黄有桑一样也忍不住琢磨：黄七襄当年究竟讲了什么“比喻不当的错话” 被判为“反革命言论”？
问母亲知道吗，王珍愣了愣，“反革命言论”那时候多了、谁记得？就是反党反**之类吧？我那会刚生了你坐月子辛苦着呢，然后刚满月就上班、哪里管得了，挨斗的人也多嘛！你爸爸想去探监来着，不让！江老师大着肚子反应又大天天从早吐到晚，就是那时候瘦下来的剩了个皮包骨头、以前是个圆脸呢，心脏病也是那时落下的，文苑街回来就发了一次，差点不行了！要说一对双胞胎真算命大的！生出来的时候象两只老鼠，一点点大，我上班你爸爸去一院看的，亏得陈玉芬在，照顾得还不错，不然两个孩子不定就养不活了呢，没有奶，奶粉买不到的！就米糊糊！
周翰飞摇了摇头，女人家记住这些就不容易了吧？骑行在拥挤的自行车大队中，周翰飞想起那个“老鼠一样大”的黄有杨昨晚说他们姐弟和陈磊在报考托福希望学陈鑫去美国留学，真让人吃惊，就算申请到奖学金费用也不得了啊，一张机票听说几千块呢，而且江老师怎么办，身体那么差！有杨一贯乐天派“先考着再说”黄有桑虽犹犹豫豫“没那么容易”但显然也是满心神往，真的都要走吗？
天下的母亲大都一样絮絮叨叨，对子女的关爱化作一句句唠叨流淌倾泻，自顾自地以此包围甚至掩埋并不管实际的成效。此时明明看到儿子皱眉明明知道他不耐烦，王珍还是继续在寒风中诉说着抱怨着，口罩先是挂在左耳上后来索性取下塞在口袋里方便说话，直到周翰飞甩出“曹书记也被咬了”才诧异地住口，旋即又更关切地追问，曹书记没养狗啊，碰到的恶狗？啧啧啧，曹书记真了不起一个人追出来抓小偷！那后来怎么样了？小偷跑掉了？哎你们几个小孩怎么不叫人呢……一口无锡话又快又急满是迫切。
周翰飞听得无奈下意识地换了话题，问母亲昨天回来那么晚彩灯生意不错吧？灯会成功了？话一出口就后悔，怎么说这个呢？
果然王珍立刻注意力转移又激动又得意起来，可算昨天灯会结束了！猜猜咱们家今年卖了多少盏灯？四千二百三十三个！说到这压低了声音，刨去材料费运费那些本钱毛估估有五千多块的赚头，还不连区里那边帮忙的收入！小飞啊，咱们周家这个祖传的手艺靠本事吃饭稳赚不赔，比铁饭碗强！我二十几年工龄一个月工资奖金夜班费三十多块，扎灯一年抵上班十几年啊！你爸爸昨天干嘛着急，生意越来越好哇！爸爸妈妈年纪大了忙不动了哇！小飞早点下来帮忙，比再上学找工作挣工资强啊！哎，哎，你别又不耐烦，这是咱们老周家多少代的手艺！总不能到你这断了！你爸爸不会同意你考大学的！昨晚你都看到了！我劝也没用的！
“到了。进厂子就别说了。”周翰飞皱眉轻声抗议，下了自行车。
晓雾渐散晨曦微露，淡金色的光芒点点洒在城堡般巍峨的石质欧式门楼上，高耸的尖顶直入云霄在蔚蓝的碧空中益显轩峻。古旧的罗马字挂钟早已字迹斑驳，奇迹般显示着正确的时间，钟下的白框里自左至右刻着火红的“明光制造厂”，与左右飘扬的五星红旗一样明亮鲜艳。周翰飞记得看过一组南京的老照片，清朝时这个框里是“南都机器制造局”几个黑字，自右至左。门楼下三个巨大的拱门，黑色铸铁大门敞开着，正是上班的时间，三三两两推着自行车的、结伴步行的还有公交车上跳下来的工人们在铁门前验过工作牌井然有序地进厂。周翰飞随母亲到门前说明缘由，也顺利过了铁门。
明光厂内极阔大疏朗，马路与中华门前的永乐路差不多宽阔，雪白的分道线流淌在路中隔开了双向拥挤的人流车流。路旁不时可见老式的建筑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开阔的场地中，都是十九世纪西洋英式风格，人字形屋顶、三角桁架、青砖清水墙上阔大的拱形门窗，比例匀称形式纯美，远远望去坚固宽敞而整齐，很难相信这些建筑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周翰飞看着一栋栋古朴的房屋，忽然有一种穿行在悠悠时光中的恍惚。医务室在几幢大型厂房之间的办公楼中，是一栋砖混结构红墙黑瓦的民国建筑，一楼三面玻璃橱窗布置成光荣榜，1985年度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厂级标兵、各车间标兵等等，标准像里俱皆身着工作服戴着小红花。周翰飞惊喜地看到东卫国、邻居小魏、还有母亲的笑脸，诧异地侧头望望，王珍不好意思地“呸”了一声，怎么，侬姆妈不象先进啊？
自暗黄的柚木楼梯嘎吱嘎吱地上了二楼，迎面正碰上白大褂的吴莉医生，目光自黑框眼镜上方扫过来，清秀的面容多年不变、笑起来淡淡地象带着消毒水的气味，轻声说曹书记昨晚交代了，疫苗已经准备好，正等着小飞呢。王珍连忙又是致谢又是抱歉还不乏几分得意，似乎“与曹书记一起被狗咬了”倒象个荣誉，医务室里还有七八个打点滴的病人、三位同样白大褂的护士穿梭忙碌着，这时都被王珍的嗓门吸引好奇地转身聆听。周翰飞不禁皱紧了眉头，一声不响地任吴医生冰凉的手指揉搓着打了一针。
吴医生又是感慨又是夸奖，小飞一转眼长成大小伙子了！记得小时候来打预防针吃糖豆的时候还没桌子高呢，偏偏人小鬼大，自己不哭不闹不说还帮着安慰其他小朋友，这大了益发沉稳懂事，听说是学生党员呢、整个一中就他一个吧？王珍你们两口子这个儿子算是养着了。王珍听到吴医生夸奖极为兴奋，口中谦虚着凑上来想帮儿子压住针眼处的棉花，周翰飞扭头躲过说“妈你去上班吧一会儿好了我自己回去。”吴医生不禁笑，孩子大啦，别再拿人家当小孩子咯！好好培养，现在就是党员了以后前途无量啊。
王珍望了望儿子，浓眉大眼堂堂正正的面容坚毅自信，举手投足从容不迫，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自北京回来后还添了不少儿话音。哪里象个扎灯的呢？可是考大学分配工作又能挣几个钱？最主要周家十几代祖传的手艺不能断啊！周翰飞察觉到母亲的目光苦笑了一下：在父母心中党员可比不上五千多块的赚头。怎么才能说服他们让参加高考？
