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玖 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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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5周翰飞!楼下有人找!”宿舍里的传呼器又响,呲呲啦啦的电波象窗外绵绵的春雨,裹卷了庞大的势力范围让身在其中的人无处可逃。周翰飞烦恼地望了一眼决意置之不理,继续埋头画着桌上的图纸。还是一稿的草图,设计构思最重要,至今想了几个方案都不满意,可下周就要公开评图了。

    传呼器象是知道周翰飞在,不顾他的烦恼固执地重复“515周翰飞!有人找!”  “515周翰飞!有人找!”门卫阿姨的声音渐渐高起来渐渐不耐烦。周翰飞无奈起身,按下开关:“来了!”同样有些不耐烦。

    下雨天,谁啊?

    过道里迎面撞上陈磊,江南的孩子习惯了小雨并不打伞,卡其外套上星星点点的雨渍,见到周翰飞愣了愣“你在啊?”那意思是,在、怎么不答传呼器?周翰飞忙问楼下是谁找,陈磊耸耸肩,象那个年代刚接触欧美风尚、刚在录像厅资料室看到西洋大片一心神往的青年一样、自以为洋派地:“那个南大的黄有桑的同学,广东妹子,叫什么来着?”

    “何粲星?”周翰飞不由皱了皱眉头,犹豫半分钟还是下了楼。老远听到门卫阿姨的大嗓门天南海北正唠得高兴,什么蒋经国死了喽、什么听说要实行住房制度改革喽、什么海南要搞经济特区喽、甚至苏联从阿富汗撤军喽……都是一等一的国家大事世界新闻。不愧是工大的员工,与南大新闻专业的高材生相比毫不逊色,聊得头头是道大义凛然,周翰飞听得一愣一愣不知是该佩服还是该好笑。何粲星就是有这个本事,再夹生的陌生人也能迅速熟络结成朋友或者同盟,有说有笑地让人出钱出力。那个帮助大兴安岭火灾遗孤的活动被她取名“天使行动”,大半年以来做得有声有色,走遍南都的高校募捐筹款结队互助,灾区受到帮助的人已经超过了一千名。特别是最早的那几个孩子她干脆都认在了她的名下,不仅寄钱寄物还写信鼓励、关心他们的生活和学习。也因此常常跑来找自己商量,基本上每个星期至少一次。

    周翰飞忽然心中一动。每星期至少一次!

    从楼梯这个角度望下去,何粲星的一头短发格外干练利落,广东人略微瘦小的身形也透着强悍能干,但是那张无邪的甜美笑脸、和脸上俏皮的小虎牙使得她稚气天真犹存,让人平生爱怜和信任,真就是个“天使”的形象。

    然而周翰飞脑中飘过另一个身影,宽大的额头、马尾辫在脑后摇晃,她内向她木讷她极少来工大、她对“天使行动”敬而远之自第一次捐款之后不闻不问。然而她是她,她是自幼相识相伴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她是自幼一起看金庸一起背诗经的黄有桑。

    “周师兄在忙?”

    何粲星笑嘻嘻地打过招呼,解释她今天来是因为收到了陈毛毛的信那个失明的女孩子请人代写的。她的眼睛准备做手术了,让我们祝她好运气、特别是那个周叔叔哥哥、她一直不知道你的年龄和模样……还有蒋志红寄了上学期的成绩单来,不知怎么才到,那边过来的邮件还是不正常啊……何粲星絮絮叨叨认真说着,窗口里门卫阿姨笑眯眯看着。

    两人身边不停地有同学来来往往,大都是住这个楼的男生,好奇地打量着何粲星。何粲星昂然不觉自顾自说话,周翰飞倒有些红脸,忍不住的结果是门卫阿姨,在小窗户后面叫道:“别挡在楼梯口说话啊!没看见人都淋潮了吗?学校那么多茶座餐厅、到处都能坐嘛!”周翰飞的脸更红,看到何粲星的粉色毛衣真的水迹斑斑,无奈说道:“怎么没打伞、呃、去坐下暖和暖和吧。”何粲星很开心地笑了,回头还冲门卫阿姨眨了眨眼,门房阿姨更是得意地简直要拍手叫好,周翰飞装作没看见径自在前出了宿舍楼,何粲星蹦蹦跳跳地跟在了后面。

