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叁叁 一身正气
周翰飞每日忐忑不安，就怕哪天进单位纪委同志们又在等着了。在这种复杂心情下，连终于见到了黄有杨也闷闷不乐更有些心不在焉，然而怕妻子好友担心，只是苦苦忍着强颜欢笑。
黄有杨安顿好了纽约的工作，只身一人回到了南都。临行慧枝大包小包准备了无数礼物、对尚未见过面的大姑子固然用心、对维行维莘结交的小朋友老朋友也一一周到。黄有杨忍不住笑现在中国什么都有、不是以前那样物质匮乏不用带，慧枝不听，说中国制的东西虽然便宜可质量口碑相当一般、那些毒奶粉事件什么的多吓人啊，还是美国的放心。
这句话黄有杨无意中转述，黄有桑听了沉思半天，不久便做了系列节目“有桑访中国制造”，同样是列举事实客观陈述，很自然地让观众看出中国制造现状。2010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全球制造业第一大国，但对质量差造假普遍等问题百姓意见很大，而随着一些地方经济出现困难、有关中国制造业衰退甚至崩溃的论断也不绝于耳，更随着数字经济时代的到来传统制造业遭遇极大的挑战。黄有桑自民生密切相关的食品纺织品开始、到空调洗衣机冰箱等基本家用电器、再到手机电脑汽车甚至轮船一一介绍，中国制造当然有问题有不足、广而不精是事实，但是要看到短短几十年中飞速的发展包括行业扩张包括技术水平提高，如何清醒认识新技术浪潮下的趋势环境、如何找到企业的新方向是所有制造业企业的当务之急；而如何提高产品质量意识、纠正唯利是图的短视眼光则所有百姓和媒体都责无旁贷。
黄有桑说到这里，将当年的“有桑游南都”重播造房子也是制造，十年后再看，那些节目中出现的建筑经过时光的洗濯更加如大浪淘沙般沉淀出真正的优劣，当年观众一致看好的聚宝家园到今天仍然是理想住宅，确实十年中房价的升幅也最高除了不在正常逻辑的学区房之外。衣食住行中如今“住”是花费最大的，这两个节目一联系结合，观众们很多恍然大明白，质量过硬技术领先才是出路啊。黄有杨一边看电视一边连连称赞姐姐十年前就有这样的眼光、了不起！周翰飞便开玩笑，那还用说、你姐的眼光四五岁就极为独到、相准了我这个青梅竹马啊！口中胡扯着，回想那时看到这个节目大家猜测是黄有桑报复连自己居然也怀疑她的陈年往事，不由得又深深歉疚。
然而有好事的小报不知哪里探听到黄有桑本人住在维多利亚湾、当作八卦新闻登了出来，顿时一片哗然。“有桑游南都”的第五集中黄有桑慷慨激昂地说这个小区占据了同泰山上最大一块绿地，高楼压迫着千年古寺、更挤得尚书台城基逼仄、影响了整个同泰山的环境风貌云云，那么是随便讲给老百姓听听的？糊弄人的？当大家傻子吗？难怪现在同泰寺烧香都不灵了，拜药师佛塔病也不好！被维多利亚湾压住了、黄记者住在里面嘛！
黄有桑开始没在意，做名记者几十年知道这种八卦新闻理睬的话只会愈演愈烈，然而这一次没有象往常那样随时间流逝自动平息、反而渐渐越传越玄乎：黄记者家里大有来头、当年连曹书记曹青天也动不了，所以维多利亚湾拆不掉；照这样下去尚书台就一直被挤着、同泰寺被压着？听说黄记者当面顶撞曹书记、曹书记当时就是为这事气病倒了等等。众口铄金，渐渐南都城群情愤慨，电话开始不断地打到集团，越来越多，黄有桑每次听到外面何平彭小海气冲冲地说“黄记者不在”“你谁啊别造谣”“胡说八道”“瞎讲”再啪地狠狠挂上电话余怒未息，就知道定是观众来电，或指责或谩骂或威胁诅咒，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终于有一天刘伯将爱徒叫到了台长室，原来各个部门都接到了类似的电话、还都不少，“包括我本人。”刘伯似笑非笑，推过来一个纸箱。黄有桑瞥一眼就知道是观众来信、自己桌上也堆了一箱，往日爱惜黄记者赞成黄记者拥护黄记者心疼黄记者的观众们一转眼都变脸，在信中质问她为何欺骗大家、为何毫不爱家乡、为何恬不知耻地闭眼瞎说，即使苦口婆心劝说的也是恨铁不成钢地“赶紧和观众们坦白知错就改”或者痛心疾首“住在维多利亚里睡得着觉吗”等等。为什么？领袖说的，群众就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台长室极阔朗，大班桌宽大得足够打乒乓球，老板椅对着桌前孤零零一把木椅自然而然地带着凌驾之势。刘伯为难地皱眉开口，呃，观众们反对得太厉害，只好把你的节目都下下来了，包括新闻报道也暂时不能用稿。
“你！”黄有桑霍然站起，不可置信地望向他，近三十年的恩师、领导、朋友和同志，曾经与之谈婚论嫁的男人。不知何时他的额头嘴角已遍布皱纹，染就的黑发有些稀疏、发根处又冒出了白色，三十年，真的三十年过去了。刘伯并不回避爱徒凌厉的目光，仍然笑了笑：群情汹涌、避其锋芒吧。
黄有桑转身就走。厚重的大门咣地关上，身后隐约传来吟诵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哼！抗日英雄宋旅长喜欢的诗词、你也配！不用日本鬼子、观众来信来电就把你吓倒了！你又何尝见过铜驼荆棘、哪里有黍离之悲的胸怀？黄有桑愤愤地疾步走向电梯，只觉心中堵得难受。刘伯去年再婚，大摆宴席娶了位文静娟秀的年青教师，台里众人齐去祝贺，聊下来是南大新闻系的助教、见到黄有桑很崇拜地叫“前辈”，两人闲谈几句挺投机、又都是秀外慧中的含蓄风格更加彼此欣赏，黄有桑真心为恩师高兴。然而那之后总觉得刘伯变得温吞了，举止中的张扬和双目中的锋锐渐渐消失，开会时说的最多一句话不知何时由“怕什么”变成了“不要惹事生非”。