楼梯口突然噔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步两个台阶跨上来的是曹峻德，峭直的身形与楼梯几乎成九十度角。“曹书记！”吴医生连忙迎了上去：“我正想打电话呢，该打针啦！”“这不来了”曹峻德说着环视医务室内的工人们一一颔首打过招呼，周翰飞惊奇地看到他居然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包括远在安装车间没与之打过多少交道的母亲、包括昨天晚上刚见过一面的自己。王珍更是又惊喜又激动，迟疑着迎上来感谢曹书记对周翰飞的爱护有加，曹书记办那么多大事要事，百忙中还操心小飞被狗咬了这点小事真让人过意不去等等。
曹峻德撸起袖子给吴莉打针，笑着对王珍说：“你们知道吗，有人说我老抓小事，但是不会抓小事又能干什么大事呢？再说，什么是小事呢？”王珍嗫嚅着说不出话，吴医生笑着解围：“王珍你不知道，对于曹书记啊厂里职工的事都是他关心的‘小事’，比国家大事更要紧呢。”一旁的周翰飞怔了怔，望着曹峻德清瘦的面容又回想起昨晚，和几个少年的谈话也就是他无数桩“小事”中的一个吧？脑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也许能请曹书记帮忙？
“书记！香港的客人到了！车子进大门了。”这时追上来一个年青人，中等个头，敦厚的脸庞上两只垂肩大耳南都人认为是福相，两片月牙弯弯的小眼睛，弥勒佛般总带着宽厚的笑容。是秘书孙勇，刚毕业工作没几年、年纪不大却行事老道做人牢靠在明光厂口碑极好，公认为曹书记的得力助手。吴医生正麻利地为曹峻德清洗伤口，忙道：“等两分钟！等包扎好。哎，您别动！不差这两分钟！”
孙勇礼貌地匆匆向众人点头，转身急急忙忙地汇报说出了个紧急情况，翻译郑虹家里刚才突然来电话讲她夜里发高烧，早上想撑着来上班的实在连床都下不了。孙勇赶紧联系外办那边借翻译，解释了今天采访是临时决定、外方英国广播公司香港分公司突然造访又特意要求简单真实、所以本没准备要翻译想着厂里郑虹翻就行了的，外办王主任倒没多说什么，可是偏偏所有翻译都有任务派出去了，怎么办？对方应该带有翻译，不过只靠一个翻译恐怕翻不过来也不符合外事活动规定。
“没有翻译？”曹峻德皱眉道：“说是采访报道天禧大佛，我准备带他们参观已完工的佛像部件，这是这些成品部件第一次亮相，很重要啊！一群英国人，没翻译怎么交流呢？”
孙勇挠了挠头解释科技公司等相关单位那里也问过了都说临时找不到，厂里就郑虹英语好，办公室其他几个都是大学里学了两年简单的短语能说两句，现场同声翻译肯定水平都差太远。正在一旁整理衣服的周翰飞突然跨上两步，说：“曹书记，我来翻吧！”
“小飞！”众人的惊讶中王珍急得声音都抖了：“你别胡闹！香港来的英国人！你一个中学生哪行啊？而且你有偏头疼，到时可别出问题！”吴莉瞥了眼王珍，她说的是实情、周翰飞遗传有偏头疼的毛病着急紧张的时候就会发；不过王珍想的可能是另外一个问题，何必呢？又不会发工资！王珍每到过年就请病假，可吴莉知道她的身体不至于非要歇半个多月，扎灯吧？听说赚几千块呢。
“曹书记，我小学三年级开始学英语，和黄有桑黄有杨一起向江老师、就是他们两个的母亲学的，整个一中就我们三个的英语最好。”周翰飞迎着曹峻德研究的目光毫不退缩，诚恳地毛遂自荐：“不过我不懂机械用语我需要一本专业字典随身带着。这一点我会向对方解释清楚。”
孙勇连忙说郑虹有个笔记本记着好多专有词汇，也有字典就在她桌上，急急忙忙地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有个翻译肯定比没有强啊。周翰飞双眼一眨不眨地道：“那就没问题了。曹书记你放心。”众人好奇、担心、特别是王珍焦急阻拦的目光中，曹峻德拍了拍周翰飞“好，就这么办！”
“曹书记果断大胆，而周翰飞真是有这个令人折服的本事。”东晓亮吹了吹茶杯中的浮沫笑道：“本来看似无解的窘境因他的勇气峰回路转，当一帮英国媒体人得知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职工子女而且还在上高中，对明光厂都刮目相看。曹书记与周翰飞也就是在那一天结成了忘年交，之后经年未变。”
大屏幕中观灯的人群仍然摩肩接踵，颂诗会已经结束，游客们提着花灯在一组组多姿多彩的灯展前留连忘返，闪光灯不时嚓嚓嚓亮起，游龙般的城墙此时化身背景在相框中留下靓丽的图案。那个瘦削的马尾辫身影呢？东晓亮的目光逡巡着，心底仍在暗暗期盼：即使是神话，也让我再看一眼吧！
八十年代，英语流利的人凤毛鳞角，“佛像部件已完工一半，今天可以看到。”周翰飞小心翼翼地翻译着曹峻德的一字一句，在英国客人彬彬有礼的笑容中越来越流利顺畅。曹峻德开始还有意放慢语速并尽量用简单的词语，随着交流气氛逐渐融洽说话便快起来，简直忘了翻译是个临时应急的高中生。周翰飞仔细聆听快速笔录，待曹峻德稍作停顿时就接上认认真真地翻译，清朗的语声越来越自信。包括孙勇在内的明光厂职工们又是惊喜又是奇怪：王珍的儿子这么出色！英语这么好！周家是扎灯的啊！
记得那是个黄梅雨天，自己去黄家找他们姐弟玩儿，哗哗的雨声中听到abcde的朗朗歌谣，有桑有杨正围在母亲的身边学字母，是江老师的鼓励？是黄有杨的怂恿？还是黄有桑期待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跟着学起来，十多年来一起听说读写从不间断，只可惜东晓亮没兴趣看到三人读书说英语就躲得远远地。黄家的书真多，英文的大部头主要是江老师以前看的文学类，也有不少黄七襄的专业书，甚至还有更早几辈人的，难得经历了几次战火、私房改造的搬迁和文革的批斗留存下来，三个小伙伴在江老师的指点下着实读了不少。“看过的书都会留在头脑里不知不觉地改变提高你们”江文秀温婉的笑容和话语最让人信服，此时此刻在明光厂阔朗的会议室中，周翰飞深深地感激。
哪怕不拿一分钱、哪怕永远吃不上豆腐脑和酥烧饼，我也情愿做这样的工作、胜过扎那些土气俗气的彩灯挣五千块。
英方的翻译是个华裔叫杰尼，说姓吉，典型的香港职业女性，合身套装和齐耳短发干练利落，对今天这样的访谈驾轻就熟，周翰飞有几次翻得略有不恰也被她不露痕迹地补过，一直轻松地掌握着双方谈话的节奏和方向。不过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有时相当难懂，而神情中不自觉地透着倨傲，高扬的细眉和微撇的嘴角总象是轻蔑不屑。
