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奇旅(故宫三部曲)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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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人生起伏马衡爱国情怀始终不渝 人间晚晴文物悉数捐赠功不可没
 
  1955年3月26日,马衡在北京逝世,享年75岁。
 
  马衡虽然在生前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但后事得到了有关部门的重视,专门成立了治丧委员会,郭沫若先生任主任委员。周恩来总理还专门批给了灵车,以示对这位为我国文物保护做出重要贡献的爱国人士的敬重与肯定。
 
  3月29日上午,马衡先生的公祭仪式在北海后门平安大道嘉兴寺举行,故宫博物院的所有同仁以及马衡亲朋好友前来参加仪式,向这位杰出的文物专家和可敬的老人作最后的告别,并为他送行。
 
  阳光总在风雨后。
 
  在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疾风暴雨的洗礼之后,祖国的蓝天阳光灿烂,故宫的面貌焕然一新。
 
  马衡院长在经历了一系列人生起伏之后,亲眼目睹了新旧社会的巨大变化。现实社会各个领域焕发出来的蓬勃生机,故宫建设的全面启动和初步成效,让他的心里重新蓄满新生的力量,有生之年再大干一场的念头日复一日地强烈起来。
 
  于是,马衡以古稀之年全身心地投入到他所钟爱的文博事业之中,一心想把故宫博物院建设成一座现代博物馆,并作为新时代的文化标志,更多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为祖国服务。
 
  百废待兴,人才是本。由于故宫的专家一部分去了台湾,马衡深感人才不足,开展工作颇为吃力,于是,他又想起了老搭档徐森玉。
 
  全国解放后,徐森玉由衷地高兴,他企盼祖国从此安宁下来,让人民休养生息,自己亦可安下心来做些研究工作。
 
  一天,马衡登门拜访,两人久别重逢,徐森玉喜出望外,激动地问道:“叔平老弟啊,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早就想来啦!”马衡上前紧紧地抱住徐森玉,“这次是来沪开会,但我一下飞机就直奔到你这里来了。”
 
  徐森玉连忙让马衡坐下,边沏茶边说道:“本来我是要去北京看你的,但上了年纪,一待下来就不想动了,实在抱歉啊!”
 
  马衡笑道:“徐兄不必客气,不过,你说你上了年纪,那倒并不是一个合理的托词哟。”
 
  徐森玉坐在马衡边上,一本正经道:“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托词嘛,我今年已经扎扎实实70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还不算上了年纪?”
 
  “啊?你今年70岁了?”马衡故作惊讶,“我怎么忘了你的年龄呢?我从来没觉得你老了呀。”
 
  “老啦!”徐森玉拍了拍马衡的肩膀,“你开什么玩笑啊,你不是忘了我的年纪,你是忘记了你自己的年纪吧?”
 
  马衡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是啊,我是不知老之将至啊!”
 
  徐森玉立即纠正道:“不是‘将至’,而是‘已至’。”
 
  “对、对、对,”马衡使劲点头道,“是‘已至’,我们都老啦!”
 
  徐森玉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比我大三个月零两天哩!”
 
  “徐兄啊,我是服了你啦,记忆力还是那么好!”马衡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照这样说,我叫你徐兄是叫错了,当称你为老弟啊!”
 
  “就是嘛!”徐森玉嗔言道,“就是你把我叫老的嘛,本来我也不至于老得这么快。”
 
  “好、好、好,从今往后,我就改口,叫你老弟。”马衡显得十分得意,边说边端起杯子。
 
  徐森玉摆手道:“不、不、不,喊了那么多年,还改口啥,将错就错嘛!”
 
  “好吧,我还叫你徐兄,”马衡放下杯子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徐森玉笑道:“怎么?这还有什么条件啊?”
 
