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8章:何妨吟啸且徐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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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建荣从丽江回来后,有些郁郁寡欢。
刘希娅同意和他出游丽江,高兴得他几近癫狂。孤男寡女千里同行,难保不会演绎出浪漫故事。为了心无旁骛,专心伺奉心中的女神,孟建荣向手下人交待了公司事宜后连手机都没有带。在丽江宾馆登记住宿时,漂亮的前台小姐看了一眼孟建荣递过的身份证,问了一句什么标准?就开始填写房号,高兴得孟建荣心跳过速,对小姐的善解人意感激涕零,跪下来给她磕一个头的心都有。不想,当孟建荣接过房卡,拉起行李箱要走时,刘希娅却啪一声把自己的身份证扔到服务台上,说给我开一个单人间。服务员有些愕然,你先生开的是豪华套!刘希娅柳眉一挑,口气不容置辩,我要一个单人间!
孟建荣心里一凉,知道刘希娅是在暗示自己:此行只是朋友结伴,而非恋人同游,分寸感要拿捏好。他虽然深感失落,又一想,像刘希娅这样风姿绰约的女孩儿,怎么会轻易就范?如果她是那种仨瓜俩枣便可相拥入怀的女子,自己还能为她魂不守舍吗?最难得到的,才是最应该珍惜的。这么一想,心中便有些释然。只是,令他郁闷的是,刘希娅一路沉默寡言,不多的交谈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人名就是陶然与江河。陶然也就罢了,那是她曾经的男友,这次到丽江来与其说是散心,还不如说是缅怀。可是老把江河挂在嘴边,真让孟建荣醋意大发,凭什么呀?凭什么一个有妻有子的江河总被刘希娅挂在嘴边?好奇、敬重,甚至还隐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爱慕。还有几次,刘希娅独自外出,也不知忙什么去了,异地他乡,举目无亲,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出去,这让孟建荣很是不爽,可又不敢流露。他知道在这位心高气傲的女神面前,任何一点过失都会导致前功尽弃。刘希娅不是说过吗,她最讨厌心胸狭隘的男人。
在东江下了飞机,孟建荣开上自己停放在机场的奥迪送完刘希娅,回到家里已是晚饭时分了。他本来想和刘希娅一起共进晚餐,可刘希娅说累了,执意不肯,没办法,只得一个人悻悻而归。回家后冲了一个澡,又拿出放在枕下的手机,充满电一看,几十个未接电话还有一堆短信。他看了看,大都无关紧要,只有秦池的三个未接电话让他有些忐忑。一般情况下,都是他主动联系秦池,像这样一连三个电话找自己的情况还不多见,想必有重要事情,他靠在床头拨通了秦池的手机。
党委会结束后,秦池让司机直接送自己回家。此刻,他的情绪跟孟建荣一样,有些郁郁寡欢,孟建荣是情场失意,他是官场受挫。江河这家伙,真非等闲之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党委会上他打出的几张牌多漂亮!
车行半路,海岩打来电话,哭丧着声音说,秦局长,他江河有多大权利,说停我职就停我职?秦池正有气没处撒,说停你职算便宜了你,就你干的那些烂事,撤了你也不为过!说完,秦池啪一声挂断了手机。唉,自己的这些手下真是不争气,损公肥私,做得也太招摇了吧?弄得自己想说话,都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应了老百姓一句俗话:狗屎抹不上墙。正暗自生气,手机又响了,还是海岩。秦池摁下接听键,你还有什么话说?海岩心有不甘地问,秦局长,我们就这么搬出去啦?秦池苦笑,说不搬出去,你就准备自谋生路吧!
