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捌 神乎其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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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哒哒哒走过状元巷的青石板路,状元府出人意料地安静,初夏的夜只听到栀子花在慢慢盛开、馥郁的花香随晚风流淌。黄有桑凑近前耸鼻使劲嗅了嗅,轻轻摘下两朵用手绢包好,走进东厢房扬声唤道:“妈!我回来了!”

    “这里!”江文秀的声音难得精神,黄有桑有些诧异,循声进了有杨的房间。自弟弟走后妈妈细心地将一切维持不变,书架书桌都同他走时一模一样,五斗橱和衣柜抹拭得干干净净,甚至床铺也没收起,蓝底白格的床单被褥清爽得就象有杨的笑容。妈妈常常在这间屋里一呆很久,摩挲着案上的照片,不知是在想儿子想亡夫还是过往的喜怒悲欢。

    出乎意料,床底下传出一声闷闷的招呼:“黄有桑,回来了?”竟然是东晓亮。坐在桌前的江文秀见女儿诧异,解释说晓亮帮着捉老鼠呢!接过白手绢包着的栀子花闻了闻笑赞“好香”,随手簪了一只在衣襟上。

    一百多年砖木结构的老宅子又靠在城墙根下并且长期无人维修,很多地方破旧损坏。屋顶漏雨、门窗晃荡、地板嘎吱嘎响,都很平常,甚至蟑螂苍蝇和蚊子也罢了,最讨厌的是老鼠横行、大摇大摆地在房间里闲庭信步,把堂屋和三间卧室都当餐厅,碰到黄家母女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干脆停下脚步贼眉鼠眼地对视。反而是两个女人胆小一次次被吓得尖叫,江文秀有一回差点儿犯心脏病,冯医生上次特意嘱咐别受惊吓就是听说了有老鼠。黄有桑痛恨之极可是又无可奈何,前天碰到东晓亮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来灭鼠了。

    “怎么捉?”黄有桑弯腰屈膝,伸颈往床底张望。有杨这张也是老式的架子床,雕花床沿一直垂到地面只有中间窄窄的一块稍高,黑黢黢的床底隐约看到东晓亮正在捣鼓。

    “晓亮说我们床底太乱了要清干净。喏,几间屋子的床底柜底他都收拾了,堆在那里。”江文秀指了指墙角,“书太多了,你回头看下放哪里。晓亮这会儿铺粘鼠胶设老鼠夹,就快好了。”黄有桑望向墙角,腾地红了脸。大大小小的樟木箱、一摞一摞的古旧书籍,一只白底红花的高脚痰盂赫然立在其中,与暗黄的木雕深蓝的书面反映着色彩、极为触目。母亲的马桶也在不远处,不过因为也是陈旧的木质又盖着同色木盖倒不显眼。

    “妈!”黄有桑轻轻跺了跺脚,多少有点埋怨。

    江文秀顺着女儿的目光看过去,为难地皱了皱眉。痰盂是东晓亮自床底取出来的,有什么办法呢?老宅子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出状元府去巷子里的公厕,儿子还好夜里基本不用去,女儿就麻烦、特别是生理期的那几天夜里只好用痰盂,象北方人用便盆自己老派人用马桶一样。尴尬的就是倾倒,有桑面皮薄不愿意被人看见,无论冬夏都是天不亮匆匆去匆匆回、做贼似的,偶尔碰见熟人、头低得能钻进地洞里,而且倒完了痰盂还体贴地帮自己再倒马桶,再偷偷摸摸一回。从小到大,这两趟公厕于她大概是生活中最尴尬的麻烦。所以第一学期她刚看完学校宿舍回家就欢呼“妈你知道吗,走廊底就是卫生间!蹲坑!带冲水的!六个位置、每个都有门!带插销!”是的,状元巷的公厕没有门,大家并排蹲,黄白物公然排泄,**与羞耻在这里是被忘却的奢侈。

