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宗罪之心理实验坏道 二 琥珀
引言:你们相信,人是会被驯化的吗?
一
周一是一个非常痛苦的日子,杨曼早晨到了办公室,就趴在桌上睡觉。
盛遥路过,指了指不省人事的杨大美女,对沈夜熙做了个疑惑的表情。沈夜熙偏过头去乐了,小声说:“还能因为什么,准是昨天又让她妈逼着相亲去了,没休息好。”
盛遥幸灾乐祸地做了个鬼脸,然后轻轻地把自己搭在一边的外套摘下来,盖在杨曼身上。
众人都是心照不宣,只有姜湖直眉楞眼地问:“什么是相亲?”
沈夜熙一口茶水喝到嘴里,差点喷出来。一边的苏君子叹了口气,拿出对幼儿园女儿的耐心,轻声给他科普:“相亲是一种活动,一般不认识的单身男性和女性在家长或者其他亲戚朋友的介绍安排下,彼此认识一下,吃顿饭,或者相处一阵子,以决定是不是开始确定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恋爱关系。”
苏君子下定义专业严谨,如同刚从妇联培训回来的。
姜湖恍然大悟:“就像相约八分钟那样,和陌生人的约会嘛,还有什么特别的规定吗?为什么她这么累?”
办公室里另外三个男人的目光投到杨曼身上,每个知根知底的脸上都带着难以言语的恻隐之情。
当事人杨曼闷闷的声音从自己的臂弯里传出来:“因为昨天是车轮战,一晚上我见了四个相亲对象。”
说着,杨曼深吸一口气,目光呆滞地坐起来,毫不顾及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把盛遥的外衣抱在怀里,蹭蹭:“盛公子,让奴家用你的味道和温度慰藉一下自己受伤的小心肝吧——兄弟们,今天我必须要跟你们倒倒苦水,昨天那第四位男同志,是一朵百年罕见的奇葩啊!黑白颠倒、昼伏夜出就算了,头一次见面,半夜十二点约我到酒吧,自称是个作家,跟帕瓦罗蒂似的在那咏叹,说夜色能给他带来灵感。”
沈夜熙存心恶心她,问:“这样你也去见啦?杨姐你是有多饥不择食?”
“滚蛋!昨天我都睡了,结果我那后娘一样的亲妈,她拿拖鞋砸开了我的门,然后揪起我的耳朵,拖我进了卫生间,咣当一下把我按进了水池,好悬没淹死我,最后把衣服化妆品摔在我身上,雄赳赳气昂昂地把我塞进出租车,整个一个一条龙生产线!”
在场的几个人齐齐哆嗦了一下,盛遥凑到她旁边坐下,这位资深妇女之友八卦地问:“人怎么样?”
“怎么样?”杨曼还是觉得眼皮子有点沉重,她使劲眨巴了眨巴,又打了个哈欠,“那哥们儿半夜十二点,从尼采的人生哲学给我掰扯到新小说创作,喝高了以后在那自己念现代诗,什么绵羊山羊大草原的,狗屁不通,我看八成,喜洋洋和灰太狼就他给编导的。”
盛遥挤兑她:“人这叫有精神内涵,我看你将就将就得了。”
杨曼翻白眼:“我就是一大俗人,受不了这么丰富的精神生活,那位那张脸,跟让门拍了以后没缓过来的似的,黑灯瞎火地看着,好比一部恐怖片,我他妈都没敢看清楚,净顾着借酒浇愁了。”
众人哄堂大笑,杨姐炸毛,难得阴损,娱乐了广大人民群众。
“一出现代版的美女与野兽。”盛遥提出了建设性的总结。
姜湖笑了:“这个故事我昨天才读到过。”
众人用看可怜的失学儿童一样的眼神看看姜湖。
姜湖补充说:“真的,我昨天趁周末去参加了一个网上发起的儿童医院志愿者,在他们活动室里看见的。”
“那你小时候都干什么去了?”
姜湖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随后马上分开,快得让人难以察觉,很快又恢复到那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样子:“我小时候上学比较早,没怎么看过故事书。”
苏君子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阿弥陀佛,天才都是没童年的。”
杨曼趴在桌子上,对姜湖说:“我好心疼好心疼啊,对了,你有女朋友么?考虑考虑姐姐呗?”
姜湖满脸无辜地看着杨曼。
沈夜熙一笑,开口替他解了围:“杨姐,别欺负小孩。”
“见过了千般不靠谱的,我还就喜欢咱们浆糊这样的实在孩子。”她冲姜湖抛了个媚眼,“不嫌姐姐老吧?”
姜湖在她直勾勾没羞没臊的目光下情不自禁地脸红了,然后他不知所措地愣了两秒钟,而后居然一本正经地低下头,思索了好一阵,就在众人全等着看他笑话的时候,他突然抬头说:“杨姐,你其实是开玩笑的吧?”
盛遥撑着下巴的手落在桌子上,沈夜熙的头已经低下去了,肩膀可疑地耸动,苏君子边摇头边笑,杨曼咣当一下,头倒在一边,嘴里喃喃地说:“啊,我的小心肝被击中,阵亡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安怡宁手里拿着一沓卷宗走进来:“说什么呢那么高兴?把我一个人扔那对付老爷子。”
沈夜熙脸色一正:“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可不是么。”安怡宁大马金刀地往他对面一坐,把卷宗往桌子上一扔,正色下来,“大事。”
几个人立刻都收了玩笑的心思凑过来。
安怡宁一边发材料,一边口头介绍说:“我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重案组刚成立的时候,抓过的一个叫吴琚的人?”
“你说那个虐待狂?”苏君子问。
安怡宁:“嗯,三年前的事了,一个变态虐待狂,侵害并杀死了六个年轻的男孩和女孩。”
“吴琚的被害人多为长头发、长相甜美的女孩儿,或者高挑干净的年轻男子,每杀死一个人,他就把他们的内脏挖出来并且吃下去,然后把他们的身体缝好泡在福尔马林里保存,媒体把他命名为琥珀杀手。”盛遥说着,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怎么了,这变态不是死刑了吗?”
安怡宁打开一个档案袋,从里面抽出几张相片来,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少女,都很漂亮,排在桌子上的生活照活像在选平面模特:“这些女孩在过去一年里先后失踪,一共是四个人,当地的派出所备了案,也一直在寻找,但是没有线索。直到几天前,一个建筑工地的工人,因为不想绕路去公共厕所,正好看见旁边的废旧仓库,就想进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方便,结果他发现里面有几个大玻璃缸,缸里泡着人的尸体。”
安怡宁说到这,停顿了好一会,才轻声说:“尸体赤身裸体,经检验,他们的内脏全被挖走,身体被缝合后泡在福尔马林里……就和吴琚当年的手法一样。”
“是有人在模仿吴琚杀人?”杨曼问。
安怡宁抽出另外一张相片来,上面只有一块赤裸惨白的肚皮,肚皮上排着一排细密、甚至称得上精美的缝痕,几个人都愣住了。
那缝合皮肤的手法,和之前从吴琚那里抢出来的尸体一模一样,可这个细节从没有对外公布过。
苏君子觉得嗓子有些干涩:“但是,吴琚已经被判了……两年前就执行死刑了。”
沈夜熙觉着自己一早起来眼皮就开始跳,敢情果然没好事。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盛遥,还有君子,你们俩辛苦辛苦,往市南监狱去一趟,看看吴琚他老人家蹲号子的时候和什么人联系过,杨姐,你和怡宁先留在局里,好好把当年的案件回顾一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再收集这些新的受害者的资料,交叉对比一下。姜医生,跟我去一趟发现尸体的仓库。”
杨曼唯恐她家“浆糊医生”被鬼见愁的队长虐待,立刻提出异议:“我说队长,你怎么最近外勤老爱带我们家小姜?东奔西走不是人家分内的事,我这被我老娘荼毒的心灵还没人抚慰呢。”
沈夜熙头也没回:“没事,你先把心肝搁那,等结案再说,又没人要吃。”
众人齐齐发出恶心的声音。
二
姜湖就这点好,安静。
不管把他放哪,只要别人不问,他就能一声也不吭,沈夜熙不知道这样的性格是怎么当心理医生的,难不成在诊所里也和病人大眼瞪小眼?而且这人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看不出他多愿意,也看不出他多不愿意,让他跟着去哪,他就跟着去哪,都不问问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多说。
车上,沈夜熙决定直接问他:“小姜,以你的背景来局里,当个刑侦咨询专家没问题,为什么非要做心理医生?”