    工大的校区极广,以四牌楼为中心东枕神烈北临朱雀湖占地六百多亩,风景极秀丽,苍松青桧相伴松涛清风低吟,是读书做学问的好地方。校园里梧桐最为茂盛,一株株大树的枝桠参天连在一起纵横交错,浓密的树叶阳光甚至无法穿透,夏季最热的时候在树下也是一片荫凉。大片的碧绿草坪上星罗密布着不少民国的建筑,名称都很古老,六朝松、秋月堂、博爱馆、五四楼,常令人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周翰飞穿行其间常想起曹书记的南都三宝说,老建筑是不错,不过新建的现代化教学楼更加摩登,钢筋水泥的大楼坚固高耸,玻璃窗敞亮通透,水磨石地面和洁白的墙壁干净整齐,里面还有新式的公厕和洗手间,同学们大多爱去这里自习,也常有带着家人朋友参观的。周翰飞遗憾的就是父母从没来过,对独生子上大学这件事不觉骄傲,一直不闻不问。

    因为面积大,食堂餐厅有好几个,周翰飞领着何粲星在林荫间穿梭,雨还在下、连绵不绝地飘洒在梧桐树上连声沙沙,碧绿的枝叶如洗,人在树下却淋不着。何粲星恍如不知下雨双手比划着仍旧连说带笑,南都的梧桐树真是好、挡风挡雨挡太阳、在广东从没见过;离珠江路这么近很方便吧?远处那是不是古城墙和同泰寺?后面就是朱雀湖吧?哇,简直是你们学校的后花园啊!

    空细雨中少女笑靥如花,时时侧身仰望着周翰飞,轻盈跳跃的步伐因喜悦奏出欢快的乐曲,哒、哒、哒哒。

    走不多远进了西餐厅,本来是面向学校的外国专家和留学生的,因为洋气洋派也颇受相当一部分崇洋学生的欢迎,周翰飞知道陈磊就是这里的常客。餐厅不大,墙角一个半圆吧台围着六七张高脚转凳,头顶倒悬着密密麻麻的各种酒杯都擦得锃亮。屋中摆了两排小方桌,靠窗有三个车厢式座位,下午都还没什么人,周翰飞犹豫了一下见何粲星已经在厢中坐下,无奈坐到了对面。吧台边传来柔和的小提琴乐声,向来老成持重的周翰飞也有一丝恍惚,暂时忘记了长干里和状元巷。那里也有音乐,不过这一阵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含蓄点最多是“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不少人家新买的录音机声音都开得极高极响,黄有桑常抱怨古琴没法谈、甚至江文秀睡觉都受影响。上周末回家时母亲也在琢磨买一台说想听越剧,自己劝了两句,父亲却发了脾气“买!怎么不买!灯花子就不能花钱吗?劳动挣的钱、脏吗?臭吗?”周翰飞摇了摇头,与父母的这些隔阂、如何才能消弭?

    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一个三角烛台下搁着细盐胡椒的两只玻璃小瓶,居然还有一个巧克力蛋。“一定是复活节剩下忘了收了!”何粲星好奇地拿起看了会儿断言道,一边阿嚏阿嚏打了几个喷嚏。周翰飞见她的头发衣服湿得更厉害,顺手捞起桌上的餐巾递过去让她擦一擦,不想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令何粲星大大感动,垂下眼帘轻轻道:“谢谢周师兄。”雪白餐巾揉搓着乌黑的短发,沾着水珠的娇嫩面容上因这一声的温柔而含羞带笑。周翰飞愣了一秒,心底闪过一丝愧疚。宿舍里有伞门卫那里也有伞,故意不带伞只是因为不想与她合撑不想与她那么近。长这么大,女生只有黄有桑一起合撑过。