    悉悉索索,东晓亮自床底倒退了出来,刚站起身就连打了几个喷嚏“阿嚏阿嚏”地震得头脸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伸臂递过一张纸“在墙角捡到的”。黄有桑顺手接过打开来,麻纸团得皱皱巴巴,苍劲的字迹潦草写着“南都是个有灵性的古城,谁敬重它爱护它、这个古城会回报他;谁不敬畏它毁坏它,这个城市也会回之以惩罚”。

    “是,是爸爸……”黄有桑一下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江文秀一把抢过捧在手中细细凝视,半响叹了口气。黄有桑望着字,泪水不自禁地涌上来,爸爸至死都在保卫古城、都在牵挂着家乡!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去捍卫!可是有的人,什么从实际出发、什么为了吃喝拉撒宁可拆城拆墙、还拉上人民做幌子!

    东晓亮在一旁担心地望着母女二人谈论,听到江文秀冷冷地说“广东蛮夷之地、唯利是图而已,哪里会懂文物懂文化”不禁惭愧地低了头,想了想又抬起头、轻声说:“江老师,我不懂文物文化,不过我听你们的,哪天要是你们和人再争论,我一定站在你们这边!”

    江家母女诧异地对望一眼,黄有桑噗嗤笑了,满腔的愁绪愤懑突然飞到九霄云外,故作豪壮地拍了拍小伙伴说“北京的城墙城楼已经拆掉了,南都的也被列为省级保护文物,不会再争啦!”东晓亮挠了挠头,顺手扯下身上牵绊着的蜘蛛网、讪讪地说老鼠夹都弄好了,今天夜里应该能抓到几只。

    “那捉住了怎么办?”黄有桑条件反射地问。东晓亮很诧异,半天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个女人对付不了老鼠、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想了想挠头道:“那抓到的时候叫我吧。”

    结果那天晚上,自第一声吱吱吱吱的惨叫引发江文秀颤巍巍的惊呼、黄有桑煞白着脸飞奔去找东晓亮开始,三个人过了一个特殊的不眠之夜。母女俩挤在堂屋的长凳上双脚离地、强自镇定地各自捧着本书,视线避让着老鼠老鼠夹老鼠胶以及与之战斗的东晓亮,就差没两眼望天双手捂耳。东晓亮开始第一次回了趟家、半小时后发生了第二起惊叫,处理完了挣扎的老鼠便索性坐到了黄花梨圈椅中闭眼假寐,朦胧中感受到身后两人的颤抖一**如涟漪漫开,心底又是好笑又是怜悯、生平第一次觉得责重如山。就是这天,江老师开始叫自己“晓亮”了呢,象她以前叫有杨一样,虽然她们母女两个都没意识到。倘若有一天她们真的与人争论、不管什么、一定毫不犹豫地帮她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东晓亮闭着眼睛下定决心。

    到了清晨东晓亮收拾战果,居然抓了十一只老鼠!江文秀快速看一眼急忙扭过了头说是去洗漱匆匆逃离,黄有桑强打精神、可是“哇”的一声泛呕几乎吐出来,东晓亮又是一阵好笑一阵怜惜,说声你不用管自己拎出去了。

    天已亮,黄有桑也简单洗漱了一下,看看水缸里水不多了强撑着想去提水,东晓亮已经回来了,手中提着个旧竹篮子兴奋地叫”黄有桑你来看!”黄有桑想起刚才那些老鼠和老鼠尸体又是一阵恶心,反而退了几步警惕地望着。

    “不是老鼠啊,这次是个好玩的!”东晓亮自竹篮中捧出一团毛绒绒的东西。褐黄的底上几道深色暗纹,额头和爪子雪白,在他大掌中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喵”地叫了一声,极细极轻,是只幼猫。

    “才一个月呢!”东晓亮解释,“有老鼠光靠老鼠夹子不是办法,养个猫就好了。”