他的问题来得突然,姜湖顿了顿:“我喜欢做医生。”
沈夜熙追问:“所以你有刑侦背景。”
姜湖沉默了一会:“参与过一些。”
沈夜熙:“说实话,莫局聘用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姜湖笑了一下:“上次的七•二五大案之后,你的搭档殉职,莫局怀疑你患上了PTSD,嗯,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就是一种……”
“行了,我明白什么叫创伤后应激障碍,做我们这行的高发心理疾病之一。”沈夜熙苦笑了一下,“我说我没病,你信吗?”
姜湖沉默着没说话。
“嗯?”
“沈队,你一方面碍着莫局长,想着要相信他的眼光,一方面又在不停地试探我来局里的目的,时刻提防着我刺探关于你的任何事,紧张得都有一个月了吧?”姜湖的语气平平常常,听不出他有什么情绪,似笑非笑地瞥了沈夜熙一眼,然而只一眼,他又仍然是那副好像什么都理所当然、什么都实话实说的厚道模样。
沈夜熙心里微微一跳,有那么片刻,他居然觉得旁边的人有点危险。
姜湖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我不会捣乱的,开车吧。”
他们很快到了一个靠着建筑工地的废旧仓库,仓库已经被警方戒严了,而建筑工地是最近两三个月才新起的,显然,有不长眼的开发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盖房子,是凶手意料之外的事情。
靠着工地没别的好处,除了吃尘土就是享受噪音,味觉听觉双重盛宴,姜湖按了按耳朵,皱起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低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乱?”
这句话立刻提醒了沈夜熙,当年那个琥珀杀手虽然明明就是一个变态神经病,却老以为自己是什么狗屁艺术家,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会希望把他的收藏品放在一个人迹罕至、一般人不会打扰的地方。
他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不大好的设想,脸色变了变,立刻掏出电话打给安怡宁:“怡宁,你们俩马上把最近半年以来报失踪立案的人汇总一下,全部纳入考虑范围,这地方应该是凶手废弃的一个窝,近期肯定还有其他受害者!”
姜湖多看了沈夜熙一眼,多少惊诧于他的敏锐,重案组的每一个人都是各自领域里的精英,而他们被沈夜熙凝聚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在姜湖看来不可思议的团队,这个男人就像一把尖刀,身上有种不顾一切的强大和锐利,仿佛跟着他,就能劈开一切黑夜。
进了仓库,现场勘探和证物整理正在进行,装在大玻璃缸子里的尸体还没有动,张法医在旁边等着沈夜熙,透过玻璃罩子,观察着尸体。
张法医鬓角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瞥了一眼姜湖,挺自来熟:“小伙子,新来的呀?”
姜湖点点头。
张法医见他脸色平平淡淡的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这年轻人淡定,于是更加赞赏了:“行啊小伙子,新来的就能跟着沈队进这样的犯罪现场,看你也没什么不良反应,心理素质不错。”
姜湖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张法医顺口打开了话匣子:“前几年抓那个吴琚的时候,就是我验的尸,还以为枪毙了那个神经病就没事了呢,你看看,才几年,又来这么一位,我就不明白了,这变态还传染怎么的?”
姜湖想,老让人家老大爷一个人说,自己不言声,也挺不礼貌的,可是接话他又不知道接什么,对方明显在自说自话,于是他想了想,搜肠刮肚出那么一句:“那个……后浪推前浪吧?”
张法医让他逗乐了:“还真是,前浪也已经死在沙滩上了——小伙子挺幽默。别说,你年纪轻轻的,还真有点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意思,以后好好跟你们沈队学,将来有前途。”
姜湖的汉语水平只限于现代汉语的日常对话和一些他本人专业领域里的词汇,一般特别常用、全中国人民没有谁不知道的那种四字成语,也能凑合着一知半解,可是至于什么歇后语、古人言的,他基本上是一窍不通的。
“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他把这句话在心里好好念叨了两句,依着张法医上下文的意思,应该是夸他镇定,可是单听着这句话,又有点像……有点像骂他反应迟钝。
姜湖弄不清自己应该谦虚还是装傻,于是有点为难地看看老法医:“谢谢您,不过泰山在我面前崩了的话,如果我不动,那可能是晕过去了。”
张法医捧着肚子笑,觉得这带着黑框眼镜的小青年蔫巴巴的,还挺逗,尤其是以那种特别的、慢悠悠的腔调说话,特别适合上“三句半”里敲锣边儿。
沈夜熙耳朵好,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他回过头来看了姜湖一眼,那眼神离老远都能让人感受到沈队后悔把他带出来的痛心疾首——这货纯粹是现眼来的吧?
沈夜熙招招手,叫狗一样地把姜湖叫了过去,轻轻地敲敲大玻璃缸:“怎么样,你有什么感受么?”
姜湖没想到他又问自己的看法,愣了一下。随后,他推推眼镜抬起了头,看着浮在福尔马林里的女尸。
姜湖盯着她看了良久,才闭上眼晃晃脑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晃出去,沈夜熙:“怎么样?”