台长室的这一层极阔大疏朗又极高，三面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正好俯瞰古都。春季万物生发，虽是个阴天也望得见满眼绿色葳蕤正是郁勃飞动的时候，神烈山蜿蜒盘踞在城东参差逶迤、与陵阳山朱雀湖遥遥相对，同泰山上古同泰寺背靠着尚书台，药师佛塔庄严慈悲，中间赫然矗立着维多利亚湾，高耸突兀，现代派的玻璃钢筋耀眼刺目。
然而我有什么办法？房子不是我盖的、更不是我反对拆迁！黄有桑问过这事，原来现在已经不仅是拆迁费用和住户意愿的问题，因为在申请世界遗产，城墙附近的建设受到严格的监管限制，这么巨大体量的变动一定要先获得文物部门的同意。而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组织的宪章上规定必须保持遗产的原真性，所以不少人反对再动城墙及周边建筑。为了这个问题，黄有桑曾经质疑：那日本京都的金阁寺呢？金阁寺说是足利义满1394年建的，大家都知道1950年寺里僧人林承贤一把大火将之完全烧毁，1955年依照原样重新修复建造、甚至1987年刚换的金箔装饰！不是照样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在1994年？
文物局的答不上来，李古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片说，联合国的事谁懂啊？人家日本京都17处文化遗产呢，那么小个地方！我们首都北京多少文物啊、才7处！日本人会来事呗！黄有桑摇摇头，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看来不只靠文物实力、申请方法多半也需技巧，哪里去找个专家来教教如何申请呢？李古两手一摊，黄记者、这些轮不到我们操心，只能听上级文物局的！
“哎呀，你在这里！”迎面忽然急匆匆自电梯跳下许怡，拉起黄有桑的手四下望望，推开一间小会议室的门确认无人就将她一把拉了进去。黄有桑极少见到好友如此惊慌失措又郑重其事，连忙问怎么了。“出事啦！”许怡压低嗓音轻声告诉好友。原来许怡为了手上的一个法制节目今早到纪委相关部门采访，无意间看到案上的卷宗姓名竟然是周翰飞，故作随意地聊起来当然是饶着弯儿聊的、黄有桑知道她几十年老记者套话的本事，“你知不知道啊，查他查了两个多月了！谈过话签过字了！说是有问题，真有问题！”
“怎么会？”黄有桑猛地站起来，大脑门下的宽眼距此时一片愕然：“翰飞他没什么事！他那个正直清高的性格！”“哎呀有桑你怎么没听明白？周翰飞是没事，可当年何粲星收过东晓玫不少东西！那都算在他头上！”
黄有桑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声，拉开门就冲了出去，甩下身后许怡“哎呀哎呀”连声呼唤。出门慌里慌张地坐上出租车、车钱不记得付了多少，跌跌撞撞进家门奔进厨房，把橱柜里的燕窝、参片、脑白金一股脑儿地丢了出来，但哪些是东晓玫当年送的？南都向来人情醇厚礼仪来往极多，周翰飞在病床上躺了多年营养品送来的就没断过，黄有桑再三劝阻“他吃不了”“他用不着”可病房里不知不觉中就会多出来，无奈只好关照周万福将案头床脚不时出现的礼品营养品都转赠给用得着的朋友邻居以免浪费，家里橱柜中剩的这些那是出院后送来的还是买的？又或者是过年时的馈赠？礼尚往来，不管是平日还是过年的，肯定都回过礼、总能证明的啊！黄有桑只觉得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倒在小凳上，望着面前的燕窝脑白金发愣。
最震惊的，他为什么又不说、又瞒着自己？两个多月了！为什么多年后他仍然如此虑多周详不露声色？为什么经过这么多波折他还是这样？
“姐！今天怎么没播‘有桑话今天’啊？”手机突然响，有杨的声音难得有些低沉：“我在姐夫车上呢，我们去曹书记家看看。你知道，我们都好些年没见到老书记。节目改期了？那好吧，挂了，晚上见！”
好些年没见到……周翰飞被这句话刺痛，方向盘上的双手攥得紧紧。是啊，他们都以为自己没见到。
其实我知道，我都记得。
十五楼。黄有桑不停地往楼上跑，一天好几趟。每次下来都闷闷地，有时还吸溜着鼻子，常常先拐进卫生间里水声哗哗地洗脸、恢复平静了再笑语轻松地转向病榻。有一天她与护工推了自己上十五楼，说曹书记记挂呢，推上去让他看看放心这不好好的！是啊，我就努力地好好地，听他们说话，不停地牵牵嘴角抖抖睫毛表示赞同或者反对。
那天恰巧郑副市长也在，谈起天禧寺还在继续挖掘考古，笑说曹书记你要来看要来指导要来监工，继续做“工头”！曹书记常常跑到工地参观，细致地关心询问，大大小小工地上不少工人都熟悉他，休息时常有人要求合影，他总是含笑颔首，在工人手机中留下诚恳的笑容，被大家亲切地唤为“工头”。然而那天他没有象往常那样含笑答应，而是撑起病体半靠在床壁上缓慢地口述让郑得瑞坐在床边拿笔记录：“此工程设计概算投资六十亿，用地一万三千多亩，所需资金靠卖地和贷款的收入来解决，当前城建负债已很沉重，用地指标有限……”他解释眼睛不好看字模糊，小孙今天有事没来，这个“三阙山工程之建议”的报告只好请他帮着写。郑得瑞黄有桑都劝他要不歇歇明天再弄。曹书记摇摇头说：“不，你按我讲的写，写好读一遍，争取明天一早报出去。”郑得瑞没有多劝在床边坐下来，听他继续口述，断断续续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建设如此巨大且用心欠妥的工程，实属不当。三阙山地处偏远交通不便知之者不多……”他停了下来，眉头紧皱、双眼紧闭，黄有桑吓得奔出去找医生，曹书记却艰难地张口继续说道“……建议慎重考虑此工程……”郑得瑞一笔一划地记录着，眼眶不知何时早已润湿。这篇建议主要站在资金地点的角度实际分析项目，只有一个“用心欠妥”略微表达了一点不满，天禧寺下的秘密在他心中就是“利益众生”就是“为人民服务”吧？明光厂自学徒到厂长书记、生活工作在天禧寺上方几十年，他真正懂得。