    江文秀正好进来,呆了呆便从东晓亮掌中接过猫咪,小心翼翼地,喜欢之极。小猫极乖巧,在她手中打了个哈欠侧头舔了舔背上的毛。黄有桑有些担心:“这么小能养活吗?”东晓亮连说没事、已经可以自己吃饭肯定没事。江文秀自从捧了猫视线就没离开过这个小毛团,口中柔声嘬哄,顺手拿起案上的一小碗牛奶递到它口边。“妈!”黄有桑还没来得及阻止,小猫已经舔了一口发现极味美旋即吧嗒吧嗒地吞起来。江文秀轻轻抚摸着它,口中还夸:“乖!真乖!”

    三十多年前,牛奶是多稀罕多贵重的物事!不亚于今天的冬虫夏草海参灵芝。这还是过年时曹书记率孙勇上门慰问了解到江文秀身体不好直接安排订的卫岗牛奶。曹书记到省里之后仍旧是忙,百忙之中还记得明光厂防盗的事,奇怪为什么小偷毛老三突然销声匿迹了?黄有桑忍住了没吭声,钱大叔来抱怨过,抓盗墓越来越紧、一帮人都出去避风头了、么得货收!状元家里有什么要出手的吗、价格好说!象这个字纹洪武釉里红,五万块不成问题!母女俩当时听到五万吓了一跳,然而祖传的古物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去卖?江文秀婉言拒绝,钱利亨满脸失望地走了,嘀咕着风头过了还得找毛老三!不过这些不能和曹书记说。

    曹书记没有在意黄家母女暗暗在打眼色,关怀备至地安排定了牛奶。每天一大早五六点钟送奶工人放在门口的牛奶箱里-——木箱子是后来东晓亮做的,那时候没有冰箱啊,江文秀都是早上用奶锅煮沸了和女儿一人一小碗,黄有桑的牛奶里经常还卧个鸡蛋。清晨一起喝热牛奶成为母女二人最温馨的时刻,之后两个人结伴到公交车站再分别去学校,各自开始忙碌的一天。

    “有桑,我们叫它黄小咪好不好?”江文秀和女儿商量。小猫喝完牛奶满足地打个饱嗝,毛绒绒的脑袋在江文秀臂上蹭了又蹭,江文秀的目光益加温柔,“黄小咪,吃饱了没?回头啊,我去买点小鱼做给你吃,可香哦!”哄孩子一样逗弄着。黄有桑和东晓亮看得呆住,这猫带回来是希望它捉老鼠的,怎么成了宠物、甚至有杨的替代品?江文秀一向对黄有桑对学生都比较认真严肃、只有对小儿子会这么哄着说话,如今变成了猫咪?

    那之后黄小咪就成了黄家的一员、始终片刻不离地陪着江文秀,直到她出事的那一天、那状元府最后的时光。所以黄有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黄有杨责备她也说“你还不如一只猫!”东晓亮叹了口气。可哪个晓得呢?韩云张张嘴想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被李惠连拉带拽终于没问出口。但黄有桑怎么会不如一只猫?她为了母亲特意留在南京啊。

    黄有桑没有料到以后的悲剧,关心地问起东晓亮的学业。不想东晓亮淡淡地说,混时间呗,这学期还有不到一个月,上完就准备退学。“怎么了?”黄有桑大为吃惊。“年前我到周家作坊学做花灯了,一个半月和周叔叔做了一千多个,加上原来存的一共近六千,过年几天功夫一抢而空!周叔叔分了我八百二十块。我后来就跟他干了,过完元宵节就在做明年的灯,学校,呃,没怎么去。”

    1987年啊,一般上班族的工资每个月大概几十元,“万元户”的名词出现于1980年,一家人一年收入一万元就是不得了的天文数字,是富裕户有钱人的代名词,官话叫“中国经济发展的排头兵”。所以短短时间挣了八百二十块是个神话,足以骄傲。