进了家门,秦池照例走进母亲的房间。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无论多忙、多累,只要在东江,下了班都要先去看看母亲,也只有在母亲面前,他的心才感到妥帖。高兴时,他会把心中的喜悦和母亲一起分享;郁闷和纠结时,也会在母亲身旁坐一会,握一握母亲因操劳一生而青筋裸露的双手,他就感到自己的争斗有了意义。他要做一个成功的人,不然对不起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母亲;他要挣很多的钱,让母亲的晚年尽享清福。燕窝、鱼翅他拣最好的给母亲买,他知道节俭惯了的母亲会心疼,就骗她说是粉丝。看着母亲瘪着嘴,一口一口把这些“做得怪好吃”的粉丝吃下肚时,他的脸上才会露出由衷的微笑。
“池儿呀,回来啦?”
“娘啊,这么早就躺下了,身子不舒服吗?”
秦池脱去外衣坐到床边,攥住母亲的手。老人疼爱地望了一眼儿子,我好着呢!只是你呀,这些日子眼瞅着瘦了!快六十的人了,可不比年轻人!秦池点点头,我知道,您看,他攥拳弯臂,露出凸出的肱二头肌,儿子结实着呢!
老人瘪着嘴笑了。秦池刚要起身,裤兜里的手机响了。
一看来电显示,是孟建荣。秦池给母亲掖了掖被角,叮嘱保姆照顾好母亲,回到自己房间。
坐在沙发上,秦池把电话拨回,建荣啊,你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啊,听说和刘希娅去了丽江?孟建荣心情不爽,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问您有什么事啊?秦局长。秦池看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晚七点,就提议,我还没有吃晚饭,你要不累,我们找个地方喝两盅?算是为你接风。孟建荣被刘希娅拒绝,心里正烦,不想动,就说秦局长,有什么事您电话里讲吧。秦池无奈,只得说出心中的疑虑:沉船事件后,江河首度露面,在党委会上夸夸其谈,还说到基建费用也有节约潜力,不知剑指何方?孟建荣不以为然,江河现在已经不是公安局长了,能搞什么名堂?秦池叹一口气,恐怕不那么简单吧?孟建荣回答,您用不着疑心生暗鬼。您行得端,走得正,有什么可怕他的?
秦池虽然不大认同孟建荣的态度,这几句还是让他心里受用。此人说话办事就是靠谱,他这样说一是暗示自己决不会后院失火、做出任何不利于秦池的事;二是即便有人监听了他们的通话,也光明正大,无懈可击,尽管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这也正是一向小心谨慎的秦池愿意和他打交道的原因。再说,这几天情形已经明朗,江河在党委会上也表明了态度,并非在抄自己后路,于是故作轻松说:“嗐,我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咸吃萝卜淡操心。东江港百废待兴,他是第一把手,不务点实,整天夸夸其谈,我这不是着急吗?有什么可怕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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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希娅约江河在江边见面,江河心存顾虑,他担心刘希娅触景生情又添新痛。他想约在办公室谈,刘希娅不干,这丫头一根筋。
晚上七点,江河来到江边时,刘希娅已经到了,像尊石像似的面水而坐,长发被江风吹散,凌乱地散在肩上,这情景让江河心里顿生凄楚之感。
江河快步走到刘希娅身边,笑笑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他有意用轻松的口吻,想冲淡一下弥漫在空气中沉重的气氛。
刘希娅扭过头来,眼里闪过一丝幽怨。丽江一行,勾起了许多她对陶然的缅怀,悲伤之余,脑子里出现最多的是江河,却不是身旁的孟建荣,这让她有些奇怪。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活得更好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顺理成章,她的爱应该泊在孟建荣的心海,可是为什么总是想起江河呢?就是跟踪酒吧里的那个女人,潜意识中也是想为江河再做点什么。她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江河了,她觉得,在江河的身上似乎总可以嗅到陶然的味道,这也是她从丽江回来就急不可待地想见江河的心理动机。
江河没有在刘希娅脸上看到泪痕,略感宽慰。她比想象的坚强,也许丽江一游,已经抚平了心中的伤口?人不能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潮涨潮落,花开花谢,明天的太阳一样会升起,但愿她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在离刘希娅一米远的一块石头上,江河弯腰坐下,问:“希娅同学,你说有重要事情告诉我,什么事情,这么急如星火?”