姜湖皱皱眉:“我记得三年前的琥珀杀手的案子,受害人都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剖开肚子的,所以表情都很惊恐。”
“你知道吴琚案的细节。”沈夜熙语气平淡地反问。
“研究过一点。”
沈夜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顺着姜湖的目光抬起眼,那些女尸的面部尽管已经不大容易分辨,可仔细看,还是依稀能辨认出那种平和静谧的表情,好像她们只是睡着了。
琥珀杀手之耸人听闻,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生剖人腹的残忍行为,那人收藏的就是这么一种极端惊恐的表情,当时的犯罪心理学家给出的解释是,受害者的惊恐能给他以一种强大和有力的自我满足感,可是这个……
就在沈夜熙和姜湖面对着一堆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面面相觑地时候,盛遥和苏君子刚从监狱里盘问了一圈出来,听说这位吴琚先生生前还挺有人缘,真有那么几个怪胎在他等死期间看过他,还送过东西。
这些人里包括吴琚的亲妈——不过这老太太已经在去年去世了,可以排除;吴琚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吴志达,杨曼电话访问了当地片儿警,得知这个吴志达还住在吴家旧居里,未婚,母亲死了以后他就一个人独居;此外,还有几个疯疯癫癫的艺校学生,听说了吴琚这极端的行为“艺术”以后,觉得他简直是个先驱,意图过来想要瞻仰一下,不过因为穿着打扮太过于火星,被观念守旧地球土著狱警给挡在了门外。
而听当年专门负责看守吴琚的狱警说,除了这些访客之外,还有一个人匿名寄来过一篮子花,因为来源不清,所以被扣下了,之后也就不了了之。
监狱是最容易调查的地方之一,来访者都有详细记录,盛遥和苏君子没怎么费力就拿到了那几个艺校学生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交给了安怡宁和杨曼去查,打道回警局。
他们俩才把车开到门口,盛遥就看见大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侧对着他们,看样子年纪不大,可是身上穿着一身把她整个人都衬托得老气十足的黑衣服。他觉得这女人有那么点眼熟,于是多看了两眼,正这时候,女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
这是个说得上很好看的女人,可是那双眼睛却死气沉沉地挂在她年轻白皙的脸上,衬得她居然有那么几分不像活物,盛遥愣了一下,片刻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把车窗拉下来:“是你?”
苏君子在旁边跟着仔细看了看,也觉得有点眼熟,不过没看出是谁来:“盛遥,谁?”
“你不记得了?三年前我们抓吴琚的时候,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叫……”盛遥微妙地顿了一下,想不起来这么一位漂亮小姐的名字很失礼,让他稍微有点尴尬。
幸好姑娘自己说出来了:“我叫金秋,盛警官,苏警官。”
苏君子仔细一看,总算想起了一点。
当时金秋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被那个变态折磨得不像人样了,脸颊凹进去,一身伤痕,现在好像气色稍微好了一点,虽然好像仍然有种阴影笼罩在她身上,挥之不去一般,但是起码脸色已经能见人了,人也胖了些,也难怪他一开始没看出来。
苏君子赶紧下车,让盛遥先去把车停好,他自己把金秋领进去。
他们心里都明白,金秋来是为了什么,据说在发现尸体仓库的当天,就有好事的媒体介入,那小报记者的职业操守实在有待提高,也没进去现场,也没看见尸体,屁也不知道,凭着警方人员说话不注意,泄露的一两个关键词“玻璃缸”“吴琚”什么的,就昏天黑地地一阵胡扯。什么“地狱来客重回人间”,“本市青年男女人人自危”啦,这记者同志可能是个新人,急着想被人重视,那文笔不像新闻稿,简直就是一篇恐怖小说,弄得人看完以后心里毛毛的。
虽然之后莫局立刻下令就把媒体的触角给掐断了,可是不明真相的同时也意味着双倍的恐惧,琥珀杀手的故事被再次挖出来,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反而显得更恐怖了。
金秋原本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毕业生,被绑架时刚刚交了论文,还没来得及进入社会。她就像一朵花,被生生在将开未开的时候从花萼上强行摘下来。后来她虽然侥幸活下来,这一辈子恐怕也都会带上那件事情的烙印。
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金秋,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却活像个老妇人,说话经常走神,双手时常下意识地绞在一起,表情呆滞,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个木然的祥林嫂。
苏君子心里恻然,把她带回办公室,从安怡宁那里要了一小包奶粉,给她用热水冲上。
金秋双手捧着杯子,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
四个人围坐在她旁边,各自小心翼翼,连出气都不敢大了,唯恐惊吓到这个女孩,就连杨曼都收敛了好多。
苏君子温声问她:“金秋,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金秋摇摇头,咬着下嘴唇。
苏君子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是不是看到了那些胡说八道的新闻?”
金秋颤抖起来,半天,才沙哑着嗓子问:“苏警官,是真的么?”
苏君子想了想,决定避重就轻:“我们手头是有个案子,但是能肯定,不是那个人做的,吴琚已经死了很多年,你不用再怕他。”
他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金秋突然抬起头来,不甚灵动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苏君子:“苏警官,你相信世界上有鬼么?”
苏君子一滞,居然有点被她神经质的表情吓着了,有一瞬间,他觉得像金秋这样的,再吐个舌头,穿条白裙,那活脱脱还真就是个鬼了。
安怡宁坐过来,拉起金秋的手,金秋像是常年不见光一样,手指苍白削瘦,凉得吓人,安怡宁轻轻地说:“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再说就算真的有鬼,天上还有各路的神仙呢,也不会放着这种变态出来祸害人间的。”
金秋一只手被她拉着,半晌,才低低哑哑地说:“你们知道么,看见报纸上那个标题的时候,我就吓呆了,这两天我天天梦见那……那个人回来,梦见我向那些女孩子一样,梦见……我……”
她猛地从安怡宁那里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捂住脸。
“金秋,别胡思乱想。”安怡宁安慰她。
“我没有,我没有胡思乱想!”金秋猛地把手放下来,双目通红地望着安怡宁,“安警官,昨天晚上我被噩梦吓醒了以后,从床上惊醒过来,出去喝水,然后我看见,看见……”
她声音越压越低:“看见阳台上站着一个人!我尖叫起来,把我家人都吵醒了,他们冲进我的房间,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一个鞋印!真的,你们相信我,要不是这样,我不会到警察局来的!我没有疯,没有疯!”
杨曼立刻从旁边抽出一个本子,开始记录,问:“多大的鞋印?”
金秋小声抽泣起来:“大概四……四十一或者四十二码……”
在场的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琥珀杀手吴琚,就是穿四十二码的鞋。
杨曼站起来:“我去通知沈队。”苏君子对金秋说:“我送你回家,我们会派人保护你的,放心。”
金秋默默地跟着他站起来,听见这句话,轻轻地摇摇头:“你们保护不了我的,他回来了,你们谁也保护不了。”
这女孩已经被吓得有点神经了,杨曼心里琢磨着,要不然回头让姜湖给她看看?
只听金秋惨淡地笑了一下:“我迟早是要死的,临死告诉你们这些,希望对你们有帮助,真的,我不难过,其实这几年,我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众人都是唏嘘,苏君子暗中叹了口气,亲自开车护送着金秋回去了。
安怡宁等人走了才叹了口气:“真他奶奶的作孽,我觉得这姑娘都疯了。”
一抬头,盛遥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安怡宁说:“干嘛?”
盛遥暧昧地笑了一下:“神仙姐姐,你骂起人来的样子好可爱,看得我心都软了。”
安怡宁翻白眼:“滚蛋,你又没事干了是吧?”
盛遥笑着跳起来,捡起自己的外衣披在身上:“我去看那几个艺术小青年,安美女要是没事,晚上等我一起吃晚饭吧?”
“行啊,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安怡宁阴森森地笑。
三
张法医终于如愿以偿,获准研究他的尸体了,现场也看得差不多了,沈夜熙接到杨曼的电话,回头对姜湖说:“金秋来了,说是昨天晚上有个穿四十二码鞋的男人站在她家的阳台上。”
姜湖一愣:“金秋?金秋是谁?”
“当年从那个疯子吴琚手下救下来的唯一一个幸存的受害者。”沈夜熙苦笑了一下,“你看,出了这种事,做坏事的人总比受了伤害的人被人记得清楚。”
姜湖皱皱眉:“可是当年审判吴琚的时候,出庭的证人里并没有这个人。”
你还能知道谁出庭谁没出庭?