    “东晓亮!”然而黄有桑板了脸、严肃地问,“那你以后就准备当个体户了?”声调是不高不低,但口气中的僵硬明显地不悦而且担心。“个体户”是这几年才出现的新名词、就是指个体劳动者或个体经营户,摆摊的、设点的、倒货的,都是个体户。时势造人,那时正赶上改革开放的第一波浪潮,个体户十个有九个都发了财、当然有大有小。但初期实行的是限制性发展政策,只限手工业修配业服务业等边角行业,人员也必须是无工作人员,连退休的想要从事个体经营都需要开具家庭生活困难证明才能办执照。所以“个体户”基本等同于待业人员、社会闲散人员,好一点说小商小贩、差一点说二流子也不过分。

    何况,政策什么时候会再变?谁也不知道哪天又不让干了、又要批判斗争了。黄有桑自幼看了太多母亲的眼泪,实在是信心不够。

    个体户……东晓亮愣了愣。

    但是这个名词,比灯贩子、扎灯的、灯花子,还好一点呐!继续在技校学商贸,以后削尖脑袋去卖烟卖酒做所谓贸易吗?就一定好吗?东晓亮不吭声,在口袋里摸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自书桌上拿了张稿纸在手中折来折去,黄有桑不知道他干什么,蹙眉看着,眼睛渐渐越睁越大。

    黑乎乎的原来是铁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揣了一团铁丝在身上,练手用的?只见他灵活的十指如蝴蝶翻飞、铁丝不知何时伸长又弯曲变成了骨架,稿纸明明只是普通的白纸、蒙在铁丝架上象有了生命,圆圆的脑袋和身子、两只长耳朵、一条不算短的尾巴。

    兔子?黄有桑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三分钟时间!

    东晓亮随手拿过桌上的笔勾了几下,兔子睁开眼睛咧着嘴笑了,喜乐无限地望着新世界、仿佛新生儿睁开懵懂的双眼。“以前的兔子灯都是一只耳朵加短尾巴,我改成了双耳长尾,怎么样?”东晓亮期待地望着。

    “神乎其技!”黄有桑脱口而出,但是瞬间明白了东晓亮这是在解释在说服。扎灯也是有天赋的吧?黄有桑虽然不懂,可这么个活灵活现的兔子只用三分钟!手边的材料!难怪一个多月抢一千多个、难怪周万福愿意付八百多块!

    “可是事关你的前途、你的将来,东叔叔和陈阿姨同意吗?技校好歹有个文凭、虽然不包分配,但学校会推荐、工作不难找的啊!”黄有桑避开东晓亮热切的目光,理智地分析。

    “我没告诉他们,我想这学期结束了就搬出去住,在作坊附近租个房子方便加班也方便照看。”东晓亮的话语干脆而冷静,随手将小兔子挂在窗下,转身离去。“等我挣了大钱、混出了名堂,他们自然就接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六月的晨曦薄薄地带着水雾,巍然高耸的城墙下、少年孤单的背影透着倔强,短到贴着头皮的平头象语声一样果断决绝。黄有桑发现东晓亮不知何时长大了,再不象中华门上糊涂懵懂,是花灯给了他自信给了他决心吧?或许也有那八百多块的功劳。

    “有桑!好了没?走吧!”妈妈在催。黄有桑想起来今天说好了去邮局寄东西给弟弟的,其实美国什么没有?可是江文秀固执地每月寄一个包裹,有时候是件毛衣有时候是条睡裤、甚至一条丝绵被,都是自己织自己缝自己打出来的。每次里面不忘放些中国小礼物,折扇丝绸手帕雨花石等等,嘱咐有杨别小气、送给二叔那里的亲戚还有学校的同学老师。还好食物规定不让寄、否则恐怕南都板鸭都要飞进哥伦比亚大学了。

