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12章:不辞而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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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河在琊山嫖娼被双规的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一下子把东江港炸得人仰马翻。
 
  第一个中枪的是卢茜。
 
  卢茜从江北回到局机关已经三天了,满心欢喜等待江河凯旋。
 
  那天在秦海涛家,她给江河拨了N次电话,都无人接听。第二天早晨,江河主动打来电话,说昨天下午喝多了,一直睡到早晨六点才醒,见手机上有十八个她的未接电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卢茜听说江河醉酒昏睡,不免心疼,局长,你胃不好还这么去拼酒,不要命了?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人家是局长,自己不过是一个办事员,怎么能用这种口气,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了。想着,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江河未理会卢茜口气,叹一口气,说六十度的高粱烧,喝进肚子里的哪里是水,分明是一团团火呀!卢茜又下意识跟了一句,多大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这回,江河有所“警觉”了,这丫头,怎么跟领导说话呢!快说,什么事这么急?听了卢茜提供的情况,江河兴奋不已,高兴地说,这无异琊山煤矿的顶级机密,你是怎么搞到的?有了它,我和廖汉中谈判就更有把握了!
 
  卢茜没有正面回答江河的问话,只是又叮嘱了一句:凡事小心,就挂断了电话。
 
  本以为应该捷报传来,不想早晨一上班,刘希娅怒气冲冲推开办公室的门,劈头就冲卢茜吼:“我问你,江河是人还是鬼?”
 
  卢茜蒙了,她拉把椅子让刘希娅坐下,赔着笑脸说:“希娅,这是怎么了?我们江局长还在琊山煤矿呢,不会又把你得罪了吧?”
 
  刘希娅红头涨脸:“卢茜,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江河嫖娼被双规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江局长在琊山不是嫖娼就是乱搞男女关系,被当地人拍了照片举报到东江市纪委,韩市长亲自打电话让他回来交待问题。”
 
  “这怎么可能?”卢茜如梦初醒,斩钉截铁说,“肯定是有人造谣中伤,希娅,这种鬼话你千万不能信!”
 
  刘希娅嘁了一声:“卢茜,江河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这事是市纪委的人亲口对孟建荣说的,能假吗?”
 
  卢茜意识到事态严重,心忽悠一下像坠入了冰窖。江河单枪匹马独闯琊山煤矿,她就预感不妙,她尽了一切努力,能做的都做了,没想到对方使的是盘外招,竟然出了这种事,江河肯定是被人算计了。
 
  刘希娅越说越生气:“我听孟建荣说,他到琊山煤矿当天喝了酒就招小姐在房间鬼混,情景不堪入目,他在东江坐怀不乱,道貌岸然,装的可真像啊,没想到一肚子男盗女娼!”
 
  卢茜有些茫然:“希娅,他一到琊山煤矿就被廖矿长拉去拼酒,灌了两瓶烧刀子,你想想,那得醉成什么样,怎么可能招小姐鬼混?”
 
  刘希娅不沾白酒,根本不知道什么烧刀子,她一听更得着理了:“这怎么不可能?这不正说明他酒后乱性,暴露出了本来面目吗?”见卢茜仍是一脸不屑,就转身往外走,“算了,我不和你说了,你中毒太深!总之,这个人令人鄙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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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河被韩正市长紧急召回东江时,一头雾水。
 
  直到韩市长摔过来一撂照片,江河才意识到被人算计了。纵然做过多年公安局长,江河看到照片也不禁瞠目结舌:他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一个长发女人抱着他,亲吻、抚摸,一张张翻下去,真是丑态百出,不堪入目。
 