  马衡认真道:“也谈不上是条件,本来你就是应该这样做的。”
 
  徐森玉也认真起来:“你是院长,我从来就听你的。”
 
  马衡恳切地说:“我这次来,一是来看看你,二是来请你重出江湖,回故宫博物院,我们一起再干上几年。”
 
  “这……”徐森玉顿时面露难色,不再往下说些什么。
 
  马衡稍等片刻道:“徐兄,我知道你家都安在上海了,再说那么多年奔波下来,身体与我一样,也明显不如当年,真的该歇息了,但故宫那边实在是百废待兴,头绪太多,如今故宫的许多人都散落在外,调出的调出,赴台的赴台……”
 
  说到这里,马衡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徐森玉也立刻凝重起来:“是啊,去台湾那边的这几个,都是院里的顶梁柱,现在都是一去难返、杳无音讯。”
 
  提到他们,马衡似乎还有些不满:“他们也真是……”
 
  “你就别再责怪他们了。”徐森玉压抑难耐,第一次把积压在心头的话说了出来,“当时我在南京,个中原因我是一清二楚的。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心甘情愿去的。”
 
  马衡凄婉地问:“那怎么又去了呢?”
 
  徐森玉解释道:“我亲眼目睹那些国民党的官员对他们下达命令,必须随文物赴台,不得违抗。这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我们这些人,看着故宫的上千箱宝物送上船,谁舍得离开呀!国宝在人在,人在国宝在,不是你反复强调的吗?他们实在是不愿也不敢对这些国宝撒手不管,让它们独自漂洋过海啊!”
 
  马衡听着不再吱声,徐森玉继续说:“你给尚严打电话那天,他跑到我这里来泣不成声,说你训斥了他,并提出他若赴台,你俩就从此断绝师生关系,他好委屈啊,征询我能否违抗命令不去台湾了,我对他说,现在恐怕逃脱不了,只能去了,再说忠孝不能两全,为了这些国宝,你们也得去呀,马院长那边我会为你说清楚的。”
 
  徐森玉心中酸楚,话匣子关不住了:“这件事我一直闷在心里,想找机会与你说,今天总算可以当面把这件事讲个明白。他们离开南京的那天,说多惨就有多惨,说多凄凉就有多凄凉……”
 
  徐森玉饮泣吞声,哽咽道:“临别时,我们在岸上抱头痛哭。船离岸时,我突然看到庄尚严、那志良,还有周若思他们跑上甲板,拼命地向岸上招手、哭喊……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真是生离死别啊!”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马衡带着内疚的口吻说道,“后来我也知道不应该责怪他们。他们不去,故宫那些宝物到了这孤岛,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徐森玉担忧道:“现在过去快一年了,毫无音讯,也不知这些兄弟是死是活?还有那些文物,不知安放何处,安全与否?”
 
  马衡抬起头来,面露忧伤:“说实话,我没有一天不在挂念着这帮兄弟,挂念这些文物。想到他们,我就坐立不安,晚上也老是睡不着觉。”
 
  “我做梦都梦见他们。”徐森玉也很伤感,“但在梦里总是只见其人,不见
 
  徐森玉在故宫文物南迁途中给兄弟的信札
 
  其物。这让我更担心这些文物现在的命运如何。”
 
  两人相对无语,沉默着,过了好长一会儿,马衡安慰徐森玉:“古物有灵,但愿故宫宝物伴其左右,保佑他们一切安好。我们现在要做好的是,把这边的故宫事情办好,让故宫的现有宝物更多地为新中国服务,造福于人民百姓。”
 
  徐森玉说:“那倒是,你现在肩上的担子比以前更重了。”
 
  马衡立即把话头拉到前面的话题上,顺水推舟道:“是嘛,故宫那边的工作,我现在实在招架不住、忙不过来。徐兄,你还是回院里吧,帮我一把。”
 
  徐森玉心里十分矛盾,但又只好直说:“我实在不是推托,一是因为身体,再就是上海这里,市政府要我留下来干,还给我下达了不少任务。照理我应该回去助你一臂之力,但分身无术啊!”
 
  马衡听徐森玉说了实情,不便强求,只好退让说:“徐兄不必为难,我完全理解你,但我有个请求,故宫那面你还得时常关心,有些事也许少不了麻烦你。”
 
  徐森玉立刻答应:“这话说到哪里去啦,故宫的事就是你我的事,只要老兄一声招呼,我当义不容辞。”
 
  马衡笑说:“这我是知道的,你对我一向是全力相助,抗日战争那几年,没有徐兄一路为我出谋划策,故宫文物西迁后的命运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哪里,哪里,”徐森玉连连摇头,“这大功劳应该记在你的头上,你是总指挥,我们只不过是跟着你跑罢了,担子都在你的身上。”
 
  马衡摆手道:“担子还是大家挑的,没有弟兄们鼎力相助,我马某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啊!那时,弟兄们吃的苦、受的罪,我现在都历历在目,尤其是在路上为保护故宫文物而牺牲的那几个人,每每想起他们,心里就像刀绞似的,真是难过啊!”
 