    黄有杨的好处是开朗活泼,英语自幼是母亲教的过硬得很,所以到了纽约居然如鱼得水迅速适应,信里除了说想妈妈想姐姐之外、生活学习无不心满意足!甚至这份思念黄有桑觉得恐怕也是写信时才写出来的,看他功课忙、学校活动忙、黄家亲眷的聚会忙、哪儿能常想起妈妈姐姐?二叔来信也说大家都喜欢有杨、同辈的堂兄妹表姊妹们都相处得极好、老辈的更是常说他“象七襄一样讨喜”,自然江文秀看到这里又怅惘心酸良久。

    国际包裹要到夫子庙邮局,母女二人推着自行车也是有杨的旧物、江文秀未免又感慨了一番,穿街过巷往夫子庙走。星期天的清晨路上不似往日忙碌,晓雾渐散中行人三三两两,卖菜的卖早点的路边吆喝着,越往夫子庙各种摊贩越多。上了平安路基本一个摊位挨着一个,炸油条蒸包子下馄饨的归在一处,卖水果卖蔬菜的靠得近,活鸡活鸭活鱼又有不少摊,有的推着两轮板车、有的简陋到只是一副挑担,地上四处是倒洒的污水和菜叶废纸果皮鸡毛,简直难以落脚。江文秀早有先见之明地穿了胶鞋,黄有桑小心迈着脚步忍不住想,东晓亮卖灯的时候在哪里?是什么样子?望着摊贩们破旧的衣衫毫不修饰的面容,还有随意席地而坐靠墙而蹲的架势,那毫无顾忌的大嗓门和市井琐碎的话语,再回想学校里仪容整洁举止合宜的老师同学,完全是两个世界啊!不知道以后,东晓亮与自己与周翰飞,是否就像眼前摊贩们穿着的脏兮兮老头衫与大学生们雪白衬衣的距离呢?而刘伯的西装革履文明棍、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江文秀见女儿若有所思,关心地问没事吧?黄有桑迟疑着将刘伯的事简单说了。江文秀眉尖微蹙,冷冷道了一句“不食人间烟火有什么不好?”难得地显露出状元之后黄家长媳的清高孤傲。街上人越来愈多,黄有桑不再多说、与母亲直奔邮局。这是座英国人在1919年设计建造的欧式古典“凹”字形楼房,顶部中央有一座钟台时间奇准,黄有桑下意识地摸摸手腕想起来卡西欧已经捐掉、可惜以后不用对手表了。昨天怎么那么冲动呢、真是被周翰飞说晕乎了,妈妈知道肯定不高兴,二叔第一次见面的礼物啊,以后再见面也不好交待、多不尊重人啊,黄有桑暗暗发愁。

    楼房正门朝东、宽形柱式门廊下五座高大的圆拱门,水泥拉毛的外墙和仿砌石的窗套,两侧各有一座混凝土邮箱。据说1923年建成开业时是全国最大的邮局,因原来长年使用“1(支)”编号日戳后来邮政编码顺理成章地尾数编为01,极方便好记。黄家母女原来对邮编毫无概念、这大半年因为一趟趟跑来给有杨寄信寄物,自然记得滚瓜烂熟,以至黄有桑后来在学校在单位也一写邮编最后就写成01,“现在也还是。”东晓亮含笑摇头。

    黄有桑将自行车停好后与母亲搬下后座上的包裹,沿着花岗岩台阶吃力地抬上去。江文秀究竟体弱一夜又没睡好,费劲上了几个台阶坚持不住、“砰”一声包裹砸在地上人也摇摇晃晃。黄有桑吓了一跳,又要搀扶母亲又要捡包裹,正在狼狈焦急之时自台阶下迅速跑上来一个瘦高少年扶住了江文秀,双方一照面都有些意外,那边喊“黄有桑!江老师没事吧?”这边又惊又喜“陈磊是你!”黄有桑示意陈磊帮提着包裹,自己扶母亲靠在罗马柱上歇息,江文秀喘息不止,黄有桑急得连连搓她的前胸后背生怕心脏病发作,懊恼出门前想着只是去邮局什么药也没带,太大意了!“噔噔噔”台阶下又大步跨上来一位中年男人,口袋里居然摸出了一小瓶救心丸,捏着江文秀的口灌了几粒。黄有桑感激地叫了声“陈校长”,见母亲渐渐心跳平稳、大大松了口气。