“佛像太大，所以结构方式定为将佛身分块铸成青铜壁板、内骨架支撑后再以螺栓固定，主骨架为钢材，另有副支架连系铜壁板和主钢架。各壁板的厚度根据部位的不同厚度定为10至13毫米不等。”曹峻德亲自领着金发碧眼的客人们行走在阔大高峻的车间中，展示着一个个已完工的青铜部件。“最难的是佛面，为了充分表现出佛祖的庄严德相达到完美的艺术造型，我们攻克了重重技术难关，整块佛面一次浇铸成功。”曹峻德说到这里一向温和的神情多了骄傲自豪，英国人驻足在巨大的佛面之前突然没有了声音。高4.3米阔5.8米重达6吨然而厚度仅为13毫米的佛面！一次浇铸成功！仰首望去，释迦牟尼佛慈颜微笑地俯视着众人，仿佛也心生欢喜。
主管生产的张厂长进一步详细介绍，整体设计是按与香港明珠寺商议更稿的设计协议，面相参照龙门石窟的卢舍那佛，额广平正双儿垂肩，显露佛陀福慧具足；顶部肉髻螺，代表佛陀智慧圆满；青莲花眼眉如初月，象征佛陀以慈眼广视众生；两眉之间有一白如雪软如棉的毫毛向右旋转，代表佛向众生说法。周翰飞在佛陀慈悲的目光中神奇地将这段颇难的介绍翻译了出来，杰尼面无表情，为首的英国人威廉碧蓝的双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不知道是对明光厂还是对小翻译。
几个英国人望着一个个巨大的部件嘀嘀咕咕地议论，杰尼负手一旁并不插口。周翰飞听到英国人是在夸奖佛像，其中惊人的技术含量和完美的艺术造型大大超过了来采访之前的预想等等，笑着冲曹峻德微微颔首，曹书记便也微微笑了。英国广播公司啊，世界一流的媒体，盼他们能将佛像和明光厂客观真实地报道。
“咦！这里怎么有个纳粹标志？”威廉忽然大惊失色指着一个部件上的字符号问道。几个英国人都变了脸，目光中露出嫌恶痛恨。
“别急，”曹峻德不慌不忙地笑了笑：“你们再仔细看看，这个符号是纳粹标志吗？”
“好象方向角度不一样。”一群金发碧眼细细观察，松了口气：“这是两个z右旋。纳粹符号是中心45度旋转，反过来的。”
“不是纳粹不是纳粹，纳粹标志是黑色的，这个是金色的！这是佛陀的标志吧？”
曹峻德点点头，英国人对东方文化倒不是毫无见识。这个符号在古梵文中就有，最早是古印度宗教的吉祥标志，后来在佛经中数次出现。中国唐代的玄奘大师将之译为“德”、意为佛陀的功德无量，到武则天皇帝一锤定音，将其定位为右旋不过左旋的也还有、最主要是平行的，定音为“万”，定义为“吉祥万德之所集”、即集天下一切吉祥功德。佛像的胸前铸这个字，是盼佛陀带给香港同胞吉祥万德。
凝望着金色的吉祥符，包括英国人在内心中都生出特别的宁静祥和，这当然不是残暴杀戮的纳粹。然而周翰飞听到杰尼自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诧异地望过去只见女翻译双目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为什么杰尼会激动不安？而且这个字符好不熟悉，是在哪里看到过、黄家吗？还是钱家铺子里？
“我们厂自初建到解放前曾以这个符号为厂徽，寓意我们虽然是兵工厂可是愿天下百姓吉祥，无量万德无尽无休地利益十方众生。”曹峻德望向杰尼笑了笑：“所以这一次承接大佛宝像也是我厂多年的善缘吧。”女翻译避开他的目光不接话，视线落在金光灿烂的字上不知在想什么。
“善缘……”威廉重复着这个深奥的词汇，问，“那么这次到底为什么明光厂铸造这个佛像？”
周翰飞注意到，威廉似乎是不经意地、轻松愉快地问出这个问题，然而几个英国人屏气凝神地注视，杰尼翻译得极缓、轻蔑的神情也变得凝重，难道这才是英国媒体这次采访的真正目的？周翰飞急得连连冲曹峻德使眼色，额上的青筋开始跳起，被母亲说中、偏头疼真的犯了。
香港明珠禅寺的这尊大佛，世界各地众多公司竞相投标承揽建造工程，明光厂以雄厚的实力和精湛先进的技术中标。曹峻德没有在意周翰飞的眼色，老老实实地介绍。
“凭实力和技术吗？”威廉接着问道：“我听说，明珠寺的那些和尚们被北京洗了脑，讲什么‘中国的土地中国的山，中国的和尚中国的庙，大佛就应该由中国造’，结果其他国家的投标者根本没有机会！德国的，日本的，呃，还有英国的！”
周翰飞瞬间心中恍然，原来英国媒体是为此而来！大佛的建造工程造价高达几千万港币，来自世界各国的竞标极其激烈，凭什么花落明光厂？一个落后中国的、二线城市的工厂？
“这个工程的竞标中我们厂做了详尽的投标方案，”曹峻德象是没听出威廉咄咄逼人问句中的质疑，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工程涉及的应用建筑、机械、冶金、铸造、焊接、化学处理、空气动力、计算机等多项技术我们都事先做了充足的功课，不同结构的强度分析、静动态及线性非线性分析，防腐蚀着色试验、抗台风方案，还有热……”
“难道别的公司没做这些研究？”威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撕下彬彬有礼的客套瞬间变成了锋锐的媒体人：“难道德国的日本的我们英国的、会交一份草率的方案？曹先生未免小看了对手！这一次，明明是因为明珠寺作弊！什么嘛，要知道那不是你们中国的土地不是你们中国的山，也不是你们中国的庙！”
一屋子人安静下来，连车间的工人们都楞住，停止了青铜部件的展示惊愕地望过来。威廉的金发随着话语的高亢有一撮滑落在额前，正好混在屋顶筛下的几缕阳光中颇有些晃眼；而杰尼吉虽是一头黑发，这几句译文直截了当声音响亮，毫不掩饰与英国人同样的倨傲和质疑。
“假洋鬼子！”不知哪个角落响起了一声嘀咕。工人们、张厂长、孙勇等随行的人们脸上都露出愤愤之色，说什么“你们中国”，真是假洋鬼子！香港已经进入过渡期，怎么不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山我们的庙？周翰飞捂着太阳穴上乱跳的青筋有些着急，她是翻译，她只是将英国人的话翻出来而已，当然译得毫不留情毫不婉转，但不能说有错啊！