  江河蒙了!照片是用高级傻瓜机拍的,画面十分清晰,虽然没有正面镜头,但并不难确认照片是谁。嗖一下,江河冒出了一身冷汗,他搜肠刮肚想,也记不起自己怎么会和一个妓女上床鬼混。唯一的一次失去自制力,就是刚到琊山矿的那天下午,两瓶烧刀子下肚,他已记不清是怎么回的宾馆了。恍惚之中,好像是陪酒的那一对男女把他连扶带背搀进车里。到了房间,他在床上一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早晨六点多钟醒来,头还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冲了一个澡,才稍微好了一些。给卢茜打过电话不久,赵达夫就来了,说五号矿出了事故,一个开采面突然塌陷了,十几个工人被困井下,水电也断了,情况十分危急。他和廖矿长要到现场指挥救援,怎么也得两三天才能回来。让他耐心在宾馆等待。江河无奈,只好等廖汉中处理完事故再谈。
 
  那两天,江河难得清静,闭门读书。除了一日三餐到一楼饭厅用餐,几乎很少外出,晚上也接到过两次要提供特殊服务的骚扰电话,他一听连搭话都懒得搭就挂断了,怎么可能出现照片中的场面?
 
  韩正市长脸色铁青,他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双手抱在胸前,冷冷看着江河,目光中全是愤怒:“一个堂堂东江港港务局局长,跑到琊山去嫖娼,让人拍了照片寄到东江市纪委,你怎么解释?简直把东江市的脸都丢尽了!”
 
  江河把照片扔到桌子上:“这是陷害!”
 
  瞬间,江河又把在琊山的几天梳理了一遍。毫无疑问,是那天他酒醉后被人设局陷害。道理很简单,如果有妓女趁他酒醉入室卖淫,怎么可能拍照留下证据?第二天也没有财务遗失。那么,会是谁设的局呢?廖汉中虽说和自己多少有些过节,但他性格直率,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况且,陷自己于不义,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赵达夫?自己和他并无利害关系,他处心积虑地陷害自己受什么驱动?总不会平白无故暗设机关呀!
 
  到底是谁?江河的头几乎炸了,祸起萧墙概率最大,他上任虽然还不及半年,但一系列整改措施触及到不少人的实际利益,难免有人怀恨在心寻机报复,这次到琊山来,港口知道的人不少,具备作案动机和作案能力的人不止一个。
 
  “陷害?你上下嘴唇一碰就是陷害了!”韩正依然余怒未消,他霍地站起身,背着手围着江河转了一圈儿,“那你说说,是谁陷害了你,为什么要陷害你!”
 
  “这你要问陷害我的人!”江河梗梗着脖子,他满腹委屈。我江河辛辛苦苦,就差把命搭上了,为的是谁?从小处说,是东江港的振兴,从大处说,还不是东江市的发展吗?明摆着是设局陷害,你市长不为我做主撑腰还跟我吹胡子瞪眼,太让人寒心了!
 
  韩正看出了江河的不满,停下脚步,站在江河面前,用右手中指点着他训斥:“江河呀江河,就算是陷害,你才脱了警服几天,怎么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冲这一点,你也应该认真反省。再说,是不是陷害,那不是光听你说,要等调查结论出来后才能做定论!”
 
  “随你们便吧!”江河赌气回答。
 
  “嘿,什么态度啊你?这样吧,你先不要回东江港了,暂时住在市委招待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交待清楚,等事情有了结论再回去工作不迟!”
 
  “算双规吗?”江河盯着市长,眼圈儿已有些发红,他声音虽然不大,语气中却含有强烈的不满,明显是在质问市长。
 
  韩正真的生气了,他啪地一拍写字台桌面: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还反了你呢!你以为你现在还可以回东江港去发号施令?我告诉你,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东江港现在已经炸了锅。你老老实实去招待所反省,等着组织给你一个说法!”说完,喊进秘书,“你安排江局长在招待所住下。”
 
  江河无奈,只得跟秘书来到市委招待所。令他稍感欣慰的是,纪委并未介入,也没有人陪住。
 
  这就是说,不是“双规”,他还享有充分的人身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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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希娅摔门而去,卢茜痴呆呆坐了一个多小时,脑子里仿佛盛了一团糨糊,怎么也理不清个头绪。
 
  这是怎么啦?东江港怎么这么不消停,一个事接一个事呀!
 
  电话铃响,她不想去接,可那电话铃太执著,响个不停。卢茜只得抄起听筒,没好气地问:“谁?”
 