沈夜熙看了他一眼,然后解释说:“金秋当时精神上和身体上受到了比较大的伤害,住在医院里,还在治疗中,人也迷迷糊糊的,所以好像还真是没有出庭作证——走,咱们也去金秋他们家瞻仰瞻仰,传说里变态杀人狂留下的脚印。”
瞻仰?
姜湖一边跟上一边心想,“瞻仰”这词不是一般用在“瞻仰烈士遗容”之类的上么,自己果然是没什么语言天赋,原来又记错了……
重案组三方面分头行动——苏君子送金秋回家,顺便带上了勘测技术组的人,由于金秋给的这条线索的突然出现,让所有人都十分迷惑不解,所以沈夜熙和姜湖从仓库出来,也直奔金秋家里。
杨曼和安怡宁上门去拜访吴琚的倒霉弟弟吴志达,盛遥则独自去了一个所谓“文化艺术区”,去找当年去看过吴琚的文艺青年,当时有三个人,其中一个现在已经出国,另外一个去年嗑药加上酒后驾车,死催地出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里高位截瘫,不具备行为能力。只剩下一个,名字叫封晓彬,据说还真事儿似的给自己弄了个艺名叫封神,就在这片艺术区里,弄了个画廊,勉强为生。
“杨姐说吴志达穿四十二号鞋,并且昨天晚上没有不在场证明,已经被带回局里协助调查了。”
沈夜熙挂上电话,从警车上下来,姜湖正在从外围打量着金秋家的格局,这金家住一楼,却没装防盗窗,半夜里不知道疏忽还是怎么的,连阳台窗都没关,地上就留了一个不是很清晰的泥脚印,大概因为家属混论,原本相对完整的足迹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一群进行足迹检验的同志们还在努力试图从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为什么这个新的凶手要大半夜地跑到金秋家里?
姜湖突然指着别人家装的防盗窗问:“那个是什么?”
沈夜熙看了一眼,顺口说:“楼层低的人家装来防盗的,省的从窗口进小偷。”
姜湖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有点困惑地问:“但是小区不是有保安么?”
“这么大一小区,晚上值班的就一个保安,你是保安你保得过来呀?”沈夜熙带着点笑意瞄了他一眼,“怎么,第一次见这东西吧,咱国内的特色。”
姜湖有点不放心地问:“那……如果要是着火或者地震怎么办?”
“不是还有门呢么。”沈夜熙的思路被打断,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您操心得到是宽。
“那万一门打不开呢?”姜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你知道,地震很容易引起建筑物的变形,如果门框因为变形卡住了,需要砸开窗户上的玻璃逃生,或者……”
他不往下说了,因为沈夜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目光里昭然地传达着一个信息——闭嘴。
原地憋了半天,姜湖还是没憋住,小心翼翼地瞄着沈夜熙的神色,要说要不说、一副欲言又止样,沈夜熙被他瞄了半天,一开始装不知道,后来烦了:“有什么话你说,不用打报告了。”
自从在车上姜湖把话挑开,沈夜熙对他越发不客气了。
姜湖指着金秋家问:“那个铁窗,为什么别人家都有,她家没有?”
一个正在金秋家阳台上检查现场的警察回过头来:“沈队,姜医生还真是问着了,她家这里原来是安过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又给拆了。你说这阳台,旁边去一点就连着姑娘的卧室,她就不害怕么?”
沈夜熙皱皱眉,这时早些时候送金秋回家的苏君子从屋里走出来,接过话头:“我问过金秋的妈妈,据说是当年金秋出事回来以后,就受不了窗户上有类似于铁窗一样的东西,说是让她想起被用铁笼子关着的时候的事情,所以睡觉的时候再冷也开着一扇窗户。”
沈夜熙顿时诧异:“什么?她还被关在过铁笼子里,我怎么不知道?”
“对,当年口供的时候她没说,那时候这姑娘精神有点不大正常了,我估计是遗漏了。”苏君子顿了一下,把后边那句话给咽了下去——其实他觉得现在这姑娘也不大正常……神神叨叨的,看人的时候那种眼神让人浑身不舒服。
这时沈夜熙的电话又响了,他接起来“嗯”了两声,皱皱眉:“知道了,先找人监控起来。”
“怎么?”苏君子问。
“盛遥,找到那个当年去监狱看过吴琚的小青年了,昨天晚上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人又瘦又小,鞋码不合,而且盛遥说,他看对方的样子,怀疑是个瘾君子。”沈夜熙说,“这么着,小姜先和我回去,君子你……”
“我留在金家,看着那姑娘。”苏君子说。
“那行,我们……”沈夜熙说到一半,发现姜湖又在用那种欲说还休的表情看着他,当时就觉得太阳穴跳着疼,“你又想说什么?”
姜湖一脸“求发言”的小心翼翼,声气弱弱地提出要求:“能给我五分钟,让我看看那个受害人么?”
金秋家客厅的灯光昏暗,姜湖他们进去的时候,她妈正陪着金秋在沙发上坐着。
年轻女孩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苏君子带进来的两个人,目光有些呆滞。光线不好,姜湖大概是有点看不清楚,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擦了擦。
金秋猛地抬头,正好对上姜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本能瑟缩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她妈妈的袖子。
姜湖重新把眼镜带上,对金秋笑了笑,轻轻地说:“金小姐,我可不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他用这种温柔的腔调,配上有点腼腆的笑容礼貌地说话的时候,基本上像杨曼这种节操与下限一起私奔的,这时候就会对他有求必应了,安怡宁大概会小小挣扎一下,随后也就沦陷了。
可是金秋却不自觉地往沙发里缩了缩,肢体语言好像下意识地要离姜湖远点似的,随后她犹豫了一下,双手抱在胸前,扬起下巴,警惕地打量着姜湖,似乎权衡着什么,才矜持短促地点了下头。
姜湖被她突如其来的敌意和防备弄得愣了愣,随后问:“你昨天晚上做噩梦了吗?”
金秋迟疑地点点头。
“能跟我说说吗?”
“我……我梦见……他折磨他们,打他们,听着他们的惨叫,把他们的肚子剖开……”金秋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看着姜湖,“然后……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冲我走过来,我开始尖叫……然后就醒了。”
沈夜熙收了可有可无的神色,皱起眉来。
“那么在梦里,你在哪里?”姜湖继续问。
金秋低下头去,避开和他的眼神接触,低声说:“他把我放进一个屋子里,四处全是铁栅栏,铁栅栏封着的窗,铁栅栏封着的门……”
“铁栅栏包着的房子?”姜湖问。
金秋不再言语,低低地哭起来,金秋的母亲抱住她的肩膀,眼圈红红地抬头对三个人说:“我求求你们了,去抓那个罪大恶极的坏人吧,别再问了,别再折磨她了!”
沈夜熙走过来抓住姜湖的肩膀,轻轻把他往外推了一把,对沙发上的母女点点头说:“对不起,打扰了,我们这就离开——君子,你和我出来一下。”
走到屋外,沈夜熙偏头看了看金秋家光秃秃的窗户,低声对苏君子说:“你今天晚上就先带着几个弟兄们在金家陪着他们,明天早晨我找人来换你……我看金秋跟你还行,如果可能,替我多问问她,我觉得,她像是隐瞒了什么。”
苏君子一愣:“怎么?”