  那天,徐森玉留马衡在家吃了晚饭,晚饭后,两人又谈了很多、很久……
 
  就在故宫博物院各项工作顺利展开之际,埋头于业务的马衡全然不知一场政治运动即将袭来。
 
  1951年10月,中共中央召开扩大会议,决定在全国开展增产节约运动,促进经济建设。在运动中,揭发出大量的贪污盗窃现象,而贪污盗窃又与党和政府内部存在的严重官僚主义紧密相联。因此,党中央在1951年12月1日和8日分别发出《关于实行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和反对官僚主义的决定》以及《关于反贪污斗争必须大张旗鼓地进行的指示》,强调必须把“三反”斗争看作像镇压反革命运动一样重要,要大张旗鼓地发动广大群众。从此,“三反”运动在各地各系统各部门迅速展开。
 
  建国初期,中央发动的“三反”运动
 
  1952年1月22日,中共中央又下发了《关于宣传文教部门应无例外地进行“三反”运动的指示》,专门指出,在修建等方面,“均可能有一亿元(旧币)以上的大贪污分子(大老虎)”。
 
  接到文件后,文化部文物管理局随即在所属的故宫博物院、北京图书馆、历史博物馆和北京文物管理委员会等单位开展“三反”运动。
 
  运动刚开始时,马衡在院内做了发动,要大家积极参与“三反”,并对院里的基建和经费情况进行了审查,但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更没有抓出“大老虎”。
 
  上面对此不满意,就派人到院里来查。故宫博物院里的许多人,尤其是负责修缮基建的高茂宽等人,都受到审查,要求交代贪污盗窃的问题,虽然没有查出实质性的问题,还是有些人被无辜关押,甚至获罪坐牢。
 
  中国的知识分子总是与磨难连在一起。他们或坚强,或柔弱,但总有难以想象的韧性,既能承担,又能承受,默默无语地面对着一切。
 
  马彦祥
 
  这期间,马衡和院领导都靠边站。眼看运动步步升级、无限扩大,马衡心里十分焦急,常常闷闷不乐,有时就干脆不去上班,待在家里。老伴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问其故,他也不说什么,只好把二儿子马彦祥叫回家,一起做他的工作。
 
  此时的马彦祥已是文化部文艺局的领导,思想上比较积极,便与父亲大讲“三反”的意义,要他端正态度带头参加运动。
 
  马衡听了极为反感,火冒三丈道:“我还要你来给我上课吗?‘三反’我不反对,但也不能瞎反呀!抓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连高茂宽也被抓了起来,差不多要反到我头上来!”
 
  “你不能反吗?”马彦祥见父亲对运动有抵触情绪,便反问道,“老虎屁股不能摸吗?”
 
  “老虎?我是老虎吗?”马衡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一生公私分明,廉洁奉公,没有任何问题,我不怕他们来审查!”
 
  彦祥见父亲如此恼怒,便缓和口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你是老虎,只是说你要端正认识,积极配合,不能袖手旁观。”
 
  马衡余怒未消:“谁袖手旁观啦?我一开始就在院里发动大家起来‘三反’,该查的查了,该问的也问了,明明没什么问题,我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冤枉人吧?!”
 
  “好啦,好啦!既然没有什么问题,我就放心了。”老伴先推马衡坐下,又回过头对儿子说道,“让你回来劝劝你爸的,可你们两个总是钉头碰铁头,一开口就是吵个不停,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让你回来了。”见儿子不悦,她又立即改口道:“难得回来,吃了饭走吧,我去给你们做饭。”
 
  “不啦,我还要去开会哩!”马彦祥说着便出门去了。
 
  儿子走后不久,马衡就通知司机来接他上班去了。他表面上把儿子的话顶了回去,但心里多少还是听下去了一点,觉得自己不该对运动有抵触情绪,应该积极配合才是。
 
  然而,马衡一到单位办公室,上面派来的人就来通知他,明天去白云观参加学习。
 
  马衡不解地问:“学习什么?”
 