  “卢大编辑,我呀!”是沈奕巍的声音:“你倒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啊!”
 
  卢茜这才如梦方醒,嗐,怎么把他给忘了。听口气,他一定也知道了江河的事。为什么不找他商量一下呢?东江港有名的才子,又是江河的嫡系,肯定有高人一招的见解,自己真是急糊涂了,于是急切地对着话筒喊:“你在哪儿?”
 
  沈奕巍并不慌张,口气中仍不乏调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请看——!”话音未落,卢茜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沈奕巍迈着方步走进来。
 
  “呀,你怎么跑来了?”卢茜起身关上门,到饮水机旁为沈奕巍倒了一杯水,双手端给他。
 
  沈奕巍坐下,接过水杯,微微一笑:“行,符合服务质量标准。”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卢茜嘴上这样说,不过见沈奕巍如此神清气定,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方显名士本色嘛!”沈奕巍喝了一口水,望着卢茜故意咬文嚼字:“越是别人乱成一团,我们越不能乱。险由慌出,祸自乱始,这时候,我们最需要的是冷静!知道吗?卢大编辑。”
 
  “行了,别在这儿给我卖弄学问了,说,你干吗来了?卢茜嘴里数落沈奕巍,心里却暗暗佩服他的定力。江河一旦出事,首先殃及的是沈奕巍,谁都知道他是怎么出任的煤码头总经理;而江河琊山之行,正是为煤码头寻找货源啊!这事事关煤码头的发展更牵扯沈奕巍的前途,但是他却淡定沉稳,像一泓潭水,水波不兴。
 
  沈奕巍喝了一口水,啧啧嘴,“连点茶叶末都不放呀!”见卢茜没有搭言,只好言归正传:“这两天,根据你的意见,我们把服务标准做了最后修订,今天来就是请你把把关,提提意见。”沈奕巍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卷材料,递给卢茜:“还有,江局长的事我们也要统一一下认识。”
 
  卢茜接过材料,看了一眼放到了一旁,她现在更关心的是江河的处境。
 
  沈奕巍的面色也由调侃变得严峻,他用双手攥着水杯,来回揉搓着,少顷,望住卢茜问:“你觉得这件事的真实性有多大?”
 
  “说什么呢你?江局长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吗?”卢茜有些生气,她本以为沈奕巍会像她一样义愤填膺,不想沈奕巍却这样提出问题。
 
  “按照辩证法的观点,任何事情皆有可能!”沈奕巍并没有因为卢茜的冲动而改变思路,“既然你认为不可能,说说你的依据?”
 
  卢茜冷静下来,头脑变得清晰:“第一,我有确切情报,证明事发那天江局长被人灌了两瓶烧刀子,人都醉成一摊泥了,怎么可能去干那种事?”
 
  “确切情报?”
 
  “这个问题你不要问了,总之你相信我就是。”情报来源于秦海涛,这必须要向沈奕巍保密,否则,他肯定吃醋。“第二,江局长是公安局长出身,即使要做那种事也知道怎么防范,哪能叫人拍了照片抓了现行,这也太不合乎常理了吧?除了被人做局陷害没有别的合理解释。第三,江局长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眼下正是东江港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到琊山去也是肩负着东江港几千名职工的重托,怎么可能去……嫖妓!”
 
  沈奕巍点点头:“我再补充一条:江局长来到东江港大刀阔斧搞改革,无疑触动了不少人的实际利益,一些人借机报复的动机和可能性完全存在!确定了这
 
  个大前提,我们的应对策略就简单多了,其实,这件事即使真的不是空穴来风,我们同样也要有应对措施!”
 
  卢茜看了沈奕巍一眼,心想人的潜质真是不可低估,不久前,自己还觉得他只是一个擅长于纸上谈兵的幕僚;曾几何时,就显露出了遇事不慌、沉着冷静的大将风度,江河看人确是独到。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好话:“得,得得!闲话少说,你就说我们该怎么办?”
 