    “有桑,呃,黄有桑呢?”周翰飞忽然问道。

    何粲星呆了呆,眸中的星光黯淡下去,半晌咳嗽一声调整了情绪认真告诉周翰飞,黄有桑今天一下课就被刘伯教授叫去了就是教新闻写作的大教授,也不知怎么回事大一开始就和黄有桑过不去。写作嘛本来就各有各的风格,黄有桑的文笔流畅文字优美还经常引经据典文史功底极深,同学们都很佩服,可是刘伯教授不知道是不是不喜欢她这种风格,每次都是c或者d,甚至有一回粗笔打了个叉叉直接甩回!有桑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今天叫她恐怕又没有好事。

    “那你呢,你的新闻写作一般什么成绩?”周翰飞问得淡淡地。何粲星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旋即反应过来他这不过是想搞明白刘伯对黄有桑不满意的状况,又咳嗽了一下回答自己得过一次b其余都是a。

    周翰飞不再说话,皱眉思索。服务员过来问两人吃什么,何粲星兴致勃勃地将菜单翻来翻去,点了热牛奶、奶油蘑菇汤、蔬菜色拉、肉酱意面和巧克力蛋糕,并不管周翰飞说不饿只要了杯绿茶。

    也许是对一同进餐期待已久、也许是单恋的女生都有莫名的孤勇,何粲星继续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将陈毛毛的信、蒋志红的成绩单、“天使行动”的账目和受帮助灾民的名单进展等一一取出摊放在周翰飞面前细细解说,又借上洗手间的理由悄悄结了账。那时候广东是最先富裕起来的省份,广东人眼里其它地区都是贫穷落后,何粲星猜想周翰飞的生活费一个月不超过三十元,肉酱意面就七块了,故意点这么一串食物不过是希望拉长和他一起的时间两人单独相对的时间,并不是想周翰飞这个月的生活费被自己一顿吃光

    其实,如果他不喜欢你,再努力也没用的。

    三十年后何粲星领悟地说。那一天细雨绵绵中的工大西餐厅在时光长河中成了不愉快的回忆甚至罪证。周翰飞不否认、也无法否认。

    刘伯为什么不喜欢黄有桑的文章?周翰飞不相信黄有桑写得不好,多年来她的作文一直是被当做范文传诵的、甚至在她父亲平反之前。她与年龄不相称的文字功底、她远超常人的广博精深来自她自幼的阅读,黄家自书桌书架到床底四处都摞着书,大部分还是竖版的线装书,象自己这样的理科生一页都要啃半天,而黄有桑看得津津有味。记得小学语文会考有体型是改错题,“南都我们的家乡。”标准答案是让南都之后加上谓语“是”,独黄有桑在南都后划了一道横杠变成“南京我们的家乡。”小学二年级啊!震惊全市。

    “周师兄在想什么?”何粲星搅动着蘑菇汤笑嘻嘻地问。周翰飞大梦初醒般望着她想起来对面还坐着个少女,一个美丽的、对自己可能有点想法的少女,可是人家并没有开口,该怎么办?周翰飞虽然少年老成可这种事还是头一回、真心不知该怎么办。

    只好又喝了口茶,随口问听说你上次与黄有桑争论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太琐碎婆妈了。

    “不错。她反对北京拆城墙,而我认为拆得没错。”不想何粲星干脆利落地接上了话题。“我们广东人都是实用主义者,北京作为新中国首都有迫切的现代化发展需求,比起古旧城墙城楼,地铁更重要。”

    周翰飞怔了怔,抬眼望向了对面。蘑菇汤很热很香,丝丝缕缕的热汽缭绕着水迹未干的广东姑娘。

    “北京的城墙其实早在清末已经不少损毁,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进京,之后北洋军阀还有日军占领期间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那时的目标是想把北京建成工业城市,**在**城楼上说过以后从这里望过去将看到一片烟囱!所以拆墙最基本的原因,城市要发展!”何粲星又说又笑,双臂使劲拉长、象是想比划出最大的城市,周翰飞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少女有偌大的魅力、轻松成功推广“天使行动”、与门卫阿姨也打成一片!她热情开朗她生机勃勃她善解人意,她务实接地气,毫不掩饰对现代化的向往,直截了当地认为地铁比城墙重要,拆了就拆了!