沈夜熙摇摇头:“我觉得她有点怪,也可能是我们吓着她了,不过我看她还是挺愿意和你说话,总之你尽量吧?我派多几个人在外面守着。”
苏君子点点头,沈夜熙临走的时候拍了拍他,目光往他腰间走了一圈,确认苏君子配了枪,这才招呼着姜湖回局里。
盛遥回来的时候,杨曼和安怡宁轮番上阵审问吴志达,一个拍桌子骂人威逼,一个淳淳善诱殷殷规劝,俩人一红脸一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可到现在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暂时先把这人,不过没有证据,扣也扣不住多长时间。
杨曼从审讯室出来狂喝水,冲盛遥抛了一个略苦逼的眉眼:“去了这么长时间呀?乐不思蜀了吧,勾搭上几个搞艺术的小美眉?”
盛遥笑了笑没接话音儿,目光一扫,问:“君子呢?”
沈夜熙抬起头:“我把他暂时留在金秋家了。”
盛遥听了,突然皱皱眉,沈夜熙敏锐地问:“怎么了?”
“不知道……”盛遥心里升起某种怪异的感觉,他想抓,却怎么都抓不住,“我总觉得金秋有点古怪。”
盛遥犹豫了两秒钟,突然拿起车钥匙往外走:“这么着吧,我今天晚上过去陪陪君子,万一有什么事,我们俩也好照应,你们继续调查,有什么发现打电话通知我。”
四
“吴志达怎么样?”沈夜熙站在监控前面,看着审讯室里畏畏缩缩坐成一团的男人。
“是个粗人。”安怡宁想了想,概括,“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跟他哥哥吴琚简直不是一世界的人,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会做出这么细致活的人,另外我们查过了,仓库里发现的四具女尸都来自本市,但是生活工作都没有任何交集。。”
“这次的凶手没有对受害者进行明显的虐待行为,法医验尸后证实,这些受害者死前在药物作用下,都是无意识的。”沈夜熙说,“这算是和吴琚不一样的地方,吴琚杀人的主要动机之一就是虐待,新的杀手却没有这种动机,几乎是只为了杀人而杀人。”
“那么你觉得他的动机是什么?”杨曼问。
沈夜熙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他给我的感觉,像是在纪念吴琚、向吴琚致敬一样。”
“其实还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姜湖突然插话进来,“吴琚的受害者有男有女,对于他来说,更容易控制的女人似乎只是陪衬,男人才是他的主要目标,而这个人的目标全都是瘦小的女孩子。”
这又是为什么?
琥珀二号为什么专注女性受害人?为什么杀人?又为什么在被爆出行踪之后,很快去了金秋的家里?这个同样穿四十二码鞋的男人为什么会再次找上金秋?难道他是想为吴琚做完没有完成的事吗?
几个人同时都沉默了,这案件不是没有线索,而是线索太多,多到像是一堆线条,缠在一起。
沈夜熙叹了口气,又是今朝加班日啊。他起身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提了提神,然后坐下来,敲了敲桌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这里,双手交叉在一起:“都先坐,我们几个先开个短会,理顺一下现在思路。”
他转头毫不客气地对姜湖说:“小姜,我给你五分钟,现在你告诉我,你觉得这个案子中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姜湖一愣。
沈夜熙看着他的目光很坚定:“我知道你心里有数。姜医生,我们之所以这么多人在一起工作,就是因为大家彼此信任,能取长补短,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职责范围,你一边说你喜欢做医生,一边冷漠地对这些等着一个交代的死者、以及很可能生命受到威胁的潜在受害人袖手旁观,你自己不觉得很可笑么?”
姜湖坐在椅子上,比沈夜熙的位置稍微低一点,要微微抬起头来,才看得见男人那强势而具有压迫性的眼神,他的表情先是有些错愕,睁大了眼睛……似乎依然没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训斥了。
沈夜熙闭了嘴,死死地盯着他,好一会,姜湖才先转开目光,低低地说:“首先是关于新的凶手的动机,比如吴琚,他通过绑架和伤害别人,来满足自己的虐待欲、控制欲和征服欲,他要求受害人对他表现出臣服和恐惧,收藏他们的尸体,然后通过尸体收藏来回顾杀人的情景,来重温快感。”
姜湖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杨曼和安怡宁都以一种非常惊奇的眼神盯着他看。姜湖没理会,垂下眼,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静默了片刻,继续说:“新的凶手除了没有吴琚的心理需求,他几乎抄袭了吴琚的一切。在仓库旁边建起工地以后,因为环境变化的缘故,凶手很快就‘抛弃’了他的一部分藏品,说明那些尸体对他而言没有价值,他也没有靠尸体来重温杀人的过程,也并不享受这种控制欲。他就像是在谋杀里,将自己的人格附着在吴琚身上一样。同时,他把受害者陷于无意识状态后才开始行凶,说明他或许对受害者抱有同情,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至于他的受害者类型,如果她们没有社会关系,那么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都是比较瘦小的年轻女性,除此以外,在外型上没有很大的联系,我想……选择她们,恐怕也仅仅是因为她们更容易‘获得’。”
姜湖一口气说完,静静地坐在那里,以一种平静的目光回视着沈夜熙:“我说完了。”
沈夜熙笑了,安怡宁和杨曼非常给面子地目瞪口呆地来回扫视着这两个人,觉得沈老大那一笑,居然飘出点一笑泯恩仇的诡异味道。
沈夜熙说:“孺子可教。”
姜湖立刻皱眉,眉尖一挑,又是一副又迷茫又纠结的表情——典型的听到生词反映。
好在浆糊医生还分得清轻重缓急,没有纠缠着问这些个细枝末节的问题。沈夜熙随后正色:“那么现在我们有两个有用的信息,第一,凶手是个和吴琚关系密切的人,至少他认为自己能完全理解吴琚;第二,凶手要么自己身体条件受限,比如矮小无力或者残疾,要么从心理上就是个懦夫,不敢对更强壮、更不好控制的目标下手。”
“四十二码鞋呢?”杨曼问。
“那是鞋,不是脚。”沈夜熙飞快地说,随后他目光一闪,“而且我们无法提取完整可供参考的足迹,具体怎么回事,都是金秋的一面之词。”
安怡宁被他的言外之意弄得有点不明所以,她在旁边弱弱地补充说:“其实吴志达和盛遥说的那个姓封的疯子,都符合第一条,前者是和吴琚血缘上的密切,后者是柏拉图似的神交。”
沈夜熙摇摇头,翻开法医的报告:“法医说,无论是麻醉受害者所使用的药物,还是缝合的手法,都说明这个凶手可能有一定的医学背景,我没记错的话,吴琚就曾经是外科出身,后来因为酗酒才被吊销了执照,这么看来,吴志达和封晓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很难符合这个条件。”
杨曼看了看他,以一种变态的、类似心满意足的慢吞吞的口气说:“于是你把他们都排除了,真棒,咱们可以从头来了。”
这个没时间约会的大龄女青年仿佛已经被加班彻底逼疯了。
安怡宁:“医学背景,我去查查。”
她说完,风风火候地站起来跑了。杨曼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到最后真就只有这么两个嫌疑人,你们认为谁的可能性更大?”