  沈奕巍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趟,又坐在卢茜对面:“其实,我们不出手,事情也会水落石出。而且,做局的人早晚也会原形毕露。一旦水落石出,东江港的改革环境会得到进一步净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对江局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正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不过,为了促成江局长早一点回到中军大帐,我们可以做两件事,一是由你写一封信给省、市两级纪委,内容就是我们刚才分析的情况;二是由我写一篇文章,历数江局长种种改革举措给东江港带来的巨大变化,先在厂报发表,再通过你的关系,争取在《东江日报》刊出,为江局长造势!信和文章我们分头写,名字都署我们两人。”
 
  “好!就照你说的办!”卢茜觉得沈奕巍言之成理,又具可操作性,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脸上的表情也轻松起来,“怎么样,
 
  沈大总经理,劳烦了你半天,我请你共进晚餐吧?”
 
  沈奕巍一看手表:“算了吧你,说是你请客,还不是我埋单!改日吧,我还得赶紧回江北完成你布置的作业,明天一早好传给你,争取在这期的港口报上见报;再有,我明天还要带队到沿江两岸的电厂煤矿走一走呢!江局长不是说了吗?我们要当好电厂的采购科长,矿山的供销科长嘛!况且,咱们也不能在琊山矿一棵树上吊死。”
 
  卢茜说:“行啊你,有长进,这时候还一点不乱阵脚!”
 
  沈奕巍站起身:“现在做好我们的分内工作,就是对江局长最大的支持!学着点吧,卢大编辑!”
 
  卢茜抄起一本书扔过去:“嘿,说你胖你就喘呀!”
 
  卢茜与沈奕巍分手后,急匆匆回到家,正抽闷烟的老卢头见到卢茜,抬起眼幽幽地问了一句,“吃饭吧?”
 
  卢茜知道父亲心里有事,就问:“您也知道了?”
 
  卢子明长叹一口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港务局上下都传遍了。刚才你秦叔还说,东江港的脸丢尽了,他这个副局长都不好意思见客户了,臊得慌!”
 
  卢茜不以为然:“至于吗?再者说,灌了两瓶烧刀子,真相到底如何还有待查清呢?”
 
  “灌了两瓶烧刀子?”老卢头闻言一惊。
 
  “没错,只多不少!”卢茜斩钉截铁。
 
  老卢头一拍大腿:“我说呢!以江局长的为人,怎么会干出这种龌龊事?两瓶烧刀子喝下去,说句不好听的话,倒在地上就是一头死猪啊!这事有假,这事有假!”
 
  “您也觉得是有人设局陷害?”
 
  “不是设局陷害会是什么?”老卢头毫不怀疑。
 
  见父亲这么说,卢茜心里更有底了。她房间里的灯,整整亮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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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河在市委招待所,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韩市长给他安排的房间不错,卧室就有二十平米,外带一间十多平米的客厅。客厅里配有沙发、写字台,靠窗户的地方还摆了一株一人多高的绿萝,碧绿碧绿的,江河开始以为是假的,走过去用指甲掐了掐,果真有绿色的汁液流出,他不由苦笑了一声,觉得这几天分明是做了一场梦;几天前还雄心勃勃地独闯琊山,猝不及防间,就被变相双规了。
 
  这是怎么啦?
 
  按说,他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读读书。上次卢茜送的书他在琊山读完了,颇有些心得,正愁没有时间整理笔记。只不过,他实在是静不下心来。心乱如麻,隐约间还有一种被抛弃的孤独感从骨头缝里丝丝冒出,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韩市长凭什么劈头盖脸就把自己一顿训斥,他为东江港所做的一切他看不见,听不到吗?正是需要他为自己撑腰打气的时候,他倒好,装模作样打起了官腔,什么狗屁市长!江河想着,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韩市长只是让江河生气,令他寒心的是东江港。回想起来到东江港的这几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吃过一顿安生饭,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东江港的振兴,可是自己被人陷害了,除了秦池打来一个电话,说了几句没油少盐的安慰话外,竟无一人出面为自己辩诬,哪怕是来个电话也好。真是人情如纸,冷暖自知,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豁出命这么干,值还是不值?
 