    “北京皇城几次增筑,皇城的存在将北京变成了封闭式的环境。整个城市的结构与紫禁城相似,比如从鼓楼去前门,要绕开皇城奔西四、经西单经宣武门再顺着护城河往东才到。所以民国时皇城上先是被民众不断凿出豁口毫无计划,只要是为了通行方便就可以,之后就干脆将皇城的东北西三面拆除,城砖卖掉正好发工资。解放后人口骤增,几十万上百万人要挤在这个超级大杂院里吃井水上旱厕,只有十七个出口而且含两个铁路出路口、仅有双向车道的宽度,所以说‘挡了人民的路’、很形象!再珍贵的文物也不行啊!”何粲星说得笑起来,小虎牙闪出来挥洒着甜美。桌上肉酱意面香喷喷地,红色番茄酱暖洋洋地,周翰飞忽然也笑起来,挡了人民的路?

    之后的谈话便渐渐融洽,北京现在的发展多好啊!现代化大都市的典范,马路开阔高楼林立,地铁四通八达到哪里都迅捷快速!不过南都在中国历史长河中也有特殊地位和价值,当今职责也很重要啊!何粲星见周翰飞一一赞同,顺势聊起初到南都时的惊讶:并不是想象中的江南呀!杏花春雨自然也有、小桥流水偶得一见,然而长江的阔大和神烈山的雄浑完全压过了安逸旖旎,还有蜿蜒起伏的荣华山陵阳山鼓楼岗五台山一直到西面的如意山,真是龙蟠虎踞之势,甚至铸山那一个小山丘都有如虹的剑气!而一次次短暂的王朝更迭更给城市平添了无数苍凉荣耀,比我们广州有内涵多了!

    周翰飞明知道她这番话不尽不实纯粹为取悦自己,可这对南都的夸奖有思想有内容实在引人入胜,当听到“南都有巨大的发展空间、要是有一天实现现代化,象北京那样摩登现代车水马龙最好再有地铁,为新时代建设新南都”的时候,终于笑着谈论起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是辛亥革命的先驱、广州与南都的渊源其实很深!南都的发展目标也是现代化大都市,不过古都的文物遗存也不能忽略,悠久的历史一段段融化在各种古迹中、城墙是其中的代表,南都有三宝:古城大树与吾民嘛。见何粲星睁大眼颔首赞同,周翰飞更加话多:对了常奉巷的明光厂是天禧寺遗址,传说下面有个大秘密等等。

    “秘密?”何粲星终于等到意中人开口,打起十二分精神聆听,频频点头之余偶尔接一句口“古城的起源地、江南佛教的发祥地和近代工业的摇篮都在明光厂那几平方公里的区域,明光厂现在造佛像就是冥冥中的力量吧,秘密一定与这有关”之类,周翰飞不由得高谈阔论起来,这秘密可不得了、外国人和盗墓贼都觊觎着想挖、还好明光厂自曹书记到继任者警惕性都很高,没让坏人得逞等等,几乎滔滔不绝,以至后来很多年觉得愧疚是自己这番话给了少女一丝不该有的希望吧。

    “周翰飞!你在这里!可找着你了!”

    急匆匆冲进来两个人。陈磊照例洋派地耸耸肩“我说在这里不是”,满脸焦急的居然是东晓玫,发育期的少女一反敦实的东家人体型和憨厚的圆鼻头双下巴,出落得亭亭玉立、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齐额的刘海下小巧的五官,颇有几分琼瑶剧女主的风采。今年进的一中高中部上高一,典型的文艺少女,最喜欢舒婷和汪国真,经常在后花园门口捧着古今诗词集背诵,什么“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也许我们的心事总是没有读者”“我不去想  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之类说远了,她怎么会跑来学校?