杰尼吉冷冷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弊姓吉，名杰尼，祖居香港，英国国籍，持英国护照，乃是大不列颠英国人。有问题吗？”人群骚动起来，“洋鬼子”“死洋鬼子”等骂声隐隐约约地升腾，杰尼冷冷地负手站立，毫不动容。
曹峻德长臂微抬，峻肃的目光环扫车间，嗡嗡嗡的议声瞬间停止，安静得针落可闻。周翰飞只觉得心拎到了嗓子眼，英国人挑衅是不错，可是己方稍有不慎就会酿成祸端！那是英国广播公司，全球的听众超过一个亿！明珠寺、明光厂、甚至南都甚至中国，将如何面对全世界的质疑责难？
“你们可以怀疑可以质问。”曹峻德清瘦的面孔此时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在倨傲的威廉、冷淡的杰尼之旁更显雍容大度自信从容：“我们中国人向来以礼待客，你们远道而来的客人想说什么尽管说。来，随我来。”周翰飞作为翻译多事地加以补充“我们中国是历史悠久的礼仪之邦，自孔夫子就说不学礼无以立，孔子还说有客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在杰尼吉冷冷的目光中终于讪讪住口，可是真担心啊，千万别让英国人抓住把柄！
曹峻德平日大步流星的脚步此刻沉着舒徐，率先走到一幢车间的大门外仰头指着门额上的一块铜牌，“看！”与佛像同样的青铜、但因时间久远泛着红色的锈斑，簪花小楷的字迹是錾金的仍旧金光闪闪，一笔一划工整端丽、在冬日的寒风中巍然不动。
“同治五年建机器正厂”周翰飞念道：“那是，公元1866年？整整一百二十年。”一群英国人的脸上露出惊诧，威廉还掐着手指算了算。曹峻德含笑领着众人走进去，原来是铸造工房。只见巨大的工频炉内铜水溶溶亮光耀眼，同样巨型的砂箱静穆地比肩站立，随着指挥台上“起”的一声令下，行车抓住装有铜水的吊包移向砂箱，“轰隆”一声铜水开始注入箱中、在箱口溅起点点火花。巨型设备先进齐全，操作工人们认真肃穆，浇铸过程井然有序，整个生产场景恢弘而壮观。
曹峻德并不多说，继续领众人穿行在古旧的厂房之间。“同治十二年建机器右厂”的铜牌下是焊接车间，“光绪四年建机器左厂”的铜牌则是拼装车间，而同治十三年的打磨车间中八台磨光机正在同时操作，铜屑飞扬弥漫，工人的头上脸上全镀着厚厚一层分不出工作帽口罩和脸。周翰飞认出其中一个敦厚健壮的身形是东卫国，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青铜壁板正专心打磨抛光，对十几个不速之客固然毫不在意、对噪音粉尘中自己的面目全非也无知无觉，全部的身心只在青铜件上，眼见着表面渐渐光洁、线条渐渐流畅。
难怪陈玉芬老说东卫国一身铜屑洗都洗不掉，打磨工是真辛苦。周翰飞想着叹了口气，人家的父母那么盼着孩子考上大学、自己家则考都不让考。
“曹先生的意思是，”终于威廉忍不住，驻足发问：“一百多年历史的明光厂能造好大佛？”
“大佛宝像的建造工程，集宗教艺术、传统工艺和现代科技于一体，”曹峻德依旧温和大度地微笑着：“三方素质缺一不可，并且要有相应配套的生产安装能力。我们厂这几年生产了大量艺术塑像基本占据了东南亚的大型佛像市场，这个成绩并非偶然。威廉先生觉得呢？”
几个英国人对望了一眼不说话。这一次跑来明光厂采访实际是因为参加大佛竞标的英国威得士公司在落选后不服气，愤愤不平地认为定是明珠寺作弊。难道落后的中国、曾被日本人大肆屠杀的南都、还有什么听都没听过的明光厂，比威得士公司强？广播公司应其所请准备大力揭穿这中间的黑幕，所以特意临时突袭不让准备，想象中一排肮脏狭窄的土作坊、一群瘦弱嶙峋打着哈欠的东亚病夫、以及粗糙马虎不堪入目的产品……没想到所见所闻完全相反！而且曹先生说的对，工程需要三种素质俱备，威得士公司技术应该没问题，可是哪里懂佛教艺术、哪里懂佛像的传统工艺？就是生产，规模效率也完全比不上。
英国人隐隐觉得，这一趟怕是白跑了。
我们厂开始于同治四年就是公元1865年，时任两江总督的李鸿章在此创办了南都机器制造局，之后一百二十年间我们厂的产品一直领先在世界前列。曹峻德说着领众人来到一座小楼之前，尖顶的哥特式建筑象是厂中的望塔，刚要进去时楼旁有人喊“曹书记”望过去是厂保卫科的几个人陪着公安局的公安，一群人围着地上的一个大坑和两把铁锹指指点点地正在研究。曹峻德示意众人稍等大步跨过去讲了几句，依稀是“对就是这里”“昨晚上挖的”“对听见叫毛老三”“可以挖”“地下有什么啊”，周翰飞猜想这就是昨晚盗墓贼挖掘的现场，明光厂报案请公安来调查，会查出什么呢？盗墓在这里挖肯定不是无缘无故，所以曹书记也好奇吧？
一口气上到四层原来是个陈列馆，玻璃橱窗里密密麻麻摆放着泛黄的资料、照片、旗帜、上锈了的子弹、枪支甚至火炮。一群英国人循序看过去不时好奇地问些问题，曹峻德耐心地一一作答，毫不掩饰对明光厂一百多年历程、以及南都在洋务运动中改头换面大进步的骄傲。
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左宗棠……周翰飞凝望着泛黄照片中模糊的身影又是敬佩又是感慨。他们可知道不久之后就是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侵华、他们所努力的一切在历史的纵深中只是短短一段旋转的上升？
然而人生在世，岂非就该这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国家为民族？
扎灯，赚再多钱又有什么意义？
“看，这就是我们厂原来的厂徽。”曹峻德指着墙上一个金色的“”字徽章含笑介绍，金色的冬阳透过天窗照下来，古旧的纹饰益加温暖祥和。“这次大佛宝像胸口的字是按此图型放大的，同样吉祥万德之意。香港回归已是定局，明珠寺是中国的寺，这尊佛像中浇注着我们明光厂工人对回归的期盼、对所有香港同胞的祝愿。佛面浇铸的那天在厂里举行了洒净仪式，包括中国各地和香港来的数百人参加了法事，一千七百克黄金满载着信徒们的虔诚之心在众法师的梵音中融入浇铸佛像面部的铜液中。那就是吉祥万德就是利益众生。”曹峻德的声音依旧诚挚温和。