  来人冷冷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马衡又问:“要多长时间?”
 
  来人摇摇头:“不知道。”
 
  马衡见来人讲话如此冷淡,不便再问下去,心里却明白了,不是去学习,明明就是去隔离审查。
 
  马衡无奈,第二天晚饭前才来到白云观。
 
  白云观,位于北京西便门外,是道教全真三大祖庭之一。解放后,中国道教协会、中国道教学院和中国道教文化研究所等全国性道教组织、院校和研究机构先后设在这里。如今,这里成了临时隔离审查的场所,有几十人被关押在这里。
 
  马衡来到这里,被安置在邱祖殿旁边的附属房子内,狭窄而阴暗。白天,他参加这里组织的集体学习,名曰学习中央文件,实际上是接受训话。晚上则被要求写交代材料。
 
  就这样持续了近两个月,一天晚上,马衡正准备休息,有人来通知他,马上到邱祖殿去。
 
  马衡来到邱祖殿,不由得心里一怔,这里俨然是审讯室,殿的中央放着一排桌椅,后面坐着五六个人,神情严峻。
 
  坐在中间的那个人,见马衡被带了进来,便指着对面的一张木椅说:“你坐那边!”
 
  马衡坐下,全身不自在,心想,我难道是犯人吗?
 
  “你是马衡?”排桌中间一个人发话了,见马衡不回答,改口道,“哦,马院长,马大院长。”
 
  “我是马衡。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我听不习惯。”马衡很不客气地回道,眼睛看也不看那人一眼。
 
  那人一下子被激怒了:“听得惯要听,听不惯也得听。”继而又提高嗓音,“你不要以为这里是你的故宫博物院,这里是白云观,你到这里来是接受审查的。”
 
  北京白云观
 
  马衡反问道:“不是让我们来学习的吗?”
 
  那人严厉道:“是让你来学习的,也是让你来交代问题的。”
 
  马衡又反问:“我有什么问题好交代的?”
 
  “到这里来的谁没有问题啊?”那人嗓门更高,“尤其是你马衡,有的就是问题,问题大着呢!”
 
  马衡毫无惧色:“有问题,你们就说出来,不必来问我,该咋办就咋办!”
 
  此人勃然大怒,拍桌吼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马衡不甘示弱:“要注意的是你,你是什么口气?什么态度?我是犯人吗?”
 
  那人回应道:“是不是犯人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当然知道!”马衡强硬道,“我一没犯错,二没犯法,何罪之有?”
 
  看来此人是吃硬不吃软,面对马衡的态度,竟然束手无策。双方僵持了好长时间,还是此人先找台阶下,说道:“既然你说一没犯错,二没犯法,那你在今天的谈话记录上签个字。不过你要对今天的态度负责!”
 
  此人话音刚落,记录员便把一个本子放到马衡面前。
 
  “不签!”马衡怒不可遏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去。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碰到如此尴尬的场面。
 
  那位负责审问的人也只好悻悻然离开了。
 
  马衡回到宿舍,久久不能入睡。虽然今天表面上态度如此强硬,但内心
 
  20世纪20年代的马衡先生
 
  十分痛苦,第一次感到心力疲惫。新中国成立后,他是抱着多大的希望啊!他以为从此可以安下心来从事自己钟爱的研究工作了,甚至他憧憬着,把故宫办成世界上一流的博物院。然而,好景不长,故宫刚有起色,运动接踵而至,他从积极响应,到疑惑迷茫;从参与组织,到被关押审查,急转直下,他实在想不通、跟不上,抵触情绪越来越重,心情坏到了极点。
 
  马衡与家人合影
 
  马衡捐献卷
 
  这一夜,马衡失眠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翌日一早,就有人来通知他,可以回家去了。
 