  正纠结,忽听门外有人喊,你怎么往里硬闯啊?有人回应,嗓门更大,你不让我进,我不闯怎么着?我来看我大哥,谁也拦不住!是刘黑子。江河急忙开门跑出,见门卫和刘黑子正撕扯纠缠,忙上前几步分开两人,对门卫说,这是我的兄弟,误会啦!门卫看一眼刘黑子,又看一眼江河,有些疑惑地摇摇头转身走了。
 
  把刘黑子让进屋里,江河为他冲了一杯茶,递给他问,黑子,你怎么来啦?刘黑子接过茶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间,嘀咕了一句,操,不错嘛!江河坐在刘黑子对面,问什么不错?刘黑子如释重负地一笑,他们说你嫖娼被关进小黑屋了。你信吗?我才不信呢!刘黑子右手握成拳头挥了挥,当时我就说了,你们这是放屁!
 
  江河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随手把烟盒扔给刘黑子,问如果这事是真的呢?刘黑子接过烟盒,愣了一下,随即憨憨地一笑,真有这事?真有这事我也认你这个大哥!大老爷们,站着撒尿的主儿,偶尔一次管不住小弟弟也是可以理解的嘛!江河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刘黑子点燃了烟,抽了一口,不好意思地问,大哥,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你会干那种事。半年前,你在宾馆一跪,认下那个苦命的老太太当娘,我就认准了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爷们儿!我服。
 
  江河有些感动,起身走过去拍了拍刘黑子的肩膀,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刘黑子说是卢姑娘告诉我的。江河点点头。刘黑子也站起身,大哥没事,我就放心了!下午还得上班,我先走了!
 
  送走了刘黑子,江河一下牵挂起了干娘。一晃半年了,她老人家还好吗?时已入冬,她有御寒的棉衣和过冬的柴粮吗?他突然想见到干娘,心情急切,就像远方的游子接到了告急的家书。
 
  第二天下午,风尘仆仆的江河已经站在了冀中农村的一家农舍前。
 
  三间土坯房,两棵柿子树。土坯房刚刚粉刷过,上黄下白,柿子树上还零星挂着几颗熟透了果实,仿佛风一吹就要掉下。木头栅栏围成简易的院墙,院子里堆着一堆麦秸,几只鸡正在麦秸堆上趴着晒太阳,见到江河,咯咯地叫着,扑棱着翅膀跳上跳下表示欢迎。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从正面的土坯房里出来,见到江河迟疑了一下,双手一松,装着鸡食的土瓷碗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她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叫一声儿啊,是你吗?江河推开木栅栏门,紧走几步扶住老人,娘啊,是我,我来看您了。老人双手抓住江河,上下打量着,又盯问是你吗?儿呀!江河心里有些发酸,他握住老人的手,娘啊,是儿子不孝,没有时常来看您。老人用手背抹抹眼眶里涌出的泪水,拉起江河往屋里走,哪里话,来了就好呀!你知道吗?这些日子娘一闭上眼就做梦,梦见俺那水娃拉着俺的手说,娘啊,你老不孤单,天上有俺天天想着您,人间有江河日日惦记您,你看看,多灵验,想着想着你就来了!
 
  江河进屋。屋子大约有十几平米,正中一张旧三屉桌,一边一把木椅子,正面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像。桌子上有简单的茶壶和茶碗,茶壶的嘴已掉了半截,显然已有些年月。东西侧各有一门,所通的屋子里各有一铺炕。西边的屋子久未住人,炕上堆放着一些杂物。东边的屋子显然是老人的住房了,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炕中间摆着一只小炕桌,桌上放着一个柳条编的放针线的笸箩。
 
  江河在房间里转了转,见窗明几净,知道老人的生活境况还可以,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坐在炕沿上,见炕角有一个报纸包,像是包着一把小号,好奇,打开来看,是一只唢呐。江河问干娘,娘,您还会吹这玩意儿?老人的脸一下子阴了,
 