威得士公司哪里懂这些？字多半当成纳粹符号，洒净仪式又是什么？梵音就更不知所云。而香港主权的问题首相都没讨着好，媒体再争何益？威廉转了转眼珠，望了眼杰尼问曹峻德：“曹先生刚才说贵厂的历史是公元1865年开始的？那在这之前呢，这里是什么？”
周翰飞心细，察觉到杰尼听到这句问话全身一震、翻译的时候虽然竭力若无其事可是抖着声音、颤巍巍的。又为什么？和那个字符有什么关联？
曹峻德也有些意外，停了几秒望向威廉说：“这次的佛像取名为天禧大佛，是因为我们明光厂建在明朝天禧寺的遗址上，你们应该知道天禧寺，当年寺里有一座塔。”
“天下第一的琉璃宝塔！”威廉脱口而出，旋即醒悟自己不该这么激动，连忙耸耸肩故作不在意：“琉璃宝塔当年被称为世界奇迹，不过早就被烧毁了！你们那个太平天国的时候！曹先生不是开玩笑吧，你们一个制造厂、怎么会建在寺院和宝塔的遗迹上？”
他为什么这样反问？为什么装作不在意其实很焦急？周翰飞额头青筋突突突地跳起来。刚才以为他们是为揭穿大佛宝像招标“黑幕”而来担心他们胡乱报道，现在看来英国人的目的还不止如此！尤其女翻译神情激动目光迷离，与刚才说到吉祥万德时的激愤不屑又不相同，为什么？她姓吉，吉，周翰飞忽然心中一动。
“我刚才说我们厂开始于同治四年就是公元1865年、时任两江总督的李鸿章在此创办。其实细究起来，明光厂的掌故要从1842年夏天说起。”曹峻德象是完全没察觉到英国人的不怀好意，老老实实地打开橱窗取出一帧合影，对周翰飞焦急的眼神提醒视而不见。
照片中密密麻麻三排人，第一排坐着的几个人下特意用红铅笔小楷字标注了姓名。最中间是严肃倨傲的李鸿章，右边是卷发西装的英国道员督办马格里，左边一人清癯瘦削额头宽广，标注的小字是：黄云昊。周翰飞怔了怔、这是黄有桑的先祖呢，果然耳边曹峻德说，这个黄云昊就是南都人引以为傲的道光庚子年状元，是我们厂的奠基人之一。
周翰飞的目光粘在了照片上移不开。熟悉的大脑门、同样的也因眼距稍宽神情带着几分愕然。道光年是清朝科举的巅峰时代、参考秀才超过百万、要有什么样的才气才能脱颖而出当上状元？遗传基因、书香门第的家学渊源，所以黄有桑黄有杨自小功课遥遥领先，相信他们去考托福一定也没问题，可是都去美国留学吗？周翰飞摇了摇头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连忙集中精神开始翻译黄家先祖黄状元与明光厂的渊源。
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的八月，耀武扬威的英国舰队溯长江而上停泊在城门外的草鞋峡中，这七十余艘军舰刚自吴淞宝山上海和镇江焚烧掳掠而来，英军一边登陆上岸骚扰抢夺百姓，一边架设大炮扬言由神烈山攻击城门。年青的翰林院编修黄云昊匆匆自北京赶到南都，向正蓝旗的耆英和镶黄旗的副都统伊里布传达了道光皇帝的旨意“抚夷缓兵、相机办理、不必强攻”也就是议和。为什么？这场两年前开始的鸦片战争，大清帝国的国门已被打开、硝烟四起一败再败，真是“千年来前所未有之变局！”道光皇帝说是不能再让英军蹂躏地方，很简单、打不过啊！虽然这只舰队还不到一万人、却横扫了中国东南沿海！英国人一边漫天要价所谓赎城费，一边说南都的夏天这么热、要议和必须找个凉快的地方谈，江边不远的静海寺就很好嘛！
黄云昊一听呆住，气势恢宏号称南京律寺之冠的静海寺是明成祖为郑和敕建，静海乃是海波不扬的寓意，寺中供奉着郑和带回的佛牙舍利罗汉画像等法物，郑和晚年任南都守备就住在这里。这样一个承载着古都辉煌和中国荣耀的寺院怎能成为战败议和之所？然而英国全权公使璞鼎查男爵和海军司令巴加傲慢地坚持，向来奴颜卑膝的两江总督牛鉴乖乖地安排僧人们打扫干净寺院，之后双方在静海寺中谈了四天，终于在八月底暑热未消之时黄云昊跟在耆英伊里布和牛鉴后面上了英**舰康华丽号，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颤抖着双手提笔书写“兹因大清大皇帝大英君主欲以不和之端解释止肇衅为此议定设立永久合约”，额头的汗水在南都夏季的溽热中滚滚滴落。主权丧失、五口通商、割让香港岛、巨额赔款……这哪里还是大清帝国、还是天朝上国？三宝太监地下有知不知会做何感想？明太祖地下有知更不知会做何感想？他辛辛苦苦造出的城墙挡不住英军的坚船利炮，南都被轰开了大门、帝国遭遇了奇耻大辱。北上返京的黄云昊回头望着葱茏秀雅的古城，忧心如焚。
经此巨变，满朝哗然。如何抵御外侮？爱国志士们急欲摆脱落后急欲救国图强，住在南都的魏源写出了《圣武记》《海国图志》风靡大江南北、成为开启洋务运动的钥匙。黄云昊翻阅着图书，想起静海寺老方丈那天说寺中相传郑和曾讲安邦路东首的天禧寺下藏着个大秘密，会是什么？是永乐盛世的秘密吗？明成祖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同这秘密有关吗？临行交待了心腹老家人去查、会有结果吗？
“天禧寺下藏着大秘密？”威廉听到这里忽然询问，碧蓝的眼珠掩不住热切，杰尼翻译的声音更抖得厉害。周翰飞恍然大悟，这群英国人原来是为了寻宝而来！吉这个姓很少，不过长干里有一家、而且是著名的云锦世家，这位女翻译恐怕是南都人！定是她透露了消息给英国人！周翰飞拼命向曹峻德使眼色，曹书记仍然没在意，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是这么传说”就接着往下讲。