    陈磊的父亲陈华是五中的校长,长干里就这么大,都认识。江文秀与陈华工作上有时还会碰见、教育局开会统考送生什么的,更是熟人,虚弱地点头打过招呼有些不好意思如此狼狈解嘲地笑了笑。聊起来原来陈家父子也是来寄包裹的,陈磊的姐姐陈鑫大前年就去了美国,在西海岸的斯坦福,这个暑假作为交换生要去台湾,陈华赶着寄书和资料来了。见江文秀疑惑,陈华解释说台湾著名的作家诗人学者余光中是五中毕业的校友、解放前叫青年会中学,学校里现在还有这位文化名人的作业作文和考卷呢!难得这次陈鑫去台湾而且正好是余光中任教的中山大学,让她带些学校的关怀问候、信啊书啊还有些学生写给他的散文诗歌。

    “应该的,想的周到。”江文秀赞道。这一年多常收到黄报章的信和电话,每次都说“想家”“想长干里”“想小时候”虽然有桑为轻松气氛常故意调侃真的假的、江文秀总是深信不疑,将心比心,一去不返的游子怎么能不想家?这木色的老旧玻璃门落地窗、青灰色墙面上的铜质格纹壁灯、绿色雕花漆制门檐、围着铁栏杆的木式柜台,都曾目睹余光中先生一次次来寄书信、看见他1949年逃离时在这里踟蹰流连,这些老建筑啊、装载着多少记忆?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余光中写下这句思念母亲的乡愁,脑中浮现的是这邮局中的一景一物吧?家乡对于游子来说、是具体而微的一幢幢建筑一幅幅图画、或者一缕缕香味一道道食物,乡愁之所以难忘之所以刻骨铭心、岂非就因为它是有形的?

    “那说起来也是黄有桑的校友啊!余光中是他们南大外文系毕业的嘛!”陈磊笑道。“对啊对啊!”陈华赞同,取出纸笔让黄有桑作为南大后辈也写几句。黄有桑迟疑着、见母亲目光中都是鼓励便接过笔想了想恭恭敬敬地写下:敬爱的余光中先生,愿您早日跨过浅浅的海峡一解乡愁!南大校友后辈恭候!

    黄有桑脑中冒出了个念头,要是余光中先生回来、一定要带他来看看这间邮局,他该多激动多高兴啊!古迹文物要保留,因为里面都是难忘的记忆、珍贵的过往,何粲星怎么就不明白呢?文物装载着历史和文化,是民族的根和魂,怎么能丢掉根丢掉魂空谈发展呢?何粲星难道没有祖辈的记忆、没有童年小时候?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江文秀默默吟诵着、眼圈红了,儿子在美国那头呢、比台湾又要远好多,他笑嘻嘻的外表下可也有一样的乡愁?可想念家中的母亲姐姐?是否也会有一天隔着一方坟墓一个在外头一个在里头?

    黄有桑忙不迭地劝慰母亲,有杨去美国学习啊,能出去留学不容易啊,多好的机会!话一出口有些后悔,当初是自己主动要求留下的、这么说倒象是带着后悔强调自己的牺牲,果然江文秀怔了怔、叹了口气说:“有桑你什么想去美国,都可以,家里没事。”声音不大可是陈校长和陈磊都听见了,父子两诧异地对望了一眼。黄有桑涨红了脸“妈妈,我不是……”

    “你二叔上次就说了,新闻学院那里他是帮你办了一年病休延期,就是怕你后悔。确实是极不容易的好机会,去吧。”江文秀缓缓说着,拉住了女儿的手:“妈妈没事、家里也没事。”

    邮局里的人渐渐多了,四个人虽然缩在角落还是不少目光望过来,黄有桑急得要哭:“妈妈,我真不是……”

    陈磊忽然笑着说:“哎呀江老师!有杨去美国、确实我们同学都羡慕得不行!比如我,恨不得立刻去找有杨!”说着把头伸到江文秀面前:“你看我,背托福单词背得头发都掉快掉光了!下个月要再去考一次!只要考过六百分、头发哪怕只剩六根也行!”