  露出满脸的伤感,那是水娃的,这孩子从小就爱摆弄个乐器啥的。
 
  江河把唢呐包好,放回原处。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下连队演出,连队演唱组负责接待他们。有一个吹唢呐的副班长忙前跑后,那眉眼很像水娃。闲暇聊天时,那个副班长说到自己的家乡在冀中平原,家里有一个年过六旬的母亲,还吵吵着要拜江河为师,可惜江河吹的是长笛,对唢呐的演奏技巧并不摸门儿。怪不得打捞出水娃时自己觉得眼熟——自己离开那个连队八年,水娃从副班长晋升到指导员非常正常。江河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和干娘又贴近了许多,他安慰老人说:“娘,在部队水娃和我熟得很,他还让我教他吹长笛呢!”
 
  “是呀?”老人应一声,凄然一笑,“水娃那孩子机灵,也仁义,当兵前在村里水塘救过两个刚会走路的娃儿,硬是不让俺说呢!”干娘无意中的话,又让江河心中一动。他想起水娃出水时的姿势:双臂前伸,像是在完成一次托举,如果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在托举别人脱离绝境,那么他就应该是烈士,而不是后来确定的因公殉职。作为烈属,干娘会享受到政府更好的照顾。可是,滚滚江水之下,谁能为水娃证明这一点呢!即便水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这样做的,他的这一壮举恐怕也只能被淹没在无尽的江水中了!世事难遂人愿,英雄湮没乡间,古往今来这类似的遗憾还少吗?
 
  江河看了一眼干娘,心中深感歉疚,不由长吁一口气。
 
  老人端详着江河,目光中充满了慈爱:“孩子,你现在可好?怎么比那阵子还瘦了?”
 
  江河弯臂攥拳,在老人眼前晃了晃:“娘,您看,我好着啦!”
 
  老人笑了,脸上的皱纹像下到开水里的挂面,四下散开,收也收不住:“那就好,这次不慌着走吧?”
 
  江河点点头:“我想陪娘住两天。”
 
  老人的目光倏地一亮,像石块撞击迸出的火花:“真的,你不哄娘?”
 
  “不哄娘,是真的!”
 
  老人高兴得站起身,两手来回搓着,猛然像想起了什么,问江河,饿了吧,想吃啥,娘给你去做。江河也不客气,说一天没正经吃饭了,想吃娘擀的热汤面。老人转身向门外走,一迭声地说,好,好好!娘这就给你去擀。
 
  接下来的日子是江河人生中难得清静的时光。早晨,看炊烟升起;晚上,送落日西归。白天帮老人扫扫院子、劈劈柴禾、喂喂鸡,没事时和老人聊聊家常。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纷争,好像都随着村前的小河流走了。
 
  第三天下午,江河正在房间里和老人剥玉米粒,忽听院外有汽车刹车的声音,接着,便有人喊江局长在吗?江河一愣,他的手机早已没电了,又忘了带充电器,这几天和外界已经失去了联系,谁能跑到这个地方找他呢?起身
 
  出门一看,原来是陪老人去东江奔丧的那个后生,镇武装部部长。见了江河,他惊诧莫名,说江局长你果然在这儿,还真是让省里说中了!你赶紧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火车票都给你买好了,你们省里急召你呢!这时老人也跟出来了,问这是咋回事儿?后生说,他胆子忒大,省里四处找他不见,都急了。老人一听愣怔了一下,扭过头问江河,出了啥事,孩子?江河平静地一笑,娘,没事。老人抓住江河的胳膊,目光中全是疼爱与不舍:儿呀,无论出了啥事,娘都信得过你,山随路转,水向东流,一切都会过去。啊,孩子!江河点点头,您放心吧,娘。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沓钱,塞给老人。老人不肯接,说村里对俺照顾得很周到,用不着钱。江河急了,他攥住老人的手说,哪里有娘不要儿子钱的道理,您不要,我心里会难受啊!老人见江河脸都涨红了,就接过钱说,那好,娘受了。江河又说,娘啊,儿子走了,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来看您,您老多多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