“后来呢？”黄有杨哑了声音问。春光透过嫩绿的树叶洒在楼梯口，孙勇迎出来，依旧郁郁寡欢地沉默。老书记走后他一直罕见笑容也不说话，还是黄有桑上次那期“众生和人民”的节目中他作为嘉宾被邀请上台、讲明光厂旧事讲到当年盗墓贼毛老三被抓个现行的时候见他笑过。
后来常医生急急赶到看了之后打了一针止疼剂，曹书记象是不知道身上的疼痛只催郑得瑞把报告念一遍，听完又斟酌改了几个用词，让重新誊写清楚，明天一早报出去。听郑得瑞连连答应着总算放了心，止疼针的药力这时候发作，他躺着模模糊糊地念叨，我知道你们说我自讨苦吃、吃饱饭撑得没事找事，可这个工程要是开建就糟了，劳命伤财后果堪忧……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昏睡过去。郑得瑞凝视着老人深深凹陷下去瘦骨嶙峋的面颊，抓起报告牢牢握在手中，再一次望向病床微微颔首转身快步出了病房。
“报告交上去、那个工程停下来了吗？”黄有杨脱口而出不等回答自己摇了摇头：“唉，上次说已经搬去三阙山了呐。其实明初五十年虽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可几个皇帝都不宽裕，各种大工程等钱用，那时候原始佛典都好好地埋在地宫里啊。反而现在挖到个文物就赶紧要利用恨不得涸泽而渔，文化事业非要做成文化产业！怎么不试试挖沈万三的聚宝盆呢、那不是最实用？”
周翰飞有些好笑，才思敏捷心直口快的高考状元人到中年还是这样口没遮拦。客观地说，三阙山地势阔大、原始佛典放过去确实可以做大旅游，但是文物的利用要服从保护、要以公益性为原则，怎么能只考虑经济效益？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佛家圣物珍贵文物，两千多年了安然无恙，只要归奉天禧寺，整个城南的文化和佛脉就得到了延续，文物的价值不正在这个历史文化价值？可是啊，虽然多人不赞成可当时领导者决心已定，原始佛典最终还是搬去了三阙山。
黄有杨说那曹书记的建议不管用嘛、岂非很难过失望？“老同志老同志，他退休后的十几年其实一直只是精神上品格上的引领，碰钉子失望都是常事吧？”周翰飞渐渐神情黯然：“自那以后曹书记就不能自己书写了，那些工工整整的红铅笔小楷字成了绝响。”
“也不是绝响。”孙勇叹口气站起身，领两人走到书桌前将案上几摞纸稿指给他们看：“这里还有不少。”
老式陈旧的榆木桌椅，在简单空旷的屋中更显狭小，桌前一张旧藤椅不知多少年了，椅面磨得光滑锃亮还有很多处冒着藤条毛头。纸张大大小小的并不规范，看得出多半是思索时随手画随笔写的草稿，然而或黑色或红色的小楷字永远工工整整，就象那峻肃的面容、那峭直的身形。
“我整理过，分了个类，”孙勇指给两人看，城墙城门的、古迹文物的、还有道路广场城市水系……黄有杨突然激动地叫：“这张中华门城楼的老照片是我找给曹书记的！姑太太和她刚当旅长的夫君站在城楼上！看那三重檐多华丽堂皇，古都正南门的气势！哇，曹书记特意拿红笔划了圈呢！”周翰飞听着耳畔黄有杨兴奋地与孙勇讨论中华门城楼复建的进展，还有姑太太骨灰要运回南都与旅长夫君的指骨合葬在宋家祖茔，眼望着文稿中一笔一划的小楷字，禁不住一阵阵心酸。再翻过去，一张张熟悉的图画跃入眼帘：文魁匾、维清堂、东厢房、二十四孝图的雕花门……状元府！发黄的麻纸上白描的工笔画，哪个朝代的旧物？从哪里得来？周翰飞愣在当地，黄有杨伸头看了一眼也瞬时呆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牵挂着状元府，临终时还提起。”郑得瑞不知何时碰巧来了，在身后温和地说：“这些资料是花了大功夫找出来的，南图南博南大等地方都翻遍了，他说状元府有天复建时这些图纸都能参考，要建得和以前一样，文魁的匾额要挂上……”周翰飞黄有杨呆呆听着，十九年前废墟瓦砾中黄有杨嚎啕痛哭、黄有桑泪流满面、东晓亮劝劝这个劝劝那个不停地侧头擦眼睛、周翰飞额头的青筋跳得要爆开，老书记默默站在旁边什么也没说，原来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想着复建？
“我们常去医院探望，十五楼，然而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在门外远远看几眼，医生说曹书记白细胞太少抵抗力基本没有，不许接触外人。”八月的某一天，病房里坐满了人：郑得瑞、共大庞教授郑教授、张局长、还有负责城墙保护管理的徐主任等人，都是与城建相关的。孙勇看到窗外黄有桑来了，招招手让她也进去。比起隔着玻璃窗的张望，近距离看曹书记更是令人心酸，浑身都是瘀斑，本就清瘦的面容只剩了瘦骨嶙峋，双目吃力地睁着可能看不清楚，话语低沉、说几个字就直喘，孙勇在一旁不停地劝“书记慢点说慢点说”眼眶红红的。