十一年后的咸丰三年太平军攻占南都，又是自静海寺挖地道，以地雷炸塌城墙突入数百人，远在北京翰林院的侍读学士黄云昊听闻奏报急火攻心以至口喷鲜血，苦苦搜寻的天禧寺秘密尚未明了，大清帝国外患之下又生内乱，家乡不知道面临怎样的荼毒？果然接下来的十一年间南都城中房屋十之**毁于炮火，六朝建都以来一千六百多年的文化遗存、明初建都以来五百年发展的成就基本毁于一旦。同治三年清军收复南都满眼一片废墟，而湘军破城之后奸淫掳掠烧杀抢夺，曾国藩的记载为“分段搜杀，三日内毙贼共十余万人，上元长河尸首如麻。”消息奏报到北京，黄学士仰天长叹泪水滚滚而下，太平军在城破之夜由李秀成率领冲出逃跑，南都城中所余兵将至多万人，湘军却“毙贼共十余万人”，无疑那都是老百姓！太平天国之前南都人口约九十万，战乱后只有二十七万，六十多万人哪里去了？逃出去的能有多少呢？千年古都，为何一再经历浩劫！南都百姓，为何一再遭遇屠戮！秋天当听到曾国藩七月里巡视抢修贡院、当年冬天即恢复江南乡试时，黄学士毫不犹豫地向同治皇帝请命回家乡主持，而江南不愧是科教兴盛之地，这年冬天的乡试居然有二万士子来贡院应考，远远超出预想。就是这一场考试救活了南都，各行各业从此开始复苏、人心也渐渐安定，黄学士一鼓作气，紧接着督促修复学宫和四周的群祀祠宇，次年二月修葺江南钟山书院和尊经书院。
“真是回南都考试吗？不是找宝藏、呃、找秘密？”威廉忍不住问，双眼中的热切碧蓝碧蓝的。曹峻德微微颔首，笑容不减接着说。
不过不仅黄学士、皇帝和满朝文武都在诧异，太平天国平定之时所有人都猜想湘军发财了，可曾国藩说“历年以来中外纷传洪逆之富，乃克复老巢，而伪宫贼馆一炬成灰，全无财货，实出意外”！太平天国踞富庶江南十一年，劫掠的财富哪里去了？放眼全城四处烧得一片废墟，连皇家寺院天禧寺都被焚烧一空，曾高高矗立的天下第一塔化作一堆瓦砾，那场火烧了几天几夜、象当年的阿房宫大火！黄学士想起天禧寺下面的秘密更加满腹疑惑，炸毁宝塔焚烧寺院究竟是谁所为？是太平军为防官军占据高位、还是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内讧在此架炮、又或干脆是湘军劫掠寺中财宝之后毁迹？南都城中流传民谣“宝塔拆自相杀”但焉知不是曾国藩的计谋？关键是：那个天禧寺下埋藏的秘密是否还在？黄学士索性找到李鸿章两人曾是翰林院同僚、把当年静安寺方丈的话告知，商议之后便在天禧寺故址上搭建房屋，十几大间住房八十多间工作间还有五十多间廊房，对外宣称想把三个兵器作坊之一的苏州炮局迁至南都，实际在此悄悄寻宝希望找到那个天大的秘密，希望，真是昔日永乐盛世的秘密。
然而百十人在这里搜寻近两年一无所获，无奈只好在同治五年（公元1866）岁末真的将苏州炮局迁至此地更名南都机器制造局。曹峻德含笑看着一群英国人说，所以明光厂建在原来天禧寺的地方，佛缘源远流长，铸造佛像也好洒净仪式也好，都因这佛缘受到天禧寺历代高僧大德的福佑加持，尤其吉祥万德。各位一路走过来是否发现明光厂上方的天空特别蔚蓝澄澈？
周翰飞此时对曹书记佩服到了极点，他早看出来英国人的居心了吧？报道天禧大佛和揭露竞标黑幕都是幌子！可是不动声色地把黄状元寻宝的故事从头讲到尾，让英国人死心！果然威廉皱紧了眉头，想了两秒钟示意女翻译开口。杰尼迟疑着看看英国人又望望旁边的中国人，良久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们吉家祖居香港，不过再往上溯，其实本来是南都人。”
“南都人？”除了周翰飞，大家都吃了一惊。日上中天，杰尼眺望着窗外，蔚蓝澄澈的天空下中华门巍峨宏伟、绵延的城墙无穷无尽，神情有几分感慨几分凄楚。
吉家早在元朝就安居南都，是丝织云锦的机户大族就住在长干里，明清两朝生意兴旺机杼之声日日比户相闻。不想太平天国攻陷南都后全家被编入百工衙的织造营，发口粮不付工钱，织出的云锦一律上缴供各王府使用；家中十六岁以上的男丁更被征入军队被迫参加作战包括与政府军的对抗以及各个王之间的混战。渐渐地口粮越来越少、一家人吃不饱，夜里偷偷地拿些缫丝和云锦去换米；又渐渐地口粮干脆领不到，天王让大家食“甜露”为生；而城里到处抢劫杀人民不聊生。吉家原本有九十七口人，十多年中饿死战死被强盗无辜杀死同治二年的时候只剩下十三人。万般无奈之下终于在忠王李秀成秘密开城门放百姓逃难的时候，全家逃出了南都。
“说是同治二年的岁末，大冬天寒冷异常，南都城里依旧炮声不绝，抢劫放火每天每夜都在发生。我的太太太祖宗爷爷领着家里十三口人自白石矶蹩到聚宝门随着逃难的人群出城。守门的太平军这时还要将逃生百姓的财物搜刮干净，太太太祖宗爷爷仅有的棉袄被剥去，祖宗奶奶最后一只发簪被抢走，全家十三口人都只剩了单衣、在凛冽的寒风中一路往南逃奔。祖宗爷爷说，只愿吉家人再不进聚宝门，永生永世不再回南都。”
周围人听得入神，一百多年前的往事由杰尼带着浓重香港口音的普通话说来显得格外凄惨，中国人大都神色沉重、英国人则同情中带着好奇多少还有些轻蔑。周翰飞心中叹息，难怪她听到吉祥万德的时候激愤难平，太平天国十一年，南都百姓惨遭荼毒，哪里谈得上吉祥谈得上利益众生？而城内几乎所有的历史文化古迹都被毁，云锦的毁灭性破坏不过是其中之一。曹峻德温言劝慰女翻译几句，又说：“好在云锦没有失传，云锦研究所复制出不少古代织品。假以时日慢慢研究恢复，后人能看到我们祖先了不起的织造技艺。”
周翰飞愣了愣一边翻译一边心底犯嘀咕，再了不起也是古代的水平，原始木头织机难道好过轰鸣的大型电动机器？现代纺织业多发达、有必要保存云锦那么落后的东西吗？云锦之所以被淘汰也是因为竞争不过现代纺织品，产量太低无法批量生产，“寸锦寸金”是讽刺不是夸奖啊。周翰飞对曹峻德一直信服，翻到这里却不以为然，可是杰尼听了曹峻德的话欢欣起来，什么“艺术保护”“东方瑰宝”、什么“丝织业的结晶”“丝绸文化的遗产”之类絮叨了半天，更要求下次有机会去看看织造现场、听到曹峻德说云锦研究所的主任也姓吉也住长干里的时候更期待地猜测是不是同一族的，真让人不可理解。望望周围的孙勇张厂长工人们也满脸困惑，周翰飞咳嗽一声、提醒杰尼话还没说完呢。
“对对，讲到哪儿了？我们吉家原是南都的云锦织户、太平天国时逃出去的。难道我的祖宗们愿意离开家乡？是活不下去啊！难道我们明明姓‘吉’、吉祥的吉、吉鸿昌的吉，却心甘情愿做英国人？没有办法啊！”杰尼说着渐渐又激动起来，威廉相当绅士地拍了拍她、目光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不要光聊吉家身世、谈重点！果然杰尼努力平息了情绪说：“曹先生您刚才讲到天禧寺的秘密，我们吉家也有这个传说，是当年交云锦进宫时听到的。天禧寺下是有秘密，当年明成祖敕造琉璃宝塔的时候谨慎的郑和烧了三套琉璃，即除了宝塔上安装的还有两套备用、埋在天禧寺地下。”