刘希娅见江河没有坐在身旁,而是和自己保持了一定距离,有点失落,就淡淡一笑:“等价交换。江局长,《江河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演奏的,你的长笛一听就是专业水准,你在哪里学的?”
“希娅同学,这个问题和我们要谈的问题有关吗?”
“当然。”刘希娅很干脆地回答。
“希娅同学,我是认真的。”
刘希娅固执地说:“江局长,我也是认真的。我是学音乐的,我从你演奏的长笛里还是能听出一些内容的,我不会随随便便问你这个问题。”
江河一时语塞。他承认他没有和这些九十年代大学生打交道的经验,对他们的思维方式也不熟悉。卢茜是个例外,他是港务局局长,卢茜是港务局工作人员,对卢茜发出指令就行了,谈不上双向交流。但刘希娅不是他的下属,在他面前百无禁忌,此时又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弄得他无计可施。
刘希娅知道她和江河很难有故事发生,因为那故事会为世俗所不容,男主角也注定难有那份浪漫,可是又无法像水龙头一样,说拧就能拧紧情感的开关,语气里不由透出烦躁:“江局长,我可以告诉你我在你演奏的长笛里听到了什么——追忆似水流年。你可以保持沉默,不过从此以后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不够坦诚、工于心计的男人。”
江河无奈地摊摊手:“希娅同学,我们可以不可以换一种口气说话,别把我这个前公安局长弄得跟个受审的犯人,你想知道的,恐怕不仅仅是我在哪学的吹长笛吧?”
刘希娅点头承认:“是呀,我还想知道你吹长笛时的那段经历。江局长,我是认真的,这关系到我毕业后的去向。”
“有这么严重?”江河微微一笑说,“真要耽误了刘同学的前程,我可就承担不起了。”
刘希娅步步紧逼:“那你就一五一十把你那一段经历讲给我听听,不许隐瞒。”
“好吧。”江河答应道,“不过现在不行,再找一个时间吧,我一定给你讲讲。”江河说完,自己都感到诧异,他的“防线”怎么这么容易就瓦解了?不能否认,他对刘希娅心有好感。同样是美丽的女人,徐小惠温婉贤淑,卢茜冰雪聪明,刘希娅则纯洁透明——纯洁得如秋日的一片云彩,透明得似夏日的一滴露珠。说实话,久在官场,心已快被人情世故磨出了茧子,刘希娅的纯洁和透明,让他觉得润泽,即便是城府再深的男人,也难以在这样的女人面前设防。
“行。”刘希娅爽快地说,“你说话算数,我相信你,今天暂且放过你。不过,我要向你提一个要求,你再称呼我的时候,能把我名字后面的同学两个字去掉吗?你不觉得,这个称呼你叫起来不顺口,我听起来也很别扭?”
从刘希娅的目光中,江河读到了这句话后的潜台词,一时他又没有理由拒绝,略一沉吟,说可以呀,以后叫你小刘吧!
刘希娅明显感到失望,她知道江河是以这种方式保持着和她之间的距离,小刘——不带情感色彩,理性、中庸,没留任何遐想空间。只不过,她再现代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她是一个大学没毕业的未婚女孩儿,矜持总还是要有的,跨过这一步,就有轻浮之嫌了,只得悻悻说:“你猜我在丽江看到什么人了?”
江河掏出烟盒,抽出一支,转身背着风,点燃吸了一口说:“这我可猜不出来,你看到的人和我有关系吗?”
刘希娅故弄玄虚:“我先声明,我看到的这个人我不认识,和我也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却是你千方百计要寻找的人。”
江河一头雾水:“小刘,我在丽江找什么人,你把我说糊涂了?”
刘希娅嗔怪地瞪了江河一眼:“江局长,你是贵人多忘事还是忙糊涂了?我出院后,你不是让赵小苏打电话问我看没看到一个在裕泰号上打手机的女人吗?我告诉他我看到了,我这次去丽江,又看到那个女人了,你们不是要找她吗?”