“……保护工作要科学化，引进先进技术……”“……做好城墙沿线规划……”一句句缓慢吃力的话语满是殷切的叮嘱。
几个人连连点头，不由自主地也放轻了声音：城墙保护条例已经在人大讨论，一旦制定通过就能从根本上解决城墙在保护方式保护途径保护机制上的规范问题。现在各种不同的声音越来越多，很多人以“保护原真性”为由质疑修复工作，百姓们不明就里往往信以为真跟着起哄。
还是我们的宣传没做到位，是我的责任。郑得瑞自责地说。都以为是在为百姓做事，做了就行了，忘了百姓的知情权！我们不说、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非要修城墙？以为又是你们当官的拿着老百姓的钱在乱花。
是啊，枉做了那么多不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百姓们没有获得感、当然不赞成。这种反对又蔓延传导开去，压力范围越来越广。徐主任轻声赞同，所以很多项目难批。还是要与百姓先沟通好，说明这些工作都是再三经过各方面权衡的。
“要整体规划，有机更新……”曹峻德说得越来越是缓慢“老城改造不能完全交给市场，坚持政府主导……”“保护好历史文化名城……”“治水工作不能放松，河湖水质一定要搞好……”视线慢慢地转向黄有桑和郑得瑞：“还有状元府……”
黄有桑的泪水早已花了眼睛，怎么擦也擦不干，郑得瑞强忍心酸握住老书记的手只说“放心放心”。病房的门被推开常医生走进来，后面跟着个小护士不安地张望、看样子是她去打的小报告，常医生叹口气温和但坚决地请大家离开，不要影响病人休息。“曹书记这个身体完全没有抵抗力，你们好好人不觉得的病菌，他一下子就会感染，后果很严重！”出了病房常医生忍不住埋怨，摇摇头走了。郑得瑞转身遥望玻璃窗后的病床，老人紧闭双眼静静躺着。
辛劳了一生、辛劳到了最后一刻，歇息吧，好好歇息吧。
九月的某天上午，郑得瑞随着队伍缓缓前行，沿着简朴肃穆的送别大厅环绕一圈，在他睡熟的鲜花翠柏之前三鞠躬，热泪盈眶中无声低语，歇息吧、好好歇息吧。仪式简单而庄重，没有致辞，数百上千自发前来送行的人来自不同的工厂农村、机关学校、科研院所及部队，有的痛哭失声、有的泪水婆娑、有的抽抽噎噎、有的强抑悲痛，一滴滴泪水和一声声哭泣、都满是人们的爱戴与不舍。角落里黄有桑一身黑衣别着小白花，红着眼圈正在报道。郑得瑞泪眼模糊，仰望挽联。“一身正气高风亮节 ，两袖清风勤廉为民”，这是曹峻德同志一生的总结，那是光明磊落、清正廉洁的一生，那是时时刻刻想着老百姓的一生。
告别仪式结束，众人仍旧沉浸在悲痛中三三两两地散在告别厅里，大厅门口忽然跌跌撞撞地奔进来一位老人、口中喊着“老书记！”“老书记在哪里？”，满头满脸的汗水尘土和焦急。孙勇急忙迎上去，问下来原来是明光厂的老职工想为曹书记送行，没想到殡仪馆刚刚搬迁他跑错路去了石子岗旧馆、再赶到西天寺就晚了。老人气急败坏地叙说着，一边自责一边掉泪“我一早就出门了，我不知道旧馆搬新馆，结果晚了，怎么就晚了呢”，引得眼睛早已哭红的孙勇又跟着拭泪，领老人走到曹书记灵前还没说话，老人“扑通”一声已经跪倒在地，口中念叨着“老书记，你走好啊，你是个好人呐，你走好啊”，咚咚咚磕了几个头。孙勇的泪水哗哗地淌下来，厅里没走的人听着这老职工发自肺腑的呼唤、又都花了眼睛。老人磕完头，撩起半旧的老头衫擦眼泪擦汗水，然后起身往门外走，连孙勇递过的矿泉水也没接，“好人呐！好人呐！”的絮叨声犹在大厅回响。
“好人呐！”郑得瑞的声音轻轻地，象是怕惊扰到歇息的老同志。
周翰飞一动不动，追寻模糊的记忆，那个如师如友又如父的老人啊，再也见不到。清瘦峻肃的面容、严正温润的目光、峭直刚毅负手大步的身形，再也见不到。一身正气，三十年前中华门上明光厂中，三十年间工地间会议室里，他一直这么谆谆教诲，用他自己的言行举止用他自己的清风亮节。
“周翰飞！”迎面一个瘦削的人影急急忙忙地下了出租车冲过来，两只手大包小包地拎着一堆营养品：“走，我们一起去纪委！我和何粲星核对过了！”是黄有桑，满头是汗气急败坏，看到郑得瑞愣了愣匆忙打个招呼：“郑副市长也在？”
周翰飞心中叫苦，怕她知道她还是知道了！可是这会儿去纪委干什么？这些东西就算是东晓玫当年送何粲星的，拿到纪委就有用了？这不是越描越黑吗？本来正常的人情往来、这一去搞得象心虚似的！何况纪委那么严格的单位、不晓得让不让进门呢！郑得瑞和方区长都愣住了，驻足皱眉地听夫妻两人低声争执，一个埋怨又不说又隐瞒、出这么大事不该商量吗；一个解释何必告诉你让你白担心、我清清白白的我不怕查。还是姚秘书诧异地问是为了状元府招标吗、那是公开招标、公平公正的啊！望了望郑得瑞说郑副市长也看过相关料、一切都透明民主、严格按程序来的啊！周翰飞皱眉说还有维多利亚湾的事，纪委同志质疑不拆迁有我的原因。黄有桑一听更急，拆不拆是你能决定还是我能决定、怎么都怪在咱们头上？黄有杨在一旁瞠目结舌，显然搞不清纪委的概念。
“别争了，我同周局长跑一趟吧！”郑得瑞忽然说。几个人都楞住了，周翰飞黄有桑反应过来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感激，黄有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还是不明白状况，姚秘书劝道“要不我打个电话吧？”郑得瑞摆摆手：“这两件事情我最了解情况，我陪他去说说清楚，他好安心工作。”
一阵春风拂过，太阳自乌云后露出，阳光薄薄地洒在郑副市长微驼的脊背上。如何不辜负这样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周翰飞没有再多说。