    “找你啊!”东晓玫的嗓音也细声细气地象在吟诗,浓浓的长干里口音更使文艺腔别有韵味。“我刚到家就被撵出来喊你,乱套了!我爸和你爸进医院了!王阿姨还没回来,别人去厂子里叫了,不晓得这会儿还到了。”

    哪个医院,什么问题?周翰飞霍然而起匆忙望了一眼,不由分说自口袋里取出三张十元钞票仅有的三张,放在桌上:“何同学麻烦你结帐、我先走了。”不等何粲星反应过来已经大步出了西餐厅,听到陈磊在后面叫要不要帮忙又回头摇摇手“我先去看看!再说!”

    “一院!两个人打架啊!”东晓玫一路小跑跟在周翰飞后面,出校门匆匆上了公交车,一路赶一路说。据说东卫国与周万福打得头破血流是为东晓亮的事,原来他早偷偷退学了,在周万福的作坊里扎灯呢。陈玉芬早上洗衣服自他口袋里翻出张存折发现上面有三千块钱,三千块啊!陈玉芬以为他不学好偷来抢来的,又哭又诉讲了半天,东晓亮熬不过才承认是扎灯挣的。谁知东卫国下午回来一听就炸了,找不到儿子就直接去了周家找到周万福,两个人都是火爆脾气都自认有理,迅速讲毛了一起发火,干脆打成了一团。

    周翰飞越听越是心惊。东晓亮退学了?扎灯去了?而且是周家作坊?自己居然都不知道!那是东晓亮啊!上大学以来忙功课忙社会活动、小伙伴都忙忘掉了!一边自责一边不由得暗暗埋怨父亲糊涂,东晓亮是东家的独子,东卫国夫妇望子成龙一心盼他出人头地、怎么能偷偷地就收了当学徒?两人打起来毫不奇怪。

    匆匆到了第一医院,这是长干里的老牌综合性医院,因为近也因为陈玉芬在这上班,状元府的人基本都来这里看病。周翰飞印象里院子里的小孩子大都是在这里出生的,江文秀每次看心脏在这里,母亲胆结石发作、父亲有次喝多了也都是在这里抢救,感觉每年至少来一次。虽是傍晚,医院里仍然人来人往语声嘈杂,第一医院的位置决定了它的病人源大多是长干里和附近郊区乡镇的百姓,比起南都的其它大医院属于相对贫穷落后,陈玉芬抱怨的时候讲“难缠”!梧桐树下蹲着三三两两的人群,每个白大褂身周都围着病人家属,所有开着的窗口前都排着长龙。周翰飞想了想便直奔急诊室。那更是全医院最乱最忙的地方,脚步杂沓人声鼎沸,四处都是血迹污迹,病人家属无不神情焦灼乱转乱问、医护人员满面疲惫行色匆匆,担架轮椅挤着嚷“让一让、让一让”,不停有病人惨叫呻吟家属哭泣抱怨,整个急诊室纷乱凄惨恍如地狱,在这里,就会明白人生无常,明白人生苦短。

    “在那!”东晓玫指着墙角。还好,周万福与东卫国正坐椅子上在吊点滴消炎,一个头上缠着纱布说是缝了几针,一个手臂吊着说是玻璃渣子挑出来了但轻微骨裂要固定几天,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开了染料铺子,伤口处理过,陈玉芬正拿着棉签在涂紫药水。两个人仍在斗口,一个直斥对方自己儿子不管好,怪哪个?一个毫不客气说就怪你!你自己儿子不肯学就看上人家小孩,扎什么花灯!周万福被说中了痛处又急了,直着脖子问扎灯怎么了,我家祖祖辈辈扎了十几代了,不偷不抢,怎么了!东卫国愤怒起来,说那是你老周家祖祖辈辈,晓亮姓东、东晓亮!