“对吧？”威廉一反绅士风度地激动起来：“六百多年前第一塔的琉璃，皇家御制，那真是一大笔宝藏！上亿英镑！曹先生，怎么样，我们合作把它挖出来吧？我们有最先进的探测仪器，我们提供雄厚的资金，我们的寻宝队伍是世界上最专业的。”热切的目光因期待更加急迫，其他英国人也都眼巴巴地望着，原本寒冷的展览室中瞬间热燥起来。
曹峻德含笑摇了摇头：“这个两套琉璃的传说在南都流传很广，有些稗官野史中还有记载。五十年代考古工作者在琉璃窑一带发现了大量琉璃塔砖构件并成功拼合出了琉璃塔的门，所以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有备用琉璃构件藏在南都地下。不过，在南都的哪里？不应该是在天禧寺下，这里如果有早就被黄状元和李鸿章挖出来了。而且黄状元认为，三宝太监那样了不起的人物，不会将当时能大量生产的琉璃砖视为宝贝。”
英国人不禁大失所望旋即又更加心痒难搔，要是琉璃塔上的构件都不算宝贝、那得是多珍贵的宝藏啊！“黄状元这么想，那李鸿章怎么看？他怎么一辈子没提？”杰尼也很失望，吉家祖传的秘密在南都原来不是秘密？“是啊，李鸿章怎么说？”洋人们也问。李鸿章游历世界各地，在英国比大清朝几个皇帝还要有名，威廉几个都知道。
曹峻德收敛笑容，回忆起惨痛的晚清。李鸿章怎么说？那时的大清帝国内忧外患摇摇欲坠，谁都想赶紧找到那个永乐盛世的秘密，然而一年年只是找不到。李鸿章建了好些军工企业，说“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以为只要有了枪支弹药就能挡住侵略；黄学士看着各种各样仿外洋之式的兵器造出来、头发一日日变白中憧憬大清帝国的强大。然而之后不久的中法战争、甲午战争，依旧贫弱的中国从海上到陆上连连惨败。李鸿章被迫签了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安南、琉球、朝鲜、台湾一一丢失。
黄学士震惊之下以为是朝廷的问题、李鸿章洋务派与翁同清流派的不和？又或者是技术操作问题甲午海战输在指挥不当？然而与李鸿章对质，后者说“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干脆自居为裱糊匠。
今天的我们都知道，洋务运动没有实现借西方科技发展中国国力的愿望，原因其实只有一条：只引进技术不改进制度。清政府的政治机构和官僚组织与西方现代文明格格不入，所有的军工企业似商业组织却实是单纯的唯命制造者，所有企业既不独立自主更难公而忘私，有账目没有预算没有人事管制，生产什么样的军火供谁使用基本是官员的拍脑袋随想，洋务运动自始至终强调“中学为礼，西学为用”，即只学习西方先进的技术、价值观必须坚持中国传统，所以不能改变制度的缺陷。
而那时的黄学士望着窗外绵延几十里的古城墙，日日冥思苦想。中国人修城墙修长城，都只是想把敌人挡在墙外；中国人说保家安民，保也好安也好，都是防御性的，中国从来就不曾有过侵略别人土地掠夺别国财富的想法。中国不会踏上一块新土地眼睁睁看着有原住民在此生活仍然立刻插上小旗子宣告主权，在中国文化中，那是可耻的。
威廉张了张口没有说话。英国怎么成为“日不落帝国”的？全世界多少血泪筑成！无敌舰队所到之处多少白骨累累！其中的新大陆加拿大美国后来因当年的暴行向原住民道歉，但是曾经的伤害能够挽回吗？原住民再也回不到过去、他们的生活早已被彻底且永远改变。
南都的城墙建于明朝初年即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时代，彼时中国是世界上最大最强的国家。那城墙依山傍水固若金汤、没有数千年城垣建造发展的基础断然造不出来，试问当时世界上哪个国家有这样的建筑技术、这样的建造实力？可中国仍然只是建个城墙以保家安民！明太祖的诏书，对朝鲜说“体天牧民 永昌后世”、对琉球说“凡日月所临 无有远迩一视同仁”，信奉的是“中国奠安 四夷得所”，甚至巴巴地开出了“不征之国”的邻国名单、规定子孙后代不许无故侵犯。
窗外冬日的阳光下，巍峨的城垣横缩屈曲、因形随势地绵延盘亘，蜿蜒起伏地连接着郁郁葱葱的山脉、波光荡漾的湖水、九曲回肠的河流，舒徐广阔又安然自在。威廉望望城墙，脸上有一丝尴尬的愧赧。
不久之后郑和率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宝船舰队七下西洋、明成祖的诏书说“不可欺穷 不可凌弱。亦宜讲信修睦，各保疆土，熙同情，庶几共享太平之福”，这样的境界，“日不落帝国”能想象吗？郑和舰队一路经过大大小小多少落后贫穷的国家？传授中国先进科技、传播中华文化，念念在心的只是要和大家“共享太平之福”。
这就是中国几千年传统的儒家天下观，和平友爱、自立自强、扶助弱小。所以中国的皇帝份外难做，因为道德标准是不掠夺不侵略不能用白骨血泪迅速积累财富，无论强大贫弱都必须自强不息善待他人，山海关外进来的满族皇帝继承了这一天下观，追求的仍旧是“共享太平之福”。
但是为什么有如此美好的情操和境界，却被打得一败涂地？博学多识的黄学士想不通。好在光绪皇帝也在想这个问题，颁布了“明定国是”等上百道变法诏令、在康有为等的帮助下除旧布新，开言路减冗员用新人、办企业设铁路开农会印报刊、办学堂废八股兴西学，涉及了帝国的方方面面。这次的变法，总能使中国走上富强之路了吧？黄学士暗暗期待。然而没多久京里就传来“训政诏书”，太后囚皇帝于瀛台再次临朝“训政”，维新变法仅仅持续了103天！黄学士震惊之下自制造局走回长干里，一路经聚宝门红石矶看到无数乞丐无数饥民在秋风中或蹲或跪乞求一点食物，黄学士一颗心沉下去、只觉得天昏地暗满眼漆黑找不到光亮。