  马衡反倒觉得蹊跷,不知他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直打鼓: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昨天深夜审讯结束后,学习班的头头们听了汇报十分恼怒,连夜研究对付马衡的办法,就在这时,他们接到上级电话,传达周恩来总理的指示,立即停止对马衡的审查,并让其尽快回到故宫博物院主持工作。
 
  马衡回到故宫博物院,这里的运动还在继续,进驻的工作队仍然把持着院里的工作,他们并没有执行周总理的指示,不但不让马衡主持院里工作,反而指责马衡犯官僚主义,需要学习改造,与群众一起参与劳动和学习。在他们的安排下,马衡每天要到故宫后门与人力车夫一起学习。
 
  第一天去的时候,几十个人力车夫围坐在那里,闹哄哄地乱作议论,一点没有学习的样子。他们见马衡到来,似乎事先已知道,竟鼓起掌来,马衡颇不自在,不知他们是真心欢迎还是恶作剧,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一位五十开外的工人见状便站了起来,让马衡入座。马衡见其带有善意,就坐了下来。许多人围了过来,与马衡攀谈起来。马衡还是第一次与那些工人零距离接触,着实为他们的热情与朴实所感动。
 
  第二天,马衡自己拿了个小板凳与人力车夫们一起“学习”。后来还与他们一起劳动,但时间一长,马衡就有点受不了了。他从小读书,从来没有参加过体力劳动,后来到上海也是生活富裕,到北京后还有私人轿车,这在当时是少有的。当了院长之后更是有人服侍,所以言行上多少有些清高,生活中难免有点做派。于是工人中有人看不惯,说些冷言冷语,甚至有人偶尔会来点恶作剧,有意刁难马衡,让他很难堪,但他又不好发作,只能独自生闷气。
 
  此事传到了郭沫若耳里,很同情马衡的遭遇,便让人通知他不要再去学习与劳动了。这样马衡才算得到了解脱。
 
  马衡又开始到院里正常上班,但没过多久,文化部突然决定把马衡调离故宫博物院,专任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主任委员,由吴仲超接任故宫博物院院长一职。
 
  马衡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心中很是郁闷。他知道,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主任是一个没有实权实事的虚职,空名而已。他只好赋闲在家。忙碌了几十年的他,一下子适应不了,在家无所事事,闲得发慌。
 
  更让他伤心的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世态炎凉之味。他任院长时,客人盈门、络绎不绝,而他特别健谈、特别好客,总是热情地留客人在家吃饭。但自从他被免职以后,家里就门庭冷落,很少有人来往。虽然也有徐森玉、高茂宽等人过来探望,但大家境遇都不好,说起有些事来总让人不开心,只能相互安慰,可心里得不到半点的宽慰。
 
  精神状态直接影响到人的身体状况。由于情绪常处低落,马衡本来硬朗
 
  的身体日益虚弱,常觉不适。一次感冒以后,喉咙疼痛不止,吃饭很困难,老伴几次催逼他去医院检查,他总是以感冒所致为由予以推托。很长时间不见好转,马衡痛得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只得跟着老伴到医院去检查。
 
  马衡石鼓文研究之一
 
  马衡临石鼓文之后题赠那志良
 
  马衡青田石印
 
  医生一看,感觉状况不好,力劝马衡立即住院治疗。他开始并不情愿,但最后拗不过老伴的坚持,便在当天办了入院手续。
 
  第二天医院就为马衡做了食道检查,探测镜从鼻孔伸到食道,让他感到十分痛苦。
 
  检查结果出来了,马衡得了食道癌。这如晴天霹雳,对他打击很大。本来他抽烟就多,查出癌症之后抽得更猛,老伴反复劝说也无济于事。
 
  马衡的病情越来越重,只得再次入院检查。第二次检查的结果更为糟糕,癌细胞已扩散到了肺部。
 
  接下来的日子,马衡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几乎无法进食,呼吸也十分困难。
 
  马衡自知时日不多,反倒觉得坦然。他见老伴整天以泪洗面,反过来安慰老伴不必难过,生死对于人生来说,不过是早晚而已。
 
  一天,马衡把子女们叫到床前,坐起来靠在床背上,吃力地说道:“今天把你们叫来,有件事我要做个交代。”
 