黄有杨安顿好了纽约的工作，只身一人回到了南都。临行慧枝大包小包准备了无数礼物、对尚未见过面的大姑子固然用心、对维行维莘结交的小朋友老朋友也一一周到。黄有杨忍不住笑现在中国什么都有、不是以前那样物质匮乏不用带，慧枝不听，说中国制的东西虽然便宜可质量口碑相当一般、那些毒奶粉事件什么的多吓人啊，还是美国的放心。
这句话黄有杨无意中转述，黄有桑听了沉思半天，不久便做了系列节目“有桑访中国制造”，同样是列举事实客观陈述，很自然地让观众看出中国制造现状。2010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全球制造业第一大国，但对质量差造假普遍等问题百姓意见很大，而随着一些地方经济出现困难、有关中国制造业衰退甚至崩溃的论断也不绝于耳，更随着数字经济时代的到来传统制造业遭遇极大的挑战。黄有桑自民生密切相关的食品纺织品开始、到空调洗衣机冰箱等基本家用电器、再到手机电脑汽车甚至轮船一一介绍，中国制造当然有问题有不足、广而不精是事实，但是要看到短短几十年中飞速的发展包括行业扩张包括技术水平提高，如何清醒认识新技术浪潮下的趋势环境、如何找到企业的新方向是所有制造业企业的当务之急；而如何提高产品质量意识、纠正唯利是图的短视眼光则所有百姓和媒体都责无旁贷。
黄有桑说到这里，将当年的“有桑游南都”重播造房子也是制造，十年后再看，那些节目中出现的建筑经过时光的洗濯更加如大浪淘沙般沉淀出真正的优劣，当年观众一致看好的聚宝家园到今天仍然是理想住宅，确实十年中房价的升幅也最高除了不在正常逻辑的学区房之外。衣食住行中如今“住”是花费最大的，这两个节目一联系结合，观众们很多恍然大明白，质量过硬技术领先才是出路啊。黄有杨一边看电视一边连连称赞姐姐十年前就有这样的眼光、了不起！周翰飞便开玩笑，那还用说、你姐的眼光四五岁就极为独到、相准了我这个青梅竹马啊！口中胡扯着，回想那时看到这个节目大家猜测是黄有桑报复连自己居然也怀疑她的陈年往事，不由得又深深歉疚。
然而有好事的小报不知哪里探听到黄有桑本人住在维多利亚湾、当作八卦新闻登了出来，顿时一片哗然。“有桑游南都”的第五集中黄有桑慷慨激昂地说这个小区占据了同泰山上最大一块绿地，高楼压迫着千年古寺、更挤得尚书台城基逼仄、影响了整个同泰山的环境风貌云云，那么是随便讲给老百姓听听的？糊弄人的？当大家傻子吗？难怪现在同泰寺烧香都不灵了，拜药师佛塔病也不好！被维多利亚湾压住了、黄记者住在里面嘛！
黄有桑开始没在意，做名记者几十年知道这种八卦新闻理睬的话只会愈演愈烈，然而这一次没有象往常那样随时间流逝自动平息、反而渐渐越传越玄乎：黄记者家里大有来头、当年连曹书记曹青天也动不了，所以维多利亚湾拆不掉；照这样下去尚书台就一直被挤着、同泰寺被压着？听说黄记者当面顶撞曹书记、曹书记当时就是为这事气病倒了等等。众口铄金，渐渐南都城群情愤慨，电话开始不断地打到集团，越来越多，黄有桑每次听到外面何平彭小海气冲冲地说“黄记者不在”“你谁啊别造谣”“胡说八道”“瞎讲”再啪地狠狠挂上电话余怒未息，就知道定是观众来电，或指责或谩骂或威胁诅咒，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终于有一天刘伯将爱徒叫到了台长室，原来各个部门都接到了类似的电话、还都不少，“包括我本人。”刘伯似笑非笑，推过来一个纸箱。黄有桑瞥一眼就知道是观众来信、自己桌上也堆了一箱，往日爱惜黄记者赞成黄记者拥护黄记者心疼黄记者的观众们一转眼都变脸，在信中质问她为何欺骗大家、为何毫不爱家乡、为何恬不知耻地闭眼瞎说，即使苦口婆心劝说的也是恨铁不成钢地“赶紧和观众们坦白知错就改”或者痛心疾首“住在维多利亚里睡得着觉吗”等等。为什么？领袖说的，群众就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台长室极阔朗，大班桌宽大得足够打乒乓球，老板椅对着桌前孤零零一把木椅自然而然地带着凌驾之势。刘伯为难地皱眉开口，呃，观众们反对得太厉害，只好把你的节目都下下来了，包括新闻报道也暂时不能用稿。
“你！”黄有桑霍然站起，不可置信地望向他，近三十年的恩师、领导、朋友和同志，曾经与之谈婚论嫁的男人。不知何时他的额头嘴角已遍布皱纹，染就的黑发有些稀疏、发根处又冒出了白色，三十年，真的三十年过去了。刘伯并不回避爱徒凌厉的目光，仍然笑了笑：群情汹涌、避其锋芒吧。
黄有桑转身就走。厚重的大门咣地关上，身后隐约传来吟诵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哼！抗日英雄宋旅长喜欢的诗词、你也配！不用日本鬼子、观众来信来电就把你吓倒了！你又何尝见过铜驼荆棘、哪里有黍离之悲的胸怀？黄有桑愤愤地疾步走向电梯，只觉心中堵得难受。刘伯去年再婚，大摆宴席娶了位文静娟秀的年青教师，台里众人齐去祝贺，聊下来是南大新闻系的助教、见到黄有桑很崇拜地叫“前辈”，两人闲谈几句挺投机、又都是秀外慧中的含蓄风格更加彼此欣赏，黄有桑真心为恩师高兴。然而那之后总觉得刘伯变得温吞了，举止中的张扬和双目中的锋锐渐渐消失，开会时说的最多一句话不知何时由“怕什么”变成了“不要惹事生非”。