大清帝国连续的失败和耻辱，思想禁锢导致的科技退步是一方面，说到底其实是落后是贫穷。闭关锁国防断海上贸易，重农桑轻工商让底层百姓无以为生，即使在所谓“康乾盛世”来访的英国使者马夏尔尼也说“遍地都是惊人的贫困，很多人没有衣服穿，军队象叫花子一样破破烂烂”，眼前长干里的穷困景象在全国恐怕还不算严重的。大明王朝自强盛走向衰败也是同样的原因吧？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类似的论述在儒家经典中一再出现，什么意思呢？一个社会由不同阶层组成，每个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有谋生之路，这个社会才稳定。社会底层的人缺乏知识技术资源资金，获取生存资料的渠道很窄，仅剩的一点点获利谋生渠道就更不能被霸占，当富有者把普通百姓的谋生渠道都一一封堵，百姓穷弱，最后受损害的会是所有阶层。在这个意义上宁可有盗贼偷自己的钱财，也不能有伤害百姓的聚敛之臣，那最终将危及国家。孟献子的意思就是要养民、爱民、不能害民，也就是常说的“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理由只有一个，民富才能国强。
可惜黄学士虽然穷经皓首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却在**僵化的大清帝国中无能为力，“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始终只是个理想，不久就郁郁而终。李鸿章同样无力回天、八国联军入侵后被重新用为直隶总督，然而老泪纵横说“惟有竭力磋磨展缓年分，尚不知做得到否？一日和尚一日钟，钟不鸣，和尚亦死矣！”一年时间艰辛谈判签字《辛丑条约》被骂误国，两个月吐血病逝。
“我知道了！”杰尼吉突然开口：“明光厂为什么造佛像？是否也是这个原因？”
周翰飞心中一动，敬佩地望向曹峻德。明光厂如果制造简单机械在国内竞争发展，恐怕江南很多小机械厂要关门吧？曹峻德不愿意与小厂争利，加油车掘进机研磨机波纹管补偿器等等那些明明做得很好却并不大力推销，而是挑战一般工厂无法生产的艺术佛像制造积极开拓东南亚海外市场，他心中装的不仅是明光厂的职工、更有广大的众生百姓。这就是以义为利吧？想想自家的彩灯作坊，周翰飞简直无地自容、简直为周家祖宗汗颜，这一刻他再次确定：绝不能过那样追逐蝇头小利的庸俗生活！
曹峻德却不肯居功，笑了笑说：“还是佛缘吧。那个传说一直流传下来，用字作为厂徽就是这个传说的影响，很多人相信静海寺老方丈说的，天禧寺下永乐盛世的秘密与字符有关，找到这个秘密就能吉祥万德就能利益众生。”
杰尼向威廉嘀咕了几句，小心翼翼地取出个文件匣打开，递给了曹峻德。所有中国人好奇地伸头张望，匣中郑重其事地装着一小块云锦，图案是，字纹？杰尼轻声说：“这是我们吉家祖上传下来的，宫里说天禧寺下的秘密与这个字纹有关，字连绵不绝所谓‘万字不到头’。没想到曹先生已经知道了。”
周翰飞再一次对曹峻德佩服到了极点，开诚布公地说明已经了解的信息，在觊觎者面前保持光明正大，反而折服了对方。我们周家呢，母亲为多挣点钱请假、还要谎称生病！
楼梯咚咚咚地上来了保卫科徐科长，说昨晚那个坑往下挖了很深都挖出水来要成水井了也没东西，公安局的记录备案已经走了。曹峻德挥挥手让把坑再填上，眉尖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英国人热切地望着他再次努力：“中国人找不到应该是技术问题！我们有世界顶级的专家、有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的探测队！”
曹峻德含笑摇了摇头：“谢谢威廉先生的好意。你知道我们**员都是唯物主义者，永乐盛世能有什么和天禧寺相关的秘密？那当然是迷信。我们更希望做些实事。”周翰飞在内的中国人都笑了，长在红旗下的他们当然同意那是迷信，“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嘛。
威廉脑中盘算，这次来可算是铩羽而归，没有发现大佛招标的“黑幕”、挖宝藏的计划更是全盘落空，不由得怏怏不乐。周翰飞与孙勇等叉开话题，领着英国人继续看橱窗中的陈列文物，孙勇还递上锈迹斑斑的毛瑟枪、几人比划着终于笑起来。不久周翰飞在收音机中听到了英国广播的一篇报道“比琉璃塔更珍贵的宝藏”，将天禧寺的秘密说得玄妙神奇。
周翰飞说，那一天他懵懵懂懂地感觉到了曹书记对老百姓的感情、用黄有桑的语言则叫“为民情怀”，可是要很久很久之后，在漫长的时光中在与曹书记的接触往来中才渐渐懂得明白。
那一天，曹书记的墓上早已青草苍苍。孙勇在墓前泣不成声，说，“老书记，我跟着你几十年，我逐渐明白，你一直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讲话的。你从来不是官、是人民群众中的一员，群众的事就是你最关心的事，就是所谓‘小事’。书记，我陪你，生生死死看了多少，自然规律，从容面对。我和你同属相，相差二十四岁，我也到了你刚见我时的那个年岁了，我们会再见的。到那时，我再向你汇报，把做的一件件‘小事’慢慢向你细说，听你的评判。我们尽情地讨论，开怀畅谈，反正，有的是时间！书记，安息。”
那一刻啊，百鸟哀鸣，春风呜咽。
终于送走了英国人，周翰飞急急忙忙地说：“曹书记！虽然那个坑下面没挖出东西，但我想毛老三他们肯定是为了秘密宝藏来的！一定就在厂里某个地方！您可千万要小心！”曹峻德拍了拍周翰飞的肩膀笑道：“放心吧！外国人、盗墓贼都惦记着我们明光厂地下的秘密，我们自己当然看牢！何况还有你这样的职工家属站岗！小伙子，好样的！”
吴医生在一旁插口笑道：“曹书记你先别夸，王珍说要让儿子接班扎灯呢！”曹峻德诧异地移动目光在人群中找到王珍，含笑劝说：“他今年高考吧？先考试、看怎么样再决定行不行？”王珍嗫嚅着说“周家就他一个，他爸爸年纪大了……”曹峻德笑了笑说：“周万福哪天有空、请他来找我聊聊好吧？”
周翰飞暗暗松了口气，有曹书记帮做工作，高考应该能参加了吧？不过天禧寺下的秘密到底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