  子女们相视无语,默默地听着。
 
  马衡艰难地提高声音说:“我一生别无他求,一心想把故宫文物保护好、利用好,除此以外,就是我所从事的考古。为了考古,我不惜代价收藏各类文物和书籍,这些都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爸,这些东西都在哩,放心吧!”马彦祥安慰父亲道。
 
  马衡点点头:“这我知道,我是说我死后这些东西要处理好。”
 
  马彦祥连忙说:“爸,您现在说这话干啥,您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我的病我知道。”马衡缓缓地说,“趁我现在还清楚,我要把此事交代给你们。”
 
  马彦祥上前拉了拉盖在父亲身上的被子,深情地说:“爸,此事您早就有过交代,我们会妥善处理好的。”
 
  “我再重复一遍。”马衡加重语气说,“家里的那些文物,包括我研究所用的古籍,我是绝不舍得变卖的,也不准备留给你们,对你们没有用处,发挥不了它的作用。这是国家的文化遗产,应当归于国家保存,才能起到最大效用,所以我死后,全部捐赠给国家,存放到故宫博物院去。”
 
  “听爸的。”马彦祥补充道,“过去家里缺钱时,您也从来不曾卖过一件文物。我们今后无论怎样也不会自行处理一样东西,都按爸的意见办。”
 
  马衡满意地点点头:“今天你们几个兄弟都在这里,你们都听到了吧?”
 
  兄弟几个都没吱声,一一点头表示赞同。
 
  马衡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对马彦祥说:“你是老大,又是国家干部,这事就由你来办。”
 
  马彦祥说:“这事我来办,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马衡说,“今天就把此事办了。”
 
  “今天?”大家很是吃惊。
 
  马衡见大家不解,补充道:“我是说,今天我立下遗言,把字签了。”
 
  “爸,您还不相信我们吗?”马彦祥嗔言道,“我一定按您老的意见办,没必要签字了,您尽管放心吧!”
 
  “好吧!”马衡如释重负说,“那就不签字了,我相信你们会按我说的去办。”
 
  说完,他慢慢躺下,低声说:“你们去吧,我累了,要休息了。”
 
  1955年3月26日,马衡在北京逝世,享年75岁。
 
  马衡虽然在生前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但后事得到了有关部门的重视,专门成立了治丧委员会,郭沫若先生任主任委员。周恩来总理还专门批给了灵车,以示对这位为我国文物保护做出重要贡献的爱国人士的敬重与肯定。
 
  3月29日上午,马衡先生的公祭仪式在北海后门平安大道嘉兴寺举行,故宫博物院的所有同仁以及马衡亲朋好友前来参加仪式,向这位杰出的文物专家和可敬的老人作最后的告别,并为他送行。
 
  站在马衡的遗体前,高茂宽悲痛欲绝。马衡之于他,亦师亦友,在北大上学时,马衡是他的老师,给他以特别关爱;大学毕业后,是马衡推荐他到故宫实习;不久,就跟着马衡参与故宫文物南迁,整整十年的时间,使他从一名刚出校门的学生成长为故宫的业务干部;解放后,马衡又委以重任,参与故宫重建的主要工作;在他审查期间,马衡主动承担责任,还他清白。如今,马衡抑郁而死,他感到天塌下来一般,悲痛、愤懑、孤独、酸楚交织在心头……
 
  回到家里,高茂宽面对着周若思的照片,呆坐了许久。他想起那时初到故宫,马院长给他和周若思那些实习生上课,讲三希宝帖的故事,告诉他们文物易散不易聚,要保护好国宝,投身到抗战的洪流中去;他又想起当初动身护送第一批故宫文物离京南迁,火车站台上,马院长神情凝重,拍着他的肩膀目光凄然地挥手道别;他更想起千难万险的西迁路上,在张灯结彩的严华洞内,马院长和故宫其他同仁,费心费力地为他和周若思举办婚礼,见证他们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幸福结合……这一幕幕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地在脑海中来回闪现,可眼前呢?尊敬的马衡院长溘然离去,亲爱的若思杳无音讯。文物易散不易聚,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想到此,高茂宽不禁更加悲从中来,抱着周若思的照片失声痛哭:“若思啊,你在哪里呢?老院长走了,我此刻是多么想念你,想和你在一起啊,你快回来吧,回来吧,若思!!!”
 