沈夜熙:“封晓彬。”
姜湖:“吴志达。”
两个人对视一眼,旁边两个女人沉默下来,气氛再次诡异,于是姜湖轻咳了一声:“不……其实我是想说,谁都不大像。”
——您可以不要那么没立场的,谢谢。
杨曼瞪沈夜熙:“不许吓唬我们家小姜。”
沈夜熙在一边摸鼻子,安怡宁本来看着他们俩笑,突然,她一瞬间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住了,因为熬夜而有点黑眼圈的眼睛瞪圆了,配着苍白的脸,安怡宁的表情近乎惊悚。
“谁掐我一下?”她哆哆嗦嗦地说。
“怎么了?”
安怡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却低成了气声:“我想起来了,封晓彬和吴志达恐怕都没有医学背景,但是有一个人有——”
安怡宁顿了顿,喉咙艰难地滑动了一下:“金秋。”
四十二码的,是鞋不是脚——
都是金秋的一面之词……
杨曼失声叫出道:“同志们,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胡说。当初是咱们亲自把金秋从那混蛋手里救出来的,好好的一姑娘,你们现在告诉我,她变成了杀人凶手?”
沈夜熙脸色沉下来:“浆糊,你记不记得昨天你问了关于噩梦的事以后,金秋是怎么说的?”
“我梦见他折磨他们,打他们,听着他们的惨叫,把他们的肚子剖开,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冲我走过来,我开始尖叫,然后就醒了。”姜湖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等等,她和我们不是这么说的,”安怡宁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杨曼的胳膊,“她说的是,‘自己晚上被噩梦吓醒了,然后出去喝水,往阳台上看了一眼,发现了一个人影,才尖叫一声把家人都吵醒的’,对不对杨姐?是不是这句话?”
“可她为什么两次说的话不一样?”杨曼还是难以置信,“等等,所以你们的意思是,金秋在当初被那王八蛋折腾成那样的情况下,为了纪念对方曾经给自己的伤害,回头继续替他杀人,还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大老远跑到警局来,提供了那么一条假线索?”
杨曼瞪着另外三个人:“是我没睡醒,还是你们仨胡说八道?这完全不能理解好吗?”
沈夜熙扫了她一眼,转头问姜湖:“你还记不记得,在金秋家,你问我为什么别人家都有防盗窗,只有金秋家没有?”
姜湖脑子里所有的东西串在一起,他和沈夜熙同时脱口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她对苏君子解释说,是怕回到那样一种被栅栏包裹的环境里,可也能解释为,她时常大开门户,就像是……在期盼着某人,期盼着某个早已经离开她的人,回过头来就能看到她为他袒露的、柔弱的内里。
沈夜熙沉声说:“马上通知盛遥和君子,快。”
安怡宁不用他说,已经去了,片刻后,她放下电话,脸色更难看了些:“沈队,苏哥不接电话。”
“再打,没事别慌,盛遥已经在路上了,现在调集人手,我们马上也过去!”
他们一行人上了警车,杨曼接通了盛遥的电话,三言两语向他交代了事情来龙去脉,盛遥的接受速度好像比她想象得要快得多,没打断她,一直默不作声地听,异常沉默。听到最后,只说了声:“知道了,已经快到了。”
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杨曼那一句“等我们到了再行动,不要擅自行动”就这么给卡在了喉咙里,杨曼突然觉得,在盛遥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通知他,绝对是个错误。
盛遥在杨曼说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如果有人在他旁边的话,大概就可以体会一下什么叫暗夜飞车。
他心里那点想不通的怪异感觉,终于浮现到了可以触摸的意识里,那时候金秋说“梦见我像那些女孩子一样”——所有人都知道琥珀杀手是男女不忌的,当时那个没看见尸体就胡说八道的小报记者根本不知道这次的死者都是女人,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盛遥脸上常年笑意全部退了个干净,脸色有些发白,君子——
五
我会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都忆及那年窗外的月色,也会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都忆及闯进我黑色世界中的你。
就像世界上最无畏的骑士,我亲爱的,无畏地撕开暗夜,走在光明之前。
我想化身为你的狐狸,我想……我已经被你驯化。
手脚不能动,能听到声音,有人在附近走动,大脑和肌肉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是……肌肉松弛剂么?应该好好了解一下药剂学的。
苏君子醒来以后就是这种状况,想到之前发生过什么,他的心突然沉到了谷底——金秋说门口巡逻的各位探员辛苦,如果不进来吃晚饭,就请来喝杯茶,那杯茶有问题!
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苏警官,你该醒了吧?”
苏君子睁开眼睛,他只能做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他现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也说不出话,只能勉强地转动眼珠,他看见这是个漆黑漆黑的地方,密不透风,旁边只有金秋一个人,她正在一个一个点着的蜡烛。
女孩依旧是一身黑衣服,衬得一张脸白得像是从恐怖片里出来的。
苏君子无声地看着她——金秋,你为什么。
金秋点着了最后一根蜡烛,冲他笑起来:“苏警官一定很惊讶吧?我知道你不会怀疑我的,你是个好警察,太好了。你知道吗,我去警局的时候,看见你给我倒牛奶,又那么温柔地跟我说话的样子,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他来了,当时我就想,就是你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苏君子的目光一直跟着她——我不明白。
金秋自顾自地说:“你们的沈队长眼睛里只有案子,一点蛛丝马迹都能让他看出些什么来,那个盛警官,他的笑容太讨厌了,表面上对人很好,其实心里不知道在转什么心思,还有……最后来问我话的姜医生,我讨厌他的眼神,那么冷漠,还非要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太虚伪了。只有你,只有你才是真心对别人好的。”
金秋说着,脸上扬起一个有点天真的笑容:“就和他一样。至于你们那两个漂亮的女警官,我想了想,还是不要了,我已经有很多女人的标本了,再不换换样子,他会不高兴的。”
“他”指的是谁,如果苏君子现在还不明白,就枉做这么多年刑警了。
金秋夸他看着“和吴琚那个变态杀人狂一样”,苏君子觉得这句话无论正着听还是倒着听,都不像是在夸自己的。
金秋凑近他,几乎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告诉你哦,我练习了很久很久,才准备好了回来像你们复仇的,苏警官,虽然我也很喜欢你,但是我真的恨你们,是你们杀了他。”
苏君子曾经做过卧底,受过一定的药物训练,他一边听着这疯姑娘唠叨,一边注意地恢复着自己的体力——精力集中在手指上,对,被自己的身体的阴影挡住的那根手指,抬一下,抬一下,精力集中在那里,可以的,抬一下……
金秋没有注意到他,她神经质地笑了笑,站起来,准备着最后的手术用品。
盛遥把车开到金家楼下,立刻就发现了不对——之前在那里巡逻的探员们都不见了!他拿出手枪,一脚踹开金家的门,屋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个人,甚至包括金秋的妈妈。盛遥小心地检查了整个屋子,没有别人的踪迹了,他摸了摸他们的脉搏,发现只是被麻醉了,看来金秋的目标不是他们……
那她的目标就是君子。
盛遥闭上眼,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气,迅速地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他一只手的手指甲狠狠地掐进自己的肉里,试图以身体上的疼痛缓解自己的焦躁。
冷静……现在需要冷静。可是君子,你到底在哪里?
桌上还放着一壶茶,盛遥用手试了一下,温的,说明他们离开的时间并不长。苏君子再怎么说,也是个身量不俗的男人,金秋一个年轻女孩子,要怎么把一个大男人拖走?