江河闻言,腾一下站起身,把刚抽了一口的烟扔到地下。不可能,撞鬼啊!方秋萍怎么可能在丽江出现?她死而复生了?太令人不可思议了!事故善后工作小组经过反复论证,最终做出的结论是:方秋萍的遗体陷入沙洞,方秋萍不可能还活着!
刘希娅没有想到江河反应如此强烈,她也站起身愣愣地望着江河:“你怎么了?”
江河不容置疑:“小刘,你一定是看错人了,没有这种可能,世上长得像的人有的是,你肯定是看错了!”
刘希娅瞪大眼睛和江河对视,梗着脖子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为什么没有这种可能?仅仅是长得像吗?告诉你,不仅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我听到过她说话的声音了。我们搞音乐的,眼睛可能会看错人,耳朵可不会听错人。”
刘希娅这句话说到了点儿上,江河对此深有同感。他自己也可以凭声音辨别出一个多年不见的人,而且从来没出过错。
“嗯,是我主观了?”江河自言自语了一句,仍觉得此事不可思议,他闭上眼睛冷静了片刻,又摇摇头,重新坐在石头上,伸手示意刘希娅也坐下:“那好,你说说当时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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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奕巍和郭川一起制定港口服务标准,几天来很是下了一番工夫。他们知道,江河在党委会上提出的这个设想,关系到能否把东江港的盘子彻底翻过来,所以格外用心:晚上查找资料,白天走访各分公司、各职能处室调查研究,广泛听取各种意见和建议。
郭川忙秦池还可以理解,坐了好几年冷板凳,一旦被江河委以重任自然要好好表现一把。见沈奕巍整天也忙得像陀螺一样,心中不禁愤愤然:江河使了什么魔法,把这个“刺儿头”招了安?不是就安排到办公室当了一名普通科员吗?这小子也是狗眼看人低,在自己手下时,明里暗里和自己较劲,还敢实名举报自己经济上吃回扣,幸亏自己做事周密,只略施小计,就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打发到港务局下的三产去捕鱼捞虾,江河不过给了他一颗小甜枣,看把他能耐的。也难怪这小子势利,在中国的官场,一把手和二把手、三把手确实不是只差半个格,一把手强势,二把手、三把手其实就是马仔,这也是秦池处心积虑要和江河一争高下的动力之一。
这天晚上,秦池下班回家,路过沈奕巍的办公室,见屋里还亮着灯,心里不屑地嘁了一声,走了过去。走了过去他又折返回来,因为他听见屋里有说话声,而且是女声,很熟悉,分明是卢茜。他推开门,对眉飞色舞的卢茜说,丫头,回家吗?可以搭我的车。
卢茜没有给秦叔面子,手一扬,您先走吧,我再聊会儿。她不愿意和秦池走,坐秦叔的车,肯定要议论江河。附和,有违她做人的原则,秦池和江河谁一心为东江港,她已经看得很明白,况且在观念和能力上,两个人也并非在伯仲之间;不附和,秦叔会不高兴,从小到大,秦叔给了自己不少关爱,特别是秦奶奶,更是拿自己当亲孙女一样。她不想和秦叔关系搞得太僵,最好的办法是敬而远之,这样会生分些,但不致伤了感情。
秦池有些失落,有些无奈。他给自己打了一个圆场,话语中却夹枪带棒:“卢茜,人家小沈这一段时间忙得很,在完成江局长布置的重要工作,你没事不要打搅人家嘛!”说完,带上门走了。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沈奕巍一吐舌头,我的妈,俨然是你的第二监护人嘛!卢茜瞪他一眼,说什么呢你?沈奕巍放下手中的报纸清样,小心解释说,你不跟他走,我怕他不高兴呀!特别是你跟我在一起。跟你在一起怎么啦?卢茜喝了口沈奕巍给自己泡的茶,你又不是索命无常,再说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小心眼啊?