  马衡去世后,子女遵其遗嘱,将父亲历年所藏古董文物、古籍图书以及所遗文稿悉数无偿地捐献给国家。
 
  子女们为了表明父亲生前的清白,也为表明他们对父亲遗嘱的尊重,将父亲生前所用物品和所收藏的文物全部封存起来,请文化部派人查收。
 
  文化部极为重视,会同故宫博物院造册点收,用了两周时间才验收完毕,总计19638件,其中18000件拨交故宫博物院,其余部分留文化部文物局作参考之用。
 
  这些捐赠文物中有清代与民国年间出土和访得的青铜器、印章、甲骨、碑帖、书籍以及书法、绘画、陶瓷、牙骨器等,种类众多,数量惊人,不乏精品,有着巨大的文物、文化价值。
 
  如果说,马衡捐赠给国家的文物、书籍乃无价之宝,那么他在文物教学、文物保护、文物研究方面的成就更是无可估量。
 
  马衡的一生,是为我国文物事业奋斗与贡献的一生。
 
  清光绪七年五月廿四(1881年6月20日),马衡出生于江苏吴县的县衙内宅。其父马海曙曾长期在江苏南部为官,历任丹徒、元和、长洲、吴县、金坛、宝山等县的知县。他历经战乱,目睹江南膏腴之地不断荒芜,民众流离失所,深知休养生息之重要,“为政不事威严,视民如子,而尤孜孜于地方水利”,故而任上政绩卓著,为人们所赞扬,“凡有益地方事,罔不惮力为之。”不幸的是,光绪二十一年(1895)六月,马海曙病逝于宝山县知县任上。按当时规矩,全家迁出县衙官邸,扶灵回到故乡宁波。那年,马衡14岁。
 
  回到宁波后,马家在城西月湖畔马衙街购置宅第。该街东起偃月街、傍风景如画的月湖,西至长春路,北靠举世闻名的天一阁,街侧多有居民住宅。这一带,历来是人文荟萃的读书宝地。马衡兄弟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发奋读书,接受传统文化熏陶和诗文教育。
 
  马衡篆刻作品
 
  马衡日记手稿
 
  马衡日记
 
  一晃四年过去了。光绪二十五年(1899),马衡与五弟马鉴一起,经县试、府试、院试,双双考取了秀才,但他们无意在科举之路上走下去,而毅然走了一条新路,报考新式学堂——上海的南洋公学。经过激烈竞争,他俩一起考入了南洋公学的中院,开始了完全不同于传统士大夫的人生之旅。
 
  马衡在南洋公学读了三个学期,于1901年办理了退学。走出校门后,马衡与当时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商界巨擘叶澄衷的女儿叶薇卿成婚。婚后马衡在上海过着非常优裕的生活,并在叶氏的企业中当一个董事,每年薪俸有6000银元。外加分红,收入颇丰。
 
  在此期间,马衡为锻炼身体,经常到江湾跑马厅骑马,骑术精湛。然马衡书生本色不变,无意于商海沉浮,更不溺于酒色。平常闲来无事,便对叶家收藏的铜器古玩产生浓厚兴趣,随之钻研经史,广集文物、碑帖拓片与古籍,日积月累,具备了国学与金石学方面的专业知识,为日后的古物研究打下了扎实基础。他多才多艺,书法、治印颇负盛名,还能作诗善曲,可谓是不可多得的全才。
 
  那个时期,中国经历了清末庚子之变、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二次革命等一系列大的政治事件,群龙无首,一片混乱,而上海相对离政治远些,这里租界中立、洋商云集,经济上反而出现了畸形的繁荣,十里洋场灯红酒绿,颇有“世外桃源”的景致。身处其中的马衡并不以此为满足,在他心里,学问比金钱更重要,事业比财富重要。思考再三,马衡下定决心弃商从文,离沪赴京,毅然北上与二哥马裕藻、五弟马鉴相会,从事他所喜爱的金石学研究。
 