盛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突然,他的目光一缩,拐角的地方,有一个位置上有一块地方,尘土的痕迹显示,这里曾经放过轮椅一样的东西——对,金秋刚被救出来的时候腿脚不灵便,坐过一段时间的轮椅。
但是金秋家没有一辆大到足够装进一个轮椅的车子,那么金秋是亲手把苏君子推倒的,他们应该还在不远的地方。
盛遥的手脚越来越凉,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头顶——不,冷静,冷静,再想想……
这时他的手机再次疯狂地响起来,盛遥接了没说话,把听筒静静地放在耳边。
沈夜熙急了:“盛遥你在哪里?”
“金秋家里,所有人都被麻醉了,我叫了急救,救护车一会就到,金秋和君子不知去向,轮椅被推走了。”盛遥平平板板地说,“我觉得他们走不远。”
“姜湖。”沈夜熙低吼一声,那边大概是免提。
姜湖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超快的语速说:“对于金秋来说,我们可以认为她的人格、她的感情是完全依附在吴琚身上的,她在杀害了那么多的人以后,胆子大到跑来警察局设计复仇,那么她将把苏哥视为她给吴琚最好的献礼,她带苏哥去的地方,肯定是一个仅仅对她和吴琚两个人有意义的地方。”
那边传来翻阅东西的声音,姜湖小声说:“把之前吴琚的案件回顾一下,看看那时候的受害者有没有和金秋有联系的,快。”
“既然盛遥说他们走不远,会不会苏哥他们就在她家附近,比如金家车库什么的,有地方还……”这是安怡宁在说话。
她还没说完,就被姜湖截口打断:“不可能,快找。”
安怡宁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弄得一愣,姜湖立刻反应过来,低低地道了声歉:“对不起,我的意思是,金秋是个自负非常聪明,胆子很大的人,她敢在自己家里制造虚假证据,引我们上当,就不会带苏哥去那么、那么、那么……”
姜湖不能说话太快,不然他的语言跟不上思维,脑子里反应不出合适的词汇,顿时成了个满头汗的结巴。
“就是说不可能是那些非常显而易见的地方,一定要有某种意义的对吧?”安怡宁笑了一下,不以为意,也丢给他一打东西,“快帮忙。”
沈夜熙转头问他:“为什么你提出要追查和金秋有关系的受害人?有什么根据?”
姜湖飞快地翻看着资料,看来他的阅读技巧倒是不错,就是表达能力不大行,是个“哑巴汉语”的受害人。这回他好好组织了一下语言,恢复了正常语速:“吴琚把人‘物化’,他抓到一个受害者以后,一般会把受害者当成满足他欲望的工具,不会和他们相处太久,金秋被绑架的时间很长,而最后她居然还能在吴琚手上活下来,我猜想他们之间进行过一些……嗯,互相交换有利的……”
沈夜熙:“你怀疑金秋和吴琚之间进行过某种交易。”
“对,就是那个意思。”姜湖频频忘词,表情有点懊恼。
杨曼插嘴问:“所以你觉得吴琚让金秋活下来,是因为她为他提供了什么东西?比如……另一个猎物?”
姜湖点点头:“嗯,我研究过琥珀杀手的案子,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能打动吴琚的东西不多。”
时间就像刀子,一下一下地凌迟着盛遥。
突然,他听见电话那头杨曼一声惊呼:“找到了,当年有一个受害者,叫李苏,是金秋的大学同学,住得也不远,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在金秋被失踪后半天,也相继被绑架,她的尸体后来被发现……”
杨曼说到这,使劲摇了摇头,隐约指向的真相让她忍不住全身发冷。
“怡宁,你马上联系李苏的家人,十万火急,希望他们能配合,快!”沈夜熙握着方向盘,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路面,“盛遥先别挂电话。”
姜湖连忙补充:“重点是金秋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什么地方是她们俩一直在一起玩的?”
安怡宁办事相当快,有时候他们都怀疑这女人脑子里是不是装着整个城市的户口信息。让他们松口气的是,虽然李家面对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和电话那边的警笛声有点不知所措,但到底还是合作的。
片刻,安怡宁汇报说:“李苏的父亲告诉我,李苏小时候和金秋是很好的朋友,金秋那时候因为父母娇惯太过,不大会和同龄孩子交往,一直比较受排斥,直到遇见新搬过来还没有适应环境的李苏,两个女孩那时候经常到李家楼下的一个独居的老人家里玩,后来老人去世,子女把他的房子租了出去,但是老人把自家改成旧物仓库的车库钥匙交给了金秋,于是……”
“怡宁,那个仓库在什么地方?”沈夜熙打断她。
安怡宁飞快地报了个地址出来,话音落下的同时,盛遥那边的电话猛地被切断了。
沈夜熙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六
金秋不时抬起头,给苏君子来个诡异又天真的笑容,苏君子权当没看见,仍然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然后,手指微微抬起了半厘米!
他心里一喜,这代表着自己正在慢慢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金秋发现苏君子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受到了忽视,有点不满意,又开始说话:“苏警官,你还是睁眼看看这里吧?看一眼少一眼了,我给你讲讲我和琚的事?”
手掌的感觉渐渐回来了,接下来是小臂……苏君子心里转念,决定多拖延一会,睁开眼睛看着金秋,装作在认真听她说话的样子。
重新赢得他注意力的金秋看起来很开心,笑了笑:“一开始他有点吓人,我和你们一样,都以为他是个坏人。”
苏君子身体的麻木感退下去了些,他开始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踝上的刺痛,可能是被对方拖着走的时候磕到了哪里。
金秋误解了苏君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以为他在唏嘘自己的话,于是叹了口气:“唉,你们现在都还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吧?真是愚蠢,只看得见表面,看不见内在,琚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懂艺术,懂得照顾人,非常有风度。”
有一部分力量可以积聚起来了,苏君子不动声色,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他受过的训练。
金秋歪着头,赞叹地打量着他,把一整套工具拿出来,走过去,蹲在苏君子旁边,温声细雨地对他说:“好,说了那么多,现在我们就开始吧,你闭上眼睛,我再给你一针麻醉,不让你受罪,好不好?”
苏君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拿着针头靠过来的手,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恐怕只有一次机会……
这时,身后一声巨响,车库的门猛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放在门口的一部分蜡烛被夜风一吹,陡然灭了,盛遥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金秋,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离他远点,举起你的手,靠墙蹲下。”
苏君子心里一松,抬了一点的手指迅速放下。
金秋抬头瞪着盛遥,气氛瞬间僵持在那里。
盛遥微微抬高了一点自己的声音:“我再重复一遍,离开他,举起你的手,然后靠墙蹲下。金小姐,我想绅士一点,但是如果你再不照做的话,我恐怕要履行我的职责了。”
金秋嗤笑,低头对苏君子说:“你看,我就说过,盛警官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脸上再好看的笑容也是假的,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金秋的手就在苏君子脖颈附近,烛光照在她指尖,锋利的银光闪烁着,盛遥压下心里的焦躁,听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盛警官,你知道么?对于一个医学领域里的人来说,杀人实在太容易了,只要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的小口子,就能让人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迸出去,按都按不住,你要不要试试看?”