    两人说着又要动手,陈玉芬死命拦住,喝道:“还要不要脸!在医院呢!”旁边围着几个邻居老张老钱小魏等,看到周翰飞来了七嘴八舌地嚷“好了好了老周儿子来了!不要烦了!”没想到两个肇事者看到周翰飞都是脸色一沉,周万福闭紧了嘴巴别过脸看也不看儿子一眼,东卫国哼了声“大学生来了!”满是讽刺和敌意。周翰飞知道两个人的心事,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满面笑容地先叫了声“爸”“东叔叔”,然后娓娓聊起来。

    东晓亮如果继续在技校读商贸,差不多这会儿该找工作了吧?不错,是不难找,可是一般什么样的单位呢?酒厂、烟草公司、百货大楼、零售部这样的吧?晓亮性格内向,做销售要点头哈腰地和人搞关系、喝酒吃饭请客送礼、随叫随到地伺候客户,他做得到吗?就算他努力做,东叔叔陈阿姨你们忍心他受那样的委屈吗?工资多少先不谈,他那个性子磨得出来吗?

    东卫国不吭声。自己的儿子难道不了解?陈玉芬叹了口气张张口也没说什么。技校毕业周翰飞说的这些单位算极好的了,小卖部供销社也有可能啊!那时候明明是在考试光荣榜上……瞥了眼丈夫,过去的别提了吧。

    邻居们一齐帮腔。周翰飞就是有这个本事,天生的领导人才,说话让人信让人服让人赞同。老张说他那个侄子叫张小勇的在新百跑销售,可不就是天天陪酒?喝到胃出血还要喝呢;小魏跟着附和,他表哥在华联也是啊,送礼都要看脸色人家肯收就阿弥陀佛、还有当场被轰出来的哩;钱利亨不甘落后,说士农工商商在最后、就是我们做古董生意的看见主顾也要殷勤呐、看我这个背怎么驼的?点头哈腰哈出来的啊!唯独就那次卖玉壶春瓶因为东西好被大家抢着要、腰板硬正傲气了一回,还得罪了几个老客户、到现在不睬我!老张羡慕地问听说那瓶子卖了几万块?钱利亨连忙含糊其辞哪有哪有,小本生意小本生意,迅速恢复了点头哈腰的商人本色。陈玉芬听着又叹了口气,扎灯好歹是凭手艺吃饭不用求人看人脸色,其实很适合晓亮的性格,望向丈夫,东卫国却别过了脸不说话。

    “晓亮喜欢扎灯又有天份,我知道是晓亮自愿去作坊的。您喜欢晓亮恨不得将浑身本事教给他,比起挣钱更一心想带他一起把这花灯作坊做出个名堂。不过爸,你该和东叔叔说一声啊!换了是我出这么大事,你也着急吧?老话说的好,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周万福抬头看了看儿子,大学上了两年个子更高了也壮实了,雪白的衬衣、口袋里插着一只钢笔,更加地沉稳自信,说话不紧不慢不急不躁,说得邻居们都赞成。昨天在院子里碰到曹书记上门看江老师,拉着自己在桂花树下还讲“翰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青年”“好好培养好好支持”“有困难一起想办法”之类,那么大个领导偏记得他!有什么困难呢、就是花灯作坊本来盼儿子继承啊!现在还好有了东晓亮。周万福又望了望东卫国,目光中有一丝歉疚,半晌说:“老东,我是该和你们两口子说一下的。晓亮他扎灯真是天生的一把好手,我带过十几个徒弟没一个象他这样一点就透的。脑快手快,才一年多的功夫不是我吹牛,全南京城没几个灯匠比他强的了。”

    几个邻居也纷纷称赞,有的说晓亮那孩子聪明、别看不讲话心里有数;有的说他手巧啊,家门口那个邮筒请他帮做的好用又好看;有的连忙赞同说自行车铃铛坏了老修不好,晓亮拨弄三两下就响了……钱利亨一拍巴掌总结说,所以晓亮灯扎得好啊!一个孩子一个脾性,我们家蕾蕾就是喜欢古物、趴在那儿看半天不带动弹的!