沈奕巍只要和卢茜发生口角,每次都会落荒而逃,他不但不反感,反而很享受,于是乖乖挂起“免战牌”:“是我错了,卢大编辑。还是谈谈你的大作吧!”
卢茜下了班来找沈奕巍,确实有正事。那天开完党委会,海岩停职的通知一下发,办公楼里的住户没用两个时辰全搬走了。搬走了不见得心服,散布了不少对江河不满的言论。卢茜很着急,觉得有必要为江河的改革创造一个好的舆论环境,就写了一组言论,准备在《东江港报》陆续推出,沈奕巍是东江港有名的才子,卢茜特意让他给参谋参谋,把把关。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个单位、一个地方的改革,需要健康的舆论环境,刚才听了你这组文章的立意,还不错。”沈奕巍拍拍桌上的报纸清样,“文字也好,有理有据,结构严谨,只是……”
卢茜看着沈奕巍:“只是什么?说呀!”
“有些用词过于尖刻,文章文采飞扬,但是理性欠妥。比如……”沈奕巍拿起清样,用手指点着说,“试问,岂能……这类过于情绪化的词尽量少用,真正的力量不是表现在气势上,而是体现在思想中,谁掌握了真理谁就有力量。题目也可以商榷,《是什么阻碍了东江港的发展》有点咄咄逼人,不如改成《为东江港的发展注入活力》,更为平和,更易被受众接受,眼下的东江港,需要统一认识,没必要展开论战,润物细无声嘛,不知卢大编辑以为然否?”
卢茜拿起清样,琢磨着沈奕巍的话,不由点点头。
“另外,我有一种感觉:收缴大哥大,制止吃喝风,腾清办公楼,制定管理制度和服务标准,这一系列被你称作大手笔的措施不过是小打小闹。正所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沈奕巍引用的这两句词,正是卢茜最喜欢的苏轼《定风波》中的两句,意思是别太在乎环境而享受自己的经历,她听了有些不解,问:“你的意思……?”
沈奕巍哈哈一笑:“我的意思是,那些举措不过是吟啸徐行而已,如果我的感觉不错,我估计,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江局长必有重拳出击。”
“重拳出击?”卢茜重复了一句:“为什么?沈大才子,你别危言耸听。”
沈奕巍哈哈一笑,双臂摊开,上举过头,伸了一个懒腰:“很简单,这些措施只是为东江港的翻盘扫清障碍,东江港真要翻身,光靠这些修修补补的办法不行,得有大举措!不信,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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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江边,雾气升腾,江涛拍岸。刘希娅听着阵阵涛声,回忆起当时在丽江的情景——
早餐后,刘希娅一个人出来透风,见比邻的饭店走出一少妇——正是昨晚在酒吧见到的那个女人,她已脱下纳西族服饰,换上了一身时尚汉族女装,这更坚定了刘希娅的判断。出于好奇,她尾随在这个女人身后,穿过马路,走过街市,进入了一条小巷。
小巷深处有一家古玩店,门脸上挂着一块匾,匾上镌刻着“黄记古玩店”五个字,黑底黄字,板正的行书,显得凝重端庄,气韵深厚。女人闪身而入,刘希娅也跟了进去。刘希娅平时不逛古玩店,也不懂古董。印象中的古玩店,应当有一种深厚的历史积淀,这家古玩店里,老板本人似乎就是最有价值的古董,岁月的沧桑、人生的坎坷以及小巷深处所有的秘密似乎都隐藏在他那张木然的、毫无表情的脸下面。
店内山墙正中挂一对条幅,上书十二个字: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古玩店生意冷清,三三两两几个游客,看上一眼两眼便又出去,老板也没有招呼这些游客的意思,坐在一张小竹凳上,自顾自抽着水烟,脚下有一盆水,一块黑黝黝的石头,还有一只电动砂轮。
女人径直走到店老板面前,问:“你店里有玉吗?古玉。”
老板吐出一口烟,眼皮也没抬,问:“是玉还是翠?”