她说到这里,突然开始尖锐地“咯咯”笑,像是一只不祥的夜枭,那张美丽而木讷的脸庞扭曲起来。
盛遥顿了顿,没有看躺在地上的苏君子,手枪在手上转了一圈,枪口向上,用食指挑了起来。
他身体靠在门框上,显得越发冷静地说:“其他人一会儿就到,他们都知道这个地方,还随行带了个心理学家,你逃不了的,但是现在,你可以做些让你的罪行稍微轻一点的事情。”
“逃?”金秋幽幽地重复了一回,神经质地看向他,“你说我要逃?哈哈……哈哈哈哈,盛警官,你还不明白么?我对你们都说过的——那天在警察局里我说,我现在活着,其实还不如死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却带着说不出的戾气:“可是我要带着礼物,才好去见我的琚,苏警官就是我的礼物,他会喜欢的,你说是吧?”
盛遥眉尖一跳,眯起眼睛,突兀地说:“我可以用自己交换他。”
金秋一时没听清没听清:“什么?”
苏君子猛地抬眼去看盛遥,盛遥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时夜风扬起他额前的头发,脸背着光,桃花一般的眼睛却越发显得流光溢彩,他轻佻地说:“你不觉得,比起他,我应该更符合吴琚的喜好么?”
金秋明显愣了一下,她看看苏君子,又抬头看看盛遥,神色有一瞬间的动摇,然而马上,一抹说不出的妒色爬上了她的脸,她握着刀的手不住地颤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有几次,她颤抖的刀锋贴着苏君子的皮肤而过,苏君子甚至感觉到了冰冷的杀意,他勉强按捺住自己——时机还不对,现在跳起来,没有一定的把握制住她,希望盛遥能再拖她一会儿。
盛遥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要随着金秋的刀锋而停止跳动,他闭上嘴,仔细留意着这个危险的女人,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金秋突然尖利地笑了一声:“是啊,合他的胃口……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人!他是我一个人的,一个人的!你们有什么好?他只不过把你们当成标本的材料,你们根本不值得一提,根本没有资格分去他的注意力!”
原来她的杀人动机里,竟然还隐含着那么一股子嫉妒。
苏君子觉得,全世界能想象得到的病态,全都让自己碰上了。
“没有人能代替我!”金秋狠狠地瞪向盛遥。
盛遥立刻顺着她的话音冷笑一声:“这我可不同意,你何必自欺欺人呢?吴琚痴迷于一切年轻赏心悦目的人,他的手陶醉地流连过多少人的皮肤,你不是都亲眼见过的么?”
“你胡说!你闭嘴!”
“你亲眼看见他用贪婪的眼神窥视着那些人,亲眼看见他痴痴地抚摸他们的身体,像收藏最完美的工艺品,把他们的尸体精心保存起来……啊,对了,我都差点忘了,你的缝合手法,还是和他学的吧。”
“闭嘴!闭嘴!”
“你还亲自帮他绑架过一个人,你不会忘了么?就在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同学、朋友甚至闺蜜。你把她骗到这个地方,把她献给吴琚。金小姐,他撕扯着李苏的身体的时候,允许你参观了么?”
“啊!”金秋尖叫起来,“你不要再说了!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她疯了一样,仇恨地瞪着盛遥,刀锋紧贴着苏君子的脖子,就在这时候,原本应该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的人,突然往旁边撤了足有五公分的距离,随后猛地翻身起来,擒住金秋的手腕,金秋吃痛,手里的刀一下掉落在地上,人被按向地面。
电光石火间尘埃落定,苏君子给了盛遥一个虚弱的笑容,哑着嗓子说:“幸好你来了。”
被按在地上的金秋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不可能……”
其实盛遥刚刚看见苏君子对他眨左眼、然后阴影里的左手细微地动了一下的时候,就明白对方身上的药性已经在消退了,多年的老搭档,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正好逮住金秋的话头,纠缠到她自己崩溃。
盛遥总算松了口气,掏出手铐走过去:“行了吧,你可真吓死我了。”
远远的,已经听见警笛和救护车的二重唱了,沈夜熙他们的速度还真够快的。
眼看着这案子就能这么结束了,谁知就在这时,金秋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疯子的力气总是特别大——本来苏君子在药物的作用下就有点手软脚软,竟然被金秋猛地一挣给挣开了,苏君子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一脚把从金秋手里夺下来的刀子踢开,可金秋却并没有要伸手去够那把刀的意思,反而矮下身,猛地用身体向他撞过来。
暗处,有利器反射的烛光一闪而过,盛遥一把拉过半身不遂的苏君子,两个人的位置飞快地颠倒了一下,金秋狠狠地撞在盛遥身上。
苏君子听到了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盛遥的身体突然重了起来。
刹那间,苏君子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盛遥咬着牙举起枪,对着金秋的胳膊和大腿,飞快地扣动了扳机,金秋应声摔在地上,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嘶声大笑起来。
苏君子的身体无力撑住盛遥,后背抵在墙壁上,两人一起滑了下去,盛遥放开了他,按住自己的小腹,温热的血不停地往外涌——一把匕首插在那里。
金秋浑身是血,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女鬼一样:“我还有一把,没想到吧?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没想到吧?!”
“盛遥!盛遥!”
警笛尖鸣,听到枪响以后片刻,沈夜熙就带人赶来,把金秋拷起来。急救人员冲进来,迅速给盛遥做了止血抬到救护车上。苏君子茫然地想要跟他过去,却站不起来,一个医护人员不停地问他问题,他却木然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七
医院好像永远都是一个样——长长的走廊,只有尽头处才看得见窗,终日不见阳光。
来往的医生永远行色匆匆,永远带着那么一股倦怠的冷漠,冰冷的医疗器械不时与人擦肩而过,四处充斥着疾病的味道、血的味道、还有刺鼻的药味和消毒水味。
手术室的灯亮着,姜湖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身体裹在藏青色的大衣里,低着头,双手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着,抵着额头。
沈夜熙拎着从自动售货机里买的两罐热咖啡,大马金刀地坐在他旁边,递给姜湖一罐:“君子没事了,医生说他现在药劲儿没过,还有点神志不清,明天就好了,我让杨曼先回去了,怡宁在局里处理后续工作,她和莫局住得近,晚一点老头可以顺便送她一趟,也安全。”
姜湖木然地点点头,接过咖啡,却没打开,只是双手捧在手里。
沈夜熙看着他削瘦的后背,明知故问:“你怎么了?”
姜湖摇了摇头,表情说不出的疲惫,沈夜熙还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这么明显的负面情绪。半晌,姜湖才低声说:“我不知道,是我的错么?苏哥被绑架,盛遥被刺伤,是因为我一直……影响了大家的效率吗?”
沈夜熙伸了个懒腰:“这倒没有,你真没帮倒忙。”
“可是如果我……”
“如果你一开始就积极地参与我们的工作,把自己当成我们团队的一员,说不定我们早就发现金秋不对劲了是吗?”
姜湖点点头。
沈夜熙轻笑一声,这时,他不再显得锋利而咄咄逼人,笑容甚至是亲切的,他像杨曼一样,伸手去揉了揉姜湖的头发。
姜湖顶着一头鸡窝一样乱七八糟的深栗色头发,茫然地看着他,沈夜熙说:“杨姐说得对,那本来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并没有加入我们的义务。”
姜湖不言声。
沈夜熙话音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