台长室的这一层极阔大疏朗又极高，三面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正好俯瞰古都。春季万物生发，虽是个阴天也望得见满眼绿色葳蕤正是郁勃飞动的时候，神烈山蜿蜒盘踞在城东参差逶迤、与陵阳山朱雀湖遥遥相对，同泰山上古同泰寺背靠着尚书台，药师佛塔庄严慈悲，中间赫然矗立着维多利亚湾，高耸突兀，现代派的玻璃钢筋耀眼刺目。
然而我有什么办法？房子不是我盖的、更不是我反对拆迁！黄有桑问过这事，原来现在已经不仅是拆迁费用和住户意愿的问题，因为在申请世界遗产，城墙附近的建设受到严格的监管限制，这么巨大体量的变动一定要先获得文物部门的同意。而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组织的宪章上规定必须保持遗产的原真性，所以不少人反对再动城墙及周边建筑。为了这个问题，黄有桑曾经质疑：那日本京都的金阁寺呢？金阁寺说是足利义满1394年建的，大家都知道1950年寺里僧人林承贤一把大火将之完全烧毁，1955年依照原样重新修复建造、甚至1987年刚换的金箔装饰！不是照样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在1994年？
文物局的答不上来，李古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片说，联合国的事谁懂啊？人家日本京都17处文化遗产呢，那么小个地方！我们首都北京多少文物啊、才7处！日本人会来事呗！黄有桑摇摇头，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看来不只靠文物实力、申请方法多半也需技巧，哪里去找个专家来教教如何申请呢？李古两手一摊，黄记者、这些轮不到我们操心，只能听上级文物局的！
“哎呀，你在这里！”迎面忽然急匆匆自电梯跳下许怡，拉起黄有桑的手四下望望，推开一间小会议室的门确认无人就将她一把拉了进去。黄有桑极少见到好友如此惊慌失措又郑重其事，连忙问怎么了。“出事啦！”许怡压低嗓音轻声告诉好友。原来许怡为了手上的一个法制节目今早到纪委相关部门采访，无意间看到案上的卷宗姓名竟然是周翰飞，故作随意地聊起来当然是饶着弯儿聊的、黄有桑知道她几十年老记者套话的本事，“你知不知道啊，查他查了两个多月了！谈过话签过字了！说是有问题，真有问题！”
“怎么会？”黄有桑猛地站起来，大脑门下的宽眼距此时一片愕然：“翰飞他没什么事！他那个正直清高的性格！”“哎呀有桑你怎么没听明白？周翰飞是没事，可当年何粲星收过东晓玫不少东西！那都算在他头上！”
黄有桑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声，拉开门就冲了出去，甩下身后许怡“哎呀哎呀”连声呼唤。出门慌里慌张地坐上出租车、车钱不记得付了多少，跌跌撞撞进家门奔进厨房，把橱柜里的燕窝、参片、脑白金一股脑儿地丢了出来，但哪些是东晓玫当年送的？南都向来人情醇厚礼仪来往极多，周翰飞在病床上躺了多年营养品送来的就没断过，黄有桑再三劝阻“他吃不了”“他用不着”可病房里不知不觉中就会多出来，无奈只好关照周万福将案头床脚不时出现的礼品营养品都转赠给用得着的朋友邻居以免浪费，家里橱柜中剩的这些那是出院后送来的还是买的？又或者是过年时的馈赠？礼尚往来，不管是平日还是过年的，肯定都回过礼、总能证明的啊！黄有桑只觉得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倒在小凳上，望着面前的燕窝脑白金发愣。
最震惊的，他为什么又不说、又瞒着自己？两个多月了！为什么多年后他仍然如此虑多周详不露声色？为什么经过这么多波折他还是这样？
“姐！今天怎么没播‘有桑话今天’啊？”手机突然响，有杨的声音难得有些低沉：“我在姐夫车上呢，我们去曹书记家看看。你知道，我们都好些年没见到老书记。节目改期了？那好吧，挂了，晚上见！”
好些年没见到……周翰飞被这句话刺痛，方向盘上的双手攥得紧紧。是啊，他们都以为自己没见到。
其实我知道，我都记得。
十五楼。黄有桑不停地往楼上跑，一天好几趟。每次下来都闷闷地，有时还吸溜着鼻子，常常先拐进卫生间里水声哗哗地洗脸、恢复平静了再笑语轻松地转向病榻。有一天她与护工推了自己上十五楼，说曹书记记挂呢，推上去让他看看放心这不好好的！是啊，我就努力地好好地，听他们说话，不停地牵牵嘴角抖抖睫毛表示赞同或者反对。
那天恰巧郑副市长也在，谈起天禧寺还在继续挖掘考古，笑说曹书记你要来看要来指导要来监工，继续做“工头”！曹书记常常跑到工地参观，细致地关心询问，大大小小工地上不少工人都熟悉他，休息时常有人要求合影，他总是含笑颔首，在工人手机中留下诚恳的笑容，被大家亲切地唤为“工头”。然而那天他没有象往常那样含笑答应，而是撑起病体半靠在床壁上缓慢地口述让郑得瑞坐在床边拿笔记录：“此工程设计概算投资六十亿，用地一万三千多亩，所需资金靠卖地和贷款的收入来解决，当前城建负债已很沉重，用地指标有限……”他解释眼睛不好看字模糊，小孙今天有事没来，这个“三阙山工程之建议”的报告只好请他帮着写。郑得瑞黄有桑都劝他要不歇歇明天再弄。曹书记摇摇头说：“不，你按我讲的写，写好读一遍，争取明天一早报出去。”郑得瑞没有多劝在床边坐下来，听他继续口述，断断续续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建设如此巨大且用心欠妥的工程，实属不当。三阙山地处偏远交通不便知之者不多……”他停了下来，眉头紧皱、双眼紧闭，黄有桑吓得奔出去找医生，曹书记却艰难地张口继续说道“……建议慎重考虑此工程……”郑得瑞一笔一划地记录着，眼眶不知何时早已润湿。这篇建议主要站在资金地点的角度实际分析项目，只有一个“用心欠妥”略微表达了一点不满，天禧寺下的秘密在他心中就是“利益众生”就是“为人民服务”吧？明光厂自学徒到厂长书记、生活工作在天禧寺上方几十年，他真正懂得。