那个女人不解:“有什么不一样吗?”
“您不像玩玉的人。”老板放下水烟袋,抬眼看了看她顺嘴甩出这么一句话。只一眼,他就觉出眼前这个三十几岁的少妇,
虽然明眸晧齿,风韵犹存,一身行头也尽是名牌,但眉眼间却少了几分华贵,举止中缺了一些风骨,不像浸洇久远的名门闺秀。他起身从古旧的多宝格里拿过一只白玉蝉递给女人。时下广东人、香港人、台湾人所说的“买块玉啦”,实际上都是买翡翠。玉是国粹,富豪墓里出土的玉器,件件是国宝,翡翠才玩了多少年,大清国时刚时兴。
汉玉,通体洁白,玉质莹润,形象宛肖。那个女人拿在手里端详。老板又拿过一只玉蝉递给她,同样是汉玉,黄褐色沁,雕工写实,生动逼真。
两只玉蝉,价钱相差十倍。女人眼睛里一片茫然。
老板直言不讳:“我看您没必要花这笔钱。”
女人愠怒:“是骂人吗?”
老板脸上毫无表情:“你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女人无语。
老板冷笑:“这东西是放死人嘴里的。”
女人差点没把手里的两只玉蝉扔地下,沉吟了一下,又装作很内行的说:“有好翠也不妨拿来看看。”
老板收回汉玉,瞥了一眼地下黑黝黝的石头:“玩这个吗?”
女人一脸疑惑:“怎么玩?”
老板把汉玉小心放回多宝格,依旧面无表情:“五万,要不要?”
女人有些不屑:“一块石头,你凭什么开这个价?”
老板不紧不慢说:“这块石头擦出绿来,至少能卖五十万。”
女人又问:“要是擦不出绿呢?”
老板轻蔑地一笑:“赌石嘛,玩的就是风险。”
女人蹲下身,用手拨拉了几下那块石头,仰脸对店主诡异地眨眨眼:“老板,我想找一个擦石头的人。”
老板看着她沉默无语。
女人站起身,掏出手绢擦了擦手,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擦石人为朋友擦一块已经擦露了底的石头,所谓露底,就是擦出了白肉,这样的石头一文不值。擦石人对着这块几十公斤重的石头琢磨了一夜,又擦了一个白天,擦出了一道二十公分长、一公分宽的绿绺子,其绿之艳之浓,很多玩了一辈子翠的人也没见过。这块石头在香港以两千万港币的价格出手,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新闻,切开却是白魔,整块石头就这么一绺绿,轻一分擦不到,重一分擦没了,真是微妙到毫厘!后来买石人想见擦石人一面,被回绝了,说擦石头的人和石头一样,含而不露。
老板听完这个故事面露不屑,瞟一眼面前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冷冷地说:“我就是擦这块石头的人。”
那个女人也冷冷地说:“我就是买这块石头的人。”
老板一声冷笑:“不知这位女士是来问罪,还是盘道?若是前者,江湖上没这个先例,若是后者,在下没这个兴趣,女士如果没有入眼之物,恕在下不再奉陪了。”说完,一扭身去招呼别的客人,把这个女人晾了。
刘希娅装作顾客,在离他们两步之遥的一个多宝格后面欣赏玉器,听到了两个人之间的完整对话。
江河听完刘希娅的讲述觉得匪夷所思,方秋萍是廖汉中的老婆,要说挖煤可能懂得一二,要说遭遇长江沉船死而复生跑到云南去淘宝,可就太不靠谱了!他内心仍是不信,仿佛听了一个八卦故事。
刘希娅看江河一脸淡然的样子,知道他内心所想,面无表情地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信不信由你,希望你不要食言,也讲讲你的故事。”
江河看看手表,站起身,带着几分开玩笑的口吻说:“今天太晚了,改天一定讲,事关小刘同志的前程,我怎么会食言呢?”
刘希娅夸张地惊叫了一声:“拜托,希娅同学变成了小刘同志,我怎么越听越别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