  1917年8月,马衡只身来到北京,经已任国文系主任的二哥马裕藻推荐,受聘任北京大学国史编纂处征集员。1920年,北京大学新设金石学课程,聘马衡为史学讲师,专授此课,从此,他的金石学知识便有了用武之地,才能得以充分发挥。1922年2月,北大正式设立考古学研究室,聘马衡为主任,后升任北大史学系教授,兼任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导师。
 
  马衡在北大任教时对文物保护极为重视,视为正职。1923年至1929年,马衡兼任北大图书馆古物美术部主任,其间还受聘兼任北大图书馆主任一年多。在当时,我国的考古学刚刚兴起,北大为国内高校开先河者,马衡则是最早投身其中,作为北大考古学会主席,为开创北大考古学科发挥了重要作用,并专门讲授金石学课程,编印了《中国金石学》一书,对传统金石学做了比较系统的总结,成为近代研究金石、古器物和考古学的基本读物,后由马衡亲自校订稿为《中国金石学概要》。
 
  辛亥革命后,在国内风云剧变之中,明、清两代的皇宫成为故宫,昔日的紫禁城成为故宫博物院。马衡最早受聘于“清室善后委员会”,参加了点查清宫物品工作,从此与故宫结下不解之缘。1925年故宫博物院正式成立后,马衡积极参与故宫博物院的初创与建设工作,并应聘担任故宫古物馆的副馆长,长期主持古物馆的日常工作。
 
  马衡之墓
 
  从北大任教,到参与清宫物品点查工作,再到担任故宫古物馆副馆长,这十多年,是马衡学术研究的黄金时期,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
 
  马衡在进行考古学、考古研究的同时,还十分重视考古发掘工作。1928年,马衡致函蔡元培先生,提议组织发掘河南安阳殷墟,并推荐自己的学生、时任北京大学考古学会事务员董作宾参与。他的建议得到了蔡元培、傅斯年的赞同,于1928年8月派董作宾到实地考察,随后即开始了对殷墟的第一次试掘,揭开了殷墟科学系统发掘的序幕。之后,董作宾、李济等人先后主持了15次发掘,出土了大量殷代青铜器和甲骨卜辞,使中国古代史向前推进上千年。这一中国和世界考古发掘史的奇迹,马衡有首倡之功。后来,马衡又亲自主持了燕下都遗址的田野考古发掘,是用现代考古学方法进行科学考古发掘的又一次成功尝试,不仅开辟了中国人自己的田野考古工作,培养了一批中国学者,更从实践上确立了地层学和类型学这些近代科学考古的基础原则,向世人展示了考古学在社会历史研究中的作用和地位。
 
  1931年9月18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在这山河变色、国难当头之际,故宫博物院鉴于时局不断恶化、国宝将有蒙难之虞,决定将故宫文物分批南迁。马衡积极协助院长易培基做好南迁的各项准备工作。从1933年2月6日至5月23日,历时近四个月时间,分五批将13491箱故宫文物实施南迁,先后运抵上海,存放在法租界和英租界。
 
  1933年7月,易培基院长因遭诬陷而被迫辞职,马衡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院代理院长,后转任院长。“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时局十分险恶,国宝再遇危机,马衡当机立断,及时实施文物西迁,将故宫国宝分三线沿水陆两路向大后方转移。这一万多箱故宫文物在炮火中辗转二万里、历时近十年,最终得以安全渡过劫难,创造了世界战争史上文物迁徙的奇迹与典范。马衡与故宫人历尽千辛万苦,为保护故宫文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解放战争尾声时,国民党下令将故宫文物迁往台湾,马衡服从于祖国利益和人民意愿,采取各种办法延滞和抵制故宫文物迁台,并托病婉拒赴台之命。
 
  全国解放后,马衡继续留任故宫博物院院长之职,全身心地投入新中国的文物保护事业,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
 
  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人生在世,求其一实属不易,而马衡虽历经坎坷,备受艰辛,但意志坚定,于学术持之以恒,于文物久久为功,在立德、立功、立言上皆有所“立”。正如郭沫若先生对马衡的评价那样:“马先生为人公正,治学谨严。学如其人,人如其名,真可谓既衡且平了。凡德业足以益人者,人不能忘之。马先生虽颇自谦,然其成就,已应于不朽。”
 
  马衡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