“后来呢？”黄有杨哑了声音问。春光透过嫩绿的树叶洒在楼梯口，孙勇迎出来，依旧郁郁寡欢地沉默。老书记走后他一直罕见笑容也不说话，还是黄有桑上次那期“众生和人民”的节目中他作为嘉宾被邀请上台、讲明光厂旧事讲到当年盗墓贼毛老三被抓个现行的时候见他笑过。
后来常医生急急赶到看了之后打了一针止疼剂，曹书记象是不知道身上的疼痛只催郑得瑞把报告念一遍，听完又斟酌改了几个用词，让重新誊写清楚，明天一早报出去。听郑得瑞连连答应着总算放了心，止疼针的药力这时候发作，他躺着模模糊糊地念叨，我知道你们说我自讨苦吃、吃饱饭撑得没事找事，可这个工程要是开建就糟了，劳命伤财后果堪忧……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昏睡过去。郑得瑞凝视着老人深深凹陷下去瘦骨嶙峋的面颊，抓起报告牢牢握在手中，再一次望向病床微微颔首转身快步出了病房。
“报告交上去、那个工程停下来了吗？”黄有杨脱口而出不等回答自己摇了摇头：“唉，上次说已经搬去三阙山了呐。其实明初五十年虽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可几个皇帝都不宽裕，各种大工程等钱用，那时候原始佛典都好好地埋在地宫里啊。反而现在挖到个文物就赶紧要利用恨不得涸泽而渔，文化事业非要做成文化产业！怎么不试试挖沈万三的聚宝盆呢、那不是最实用？”
周翰飞有些好笑，才思敏捷心直口快的高考状元人到中年还是这样口没遮拦。客观地说，三阙山地势阔大、原始佛典放过去确实可以做大旅游，但是文物的利用要服从保护、要以公益性为原则，怎么能只考虑经济效益？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佛家圣物珍贵文物，两千多年了安然无恙，只要归奉天禧寺，整个城南的文化和佛脉就得到了延续，文物的价值不正在这个历史文化价值？可是啊，虽然多人不赞成可当时领导者决心已定，原始佛典最终还是搬去了三阙山。
黄有杨说那曹书记的建议不管用嘛、岂非很难过失望？“老同志老同志，他退休后的十几年其实一直只是精神上品格上的引领，碰钉子失望都是常事吧？”周翰飞渐渐神情黯然：“自那以后曹书记就不能自己书写了，那些工工整整的红铅笔小楷字成了绝响。”
“也不是绝响。”孙勇叹口气站起身，领两人走到书桌前将案上几摞纸稿指给他们看：“这里还有不少。”
老式陈旧的榆木桌椅，在简单空旷的屋中更显狭小，桌前一张旧藤椅不知多少年了，椅面磨得光滑锃亮还有很多处冒着藤条毛头。纸张大大小小的并不规范，看得出多半是思索时随手画随笔写的草稿，然而或黑色或红色的小楷字永远工工整整，就象那峻肃的面容、那峭直的身形。
“我整理过，分了个类，”孙勇指给两人看，城墙城门的、古迹文物的、还有道路广场城市水系……黄有杨突然激动地叫：“这张中华门城楼的老照片是我找给曹书记的！姑太太和她刚当旅长的夫君站在城楼上！看那三重檐多华丽堂皇，古都正南门的气势！哇，曹书记特意拿红笔划了圈呢！”周翰飞听着耳畔黄有杨兴奋地与孙勇讨论中华门城楼复建的进展，还有姑太太骨灰要运回南都与旅长夫君的指骨合葬在宋家祖茔，眼望着文稿中一笔一划的小楷字，禁不住一阵阵心酸。再翻过去，一张张熟悉的图画跃入眼帘：文魁匾、维清堂、东厢房、二十四孝图的雕花门……状元府！发黄的麻纸上白描的工笔画，哪个朝代的旧物？从哪里得来？周翰飞愣在当地，黄有杨伸头看了一眼也瞬时呆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牵挂着状元府，临终时还提起。”郑得瑞不知何时碰巧来了，在身后温和地说：“这些资料是花了大功夫找出来的，南图南博南大等地方都翻遍了，他说状元府有天复建时这些图纸都能参考，要建得和以前一样，文魁的匾额要挂上……”周翰飞黄有杨呆呆听着，十九年前废墟瓦砾中黄有杨嚎啕痛哭、黄有桑泪流满面、东晓亮劝劝这个劝劝那个不停地侧头擦眼睛、周翰飞额头的青筋跳得要爆开，老书记默默站在旁边什么也没说，原来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想着复建？
“我们常去医院探望，十五楼，然而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在门外远远看几眼，医生说曹书记白细胞太少抵抗力基本没有，不许接触外人。”八月的某一天，病房里坐满了人：郑得瑞、共大庞教授郑教授、张局长、还有负责城墙保护管理的徐主任等人，都是与城建相关的。孙勇看到窗外黄有桑来了，招招手让她也进去。比起隔着玻璃窗的张望，近距离看曹书记更是令人心酸，浑身都是瘀斑，本就清瘦的面容只剩了瘦骨嶙峋，双目吃力地睁着可能看不清楚，话语低沉、说几个字就直喘，孙勇在一旁不停地劝“书记慢点说慢点说”眼眶红红的。
“……保护工作要科学化，引进先进技术……”“……做好城墙沿线规划……”一句句缓慢吃力的话语满是殷切的叮嘱。
几个人连连点头，不由自主地也放轻了声音：城墙保护条例已经在人大讨论，一旦制定通过就能从根本上解决城墙在保护方式保护途径保护机制上的规范问题。现在各种不同的声音越来越多，很多人以“保护原真性”为由质疑修复工作，百姓们不明就里往往信以为真跟着起哄。