    江文秀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接着被他愁眉苦脸的表情、绘声绘色的叙述逗得笑起来。“不过江老师,要去的都是男生啊!我们男孩子走远一点吃点苦都不要紧,好男儿志在四方嘛!女生就不一样啊,你看我姐这几年,寄来的照片我妈说她老了二十岁!太苦也算了、谈恋也没机会啊!我爸我妈都懊悔、不该让她出去的!现在后悔也晚了!”陈磊说着从口袋里取出钱夹给江文秀看里面的照片:“江老师看,我姐现在的样子、老巴巴的!”一边侧头望向父亲:“我爸别提多心疼!”

    “是啊是啊,后悔!后悔!”陈校长连声附和:“女孩子嘛,在家里依傍父母到底金贵些,能不做林黛玉寄人篱下还是不做的好。”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江文秀。哥伦比亚大学学费高昂、纽约的物价又极高,好不容易拿到的一点奖学金哪里够?留学生不能打工,黄有杨其实是黄报章在负担费用,他性格开朗嘻嘻哈哈就过去了,黄有桑的敏感腼腆做得到吗?江文秀叹了口气,拉着女儿的手喃喃道:“我就怕你以后怪妈妈,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

    “不会的妈妈、不会的。”黄有桑一个劲重复,眼圈渐渐红了。

    “就是男生也好多不想出国的啊!”陈磊又笑着说:“比如周翰飞,在我们工大高兴着呢!连庞教授都夸奖他的设计做得好!”

    “是啊江老师,国内的发展未必差。而且现在办个签证去纽约探亲不难吧?可以去美国看看嘛!”陈华笑着建议。黄有桑解释母亲是因为心脏病坐不了飞机、不然二叔上次回来时就说了请她去纽约会会黄家亲眷呢。

    “哎呀,有杨很快就回来了嘛!”陈磊反应极快:“江老师你记得我们初一刚开始学abc吧?一转眼就大学了嘛。”陈校长也笑着附和,是啊就大学几年、很快很快!

    “你们说的对。”江文秀轻轻拭干眼角的泪滴笑道,“有杨只是去美国读书、学成就会回来,我再这么多愁善感要变成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几个人都笑了,陈磊的笑声最响,震得头顶上的铁艺玻璃吊灯直晃,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冲这边瞪了几眼,终于被几人的笑声感染也笑起来。

    黄有桑后来说,对陈磊有印象就是那一天开始的,原来只当他是黄有杨众多的好友之一并没在意,那天亏他聪明机智地解围安慰,自己留在南都陪伴母亲守着老宅也才成定局、母女二人那之后就说开了,否则恐怕一直会是个心病。但那时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影响到自己以后的人生之路!东晓亮摇摇头喝了口茶、似乎在感慨命运的不可思议。仰望大屏幕已经晚上八点,是观灯人群的高峰最要注意的时刻,韩云李惠几个人认真巡视指挥部四周,一切都井然有序,渐渐又再围拢过来,一边留意着灯会一边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暑假偷偷退了学,一心一意跟着师父学扎灯。88年的春节我们做的一万一千多盏灯销售一空,挣了三万多。双耳长尾兔灯那之后成为江南兔子灯的标志。”东晓亮笑了,象是看见了那笑眯眯的小兔子。“我正式走进了花灯的世界,全长干里的人都知道、唯独瞒着父母。但怎么能瞒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