    东卫国还是不说话,仰头望着盐水瓶,葡萄糖混着抗生素一滴一滴地落下又缓缓地流进体内,有些凉。

    周万福又灯会重开三年了每年区政府都来找他帮忙,可他年纪大了自己的灯还忙不过来一直没答应,最多偶尔去看看。那天张副局长,文化局的那个,特意找上门来说明年的灯会一定要他参谋,东晓亮当时也在而且蛮感兴趣的,已经和张副局长说了,到时带东晓亮去。

    文化局……东卫国的眼睛亮了。

    邻居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老张说是那个胖胖的挺和气的穿个衬衣的吧?当时看到就说是个当官的,果然是个局长!小魏则冲周万福竖起大拇指赞他了不起局长上门请;老钱羡慕东卫国连声说晓亮以后说不定能吃上公家饭呢。

    “东晓亮哪天也当个局长,老东你就神气啦!动不动就是:领导,冒号!”牛群相声中的这句“领导冒号”正在风行,虽然是讽刺公款吃喝的本意,可是多少百姓羡慕段子中的科长啊!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恭维着两人,不乏戏谑、但绝无嘲弄。陈玉芬终于忍不住插口,“现在政策好,政府支持,有老周带着孩子能出头,非要逼他做不愿意做的事干么斯?”东卫国的神情渐渐松弛,良久对周万福道,“我性子躁、老周你别放心上。”

    “东晓亮呢?”周翰飞松了口气,虽然很意外父亲今天对自己的态度和缓、虽然东卫国对晓亮扎灯的事仍未表态,至少两个父亲现在都没有再强硬反对儿子的选择,这时候最好晓亮一起说两句,兴许父子师徒街坊之间就此达成共识,他以后好好扎灯、自己以后也能安心读大学了。邻居们解释晓亮在作坊忙呢,王珍在厂子里还没喊回来,江老师去叫他了。

    “江老师?”周翰飞莫名地心一拎,“江老师一个人去的?”几个邻居面面相觑,“是啊,就她认识地方啊!”

    “我去看看。”周翰飞转身就往外走。

    “你们啊,江老师身体不好有心脏病啊!”陈云芬在后面抱怨,“可别出什么乱子!晓玫你快跟着!”

    “就江老师认得地方嘛,她说她去叫晓亮,我们也没多想。”

    “我想跟着的,但这边两个头破血流的,一团糟嘛!”

    “大白天的不会有什么事吧?”

    “怪我怪我,”依稀是东卫国的声音,“我今天火气太大了。”

    周翰飞大步出了第一医院抄近路沿举人巷往南急行,东晓玫跟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周家作坊不远,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小巷丛里,七拐八弯的,东晓玫连喊周翰飞慢点等等,周翰飞不肯驻足,稍稍放缓了脚步。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狗叫,勇猛凶恶象是遇上了敌人,周翰飞一惊、拔脚就跑。千万别!千万别!老天保佑!从不信神佛的他暗暗祈祷。

    那一道肮脏污秽的阴沟旁,两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凶相毕露地并立着,恶狠狠地冲着前面两人狂吠,前身伏低后腿乱刨,随时一跃而上的架势。江文秀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胸口,东晓亮显然是听到狗叫匆匆赶来的离江文秀还有好几米距离,手上拿着根木棍胡乱挥舞着、气急败坏地喊“死狗!死走!死走!”

    周翰飞俯身捡起几块石头使劲冲野狗砸过去“走!走!走!”一边喊:“江老师没事吧?”东晓亮远远看见周翰飞松了口气,也捡了石头猛砸,“好像不妙啊!你们怎么这会儿来?还有晓玫?”

    “你们看好,我去叫救护车!”周翰飞什么也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