还是我们的宣传没做到位，是我的责任。郑得瑞自责地说。都以为是在为百姓做事，做了就行了，忘了百姓的知情权！我们不说、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非要修城墙？以为又是你们当官的拿着老百姓的钱在乱花。
是啊，枉做了那么多不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百姓们没有获得感、当然不赞成。这种反对又蔓延传导开去，压力范围越来越广。徐主任轻声赞同，所以很多项目难批。还是要与百姓先沟通好，说明这些工作都是再三经过各方面权衡的。
“要整体规划，有机更新……”曹峻德说得越来越是缓慢“老城改造不能完全交给市场，坚持政府主导……”“保护好历史文化名城……”“治水工作不能放松，河湖水质一定要搞好……”视线慢慢地转向黄有桑和郑得瑞：“还有状元府……”
黄有桑的泪水早已花了眼睛，怎么擦也擦不干，郑得瑞强忍心酸握住老书记的手只说“放心放心”。病房的门被推开常医生走进来，后面跟着个小护士不安地张望、看样子是她去打的小报告，常医生叹口气温和但坚决地请大家离开，不要影响病人休息。“曹书记这个身体完全没有抵抗力，你们好好人不觉得的病菌，他一下子就会感染，后果很严重！”出了病房常医生忍不住埋怨，摇摇头走了。郑得瑞转身遥望玻璃窗后的病床，老人紧闭双眼静静躺着。
辛劳了一生、辛劳到了最后一刻，歇息吧，好好歇息吧。
九月的某天上午，郑得瑞随着队伍缓缓前行，沿着简朴肃穆的送别大厅环绕一圈，在他睡熟的鲜花翠柏之前三鞠躬，热泪盈眶中无声低语，歇息吧、好好歇息吧。仪式简单而庄重，没有致辞，数百上千自发前来送行的人来自不同的工厂农村、机关学校、科研院所及部队，有的痛哭失声、有的泪水婆娑、有的抽抽噎噎、有的强抑悲痛，一滴滴泪水和一声声哭泣、都满是人们的爱戴与不舍。角落里黄有桑一身黑衣别着小白花，红着眼圈正在报道。郑得瑞泪眼模糊，仰望挽联。“一身正气高风亮节 ，两袖清风勤廉为民”，这是曹峻德同志一生的总结，那是光明磊落、清正廉洁的一生，那是时时刻刻想着老百姓的一生。
告别仪式结束，众人仍旧沉浸在悲痛中三三两两地散在告别厅里，大厅门口忽然跌跌撞撞地奔进来一位老人、口中喊着“老书记！”“老书记在哪里？”，满头满脸的汗水尘土和焦急。孙勇急忙迎上去，问下来原来是明光厂的老职工想为曹书记送行，没想到殡仪馆刚刚搬迁他跑错路去了石子岗旧馆、再赶到西天寺就晚了。老人气急败坏地叙说着，一边自责一边掉泪“我一早就出门了，我不知道旧馆搬新馆，结果晚了，怎么就晚了呢”，引得眼睛早已哭红的孙勇又跟着拭泪，领老人走到曹书记灵前还没说话，老人“扑通”一声已经跪倒在地，口中念叨着“老书记，你走好啊，你是个好人呐，你走好啊”，咚咚咚磕了几个头。孙勇的泪水哗哗地淌下来，厅里没走的人听着这老职工发自肺腑的呼唤、又都花了眼睛。老人磕完头，撩起半旧的老头衫擦眼泪擦汗水，然后起身往门外走，连孙勇递过的矿泉水也没接，“好人呐！好人呐！”的絮叨声犹在大厅回响。
“好人呐！”郑得瑞的声音轻轻地，象是怕惊扰到歇息的老同志。
周翰飞一动不动，追寻模糊的记忆，那个如师如友又如父的老人啊，再也见不到。清瘦峻肃的面容、严正温润的目光、峭直刚毅负手大步的身形，再也见不到。一身正气，三十年前中华门上明光厂中，三十年间工地间会议室里，他一直这么谆谆教诲，用他自己的言行举止用他自己的清风亮节。
“周翰飞！”迎面一个瘦削的人影急急忙忙地下了出租车冲过来，两只手大包小包地拎着一堆营养品：“走，我们一起去纪委！我和何粲星核对过了！”是黄有桑，满头是汗气急败坏，看到郑得瑞愣了愣匆忙打个招呼：“郑副市长也在？”
周翰飞心中叫苦，怕她知道她还是知道了！可是这会儿去纪委干什么？这些东西就算是东晓玫当年送何粲星的，拿到纪委就有用了？这不是越描越黑吗？本来正常的人情往来、这一去搞得象心虚似的！何况纪委那么严格的单位、不晓得让不让进门呢！郑得瑞和方区长都愣住了，驻足皱眉地听夫妻两人低声争执，一个埋怨又不说又隐瞒、出这么大事不该商量吗；一个解释何必告诉你让你白担心、我清清白白的我不怕查。还是姚秘书诧异地问是为了状元府招标吗、那是公开招标、公平公正的啊！望了望郑得瑞说郑副市长也看过相关料、一切都透明民主、严格按程序来的啊！周翰飞皱眉说还有维多利亚湾的事，纪委同志质疑不拆迁有我的原因。黄有桑一听更急，拆不拆是你能决定还是我能决定、怎么都怪在咱们头上？黄有杨在一旁瞠目结舌，显然搞不清纪委的概念。
“别争了，我同周局长跑一趟吧！”郑得瑞忽然说。几个人都楞住了，周翰飞黄有桑反应过来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感激，黄有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还是不明白状况，姚秘书劝道“要不我打个电话吧？”郑得瑞摆摆手：“这两件事情我最了解情况，我陪他去说说清楚，他好安心工作。”
一阵春风拂过，太阳自乌云后露出，阳光薄薄地洒在郑副市长微驼的脊背上。如何不辜负这样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周翰飞没有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