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一百一十六
容嘉上叹了一口气,又朝杨秀成看了过去,问:“我都听芳林说了,是你保护了兰馨。她的情况怎么样?”
杨秀成心虚不敢看他,说:“医生说,大人没事,只是恐怕孩子保不住。只是杜小姐似乎有点难以接受。”
“她的孩子,她自己做主。”容嘉上低声说,“你同她说,等这阵子的混乱过去了,我会上杜家提出退婚。你们俩……好自为之吧。”
杨秀成的眼神闪躲着,低头应了一声。
这时护士从病房里出来,道:“容二小姐的检查做完了。”
大姨太太终于放过了伍云驰,往病房里冲。
护士却把她拦住了,说:“她说想见容大少。”
容嘉上让人把大姨太太扶着,随着护士走进了病房里。
贵宾单人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夜灯。容芳桦披散着头发,蜷缩在床头,紧裹着被子。
似乎只是一个小时没见,容嘉上觉得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那张往日里带着憨傻天真的脸被惨白的恐惧覆盖着,双目深陷,两眼像黑洞似的,吸收了所有的光。
虽然和妹妹们不亲,但是血缘是切不断的联系。容嘉上自诩并不算是个好兄长,但是也绝对不允许别人来糟蹋他们容家的女孩。
容嘉上动作轻缓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注视着容芳桦,柔声说:“芳桦,大哥会为你报仇的。你有什么话就和我说。”
过了好一会儿,容芳桦才动了一下,眼角滑落一串泪水。
“为什么是我?”
容嘉上紧紧握着拳,太阳穴处鼓起青筋,沉声道:“孟绪安和爹有仇,他想杀我,想伤害你们,来报复爹。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了。你告诉我,是谁做的?孟绪安本人,还是他的手下?我会亲自去杀了他!”
容芳桦轻轻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容嘉上劝道:“这个仇必须要报。你的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绝对不会传出去。等我杀了他,这事就过去了。”
容芳桦还是摇头,目光呆滞地说:“那人已经死了。”
容嘉上眉尾一挑,“死了?怎么死的?”
容芳桦终于抬起了后,双目忽然死灰复燃一样亮了起来。
“是冯先生杀了他。”女孩用着崇敬仰慕的语气说着,似乎回忆起那一幕,会令她格外兴奋。
“冯世真?”容嘉上神色一变,“她也在?她做了什么?”
“先生破门救了我。”容芳桦激动地瞪大了眼,近乎痴狂,“她让我不要看,然后开枪把那个人打死了!啪地一枪,好干脆利落!”
“她人在哪里?”容嘉上站了起来。
“冯先生送我来医院的。”容芳桦低下头,絮絮呢喃,“她真好。她要是我亲姐姐就好了。”
时针指向了三点,窗外,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雨转小了,水渍顺着窗玻璃往下滑,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曲线。
楼上的单人病房里,冯世真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冯世勋给她挂上了退烧的药水瓶,拧了湿帕子覆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大哥你别生气。”冯世真烧得有气无力,“最开始的时候,我心里满满的都是怨恨想发泄,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同孟绪安合作。我并不后悔这个决定。但是随着我涉足越来越深,我察觉到整个事件比外面看着的要复杂很多。我只想图个快意恩仇,却发现自己介入到了两大家族的厮杀之中。这样的情况下,我要是告诉了你,不就把你也牵连进来了吗?”
“我不需要你保护,世真,我是你大哥!”冯世勋掖好了被子,坐在床边。他很生气,但是冲着妹妹烧得通红的脸,又没法发火,忍得很是辛苦。
“所以说,这大半年来,你一直一个人在撑着?你甚至都不肯告诉我!”
冯世真慢吞吞地说:“你不明白的。孟绪安这个人,表面上看着温文儒雅,其实又偏激又冷漠自私,不是个适合共处的人。我觉得这事如果仅仅是我一个人在做,我还能掌控。如果连你也牵扯进来,我怕事情会更加无法控制。”
“你现在这样,算什么掌控?”冯世勋冷声反问,“容嘉上和你的事又怎么说?”
冯世真有些狼狈,辩解道:“我和他之间,从头到尾,都是假的。我骗他,他也在骗我。我们俩各怀鬼胎,正好配合着演了一出戏罢了。”
冯世勋的嗓音里忽然带了些期盼,问:“那你不喜欢他?”
冯世真的视线胶在虚空之中,麻木地说:“我说了,全都是假的。”
“这是真话?”
冯世真疲惫地叹息,眼皮耷拉上,“哥,我好困了。我们明天再谈这事好吗?”
“好,好。”冯世勋心疼了,摸了摸妹妹烧得滚烫的脸。
冯世真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整个人仿佛深陷在了被褥里,显得那么瘦小而脆弱。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被人从水里捞起来,重伤垂危的小女孩。冯世勋心疼得要命,握着冯世真干燥发烫的手,注视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和疼惜。
直到有护士来敲门,冯世勋才不舍地松开了手,轻轻起身出门。#####
一二零
拉开门,外面走廊里明亮的光线越过容嘉上的肩背投射进来。他背着光的面孔一片晦涩,唯独双目雪亮,像是夜晚扑食的狼。
冯世勋又惊又怒,正要出声呵斥,就被两名容家手下捂着嘴拽了出去。
容嘉上的视线里只有那个躺在床上沉睡的人。他走进了病房,门在身后合上。
冯世真已经入睡,却睡得并不安稳。噩梦犹如惊雷,一个接一个落在她的身上。
一会儿,她赤着双脚在枪林弹雨里奔跑,而本该拉着她的手的容嘉上突然把她甩开,独自跑走了,任由她被追上来的黑衣人包围住。
一会儿,她又站在孟家的书房里,刚斥责了孟绪安几句,就被他一个耳光扇得跌倒在地。孟绪安居高临下,充满鄙夷地唾弃她:“你,就是贱!”
她惊恐地拼命挣扎,手里忽然多了一把抢。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举枪指住了那个男人的眉心。
“你要杀了我?”枪筒前方,是容嘉上清俊而冷漠的面容,“我早就知道你所有的事了。我故意和你周旋,看着你作戏,就是为了用你引出孟绪安来。冯世真,你果真不负我所望。孟绪安说得对,你真是又蠢又贱!”
冯世真的手颤抖起来,瞳孔猛地收缩。
“开枪呀。”容嘉上说,“你以为我会真的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你勾引我的那些手段,我早就看透了。”
“闭嘴”冯世真大喊。
容嘉上道:“你摆脱不了我的,冯世真。这一切,是你主动挑起来的,你想撒手就撒手?”
“走开!”冯世真痛苦地大喊,“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了!我放弃了还不行吗?”
“杀了我呀。”容嘉上露出了狡黠阴冷,却又俊美得令人心碎的笑来,“杀了我,才能结束这个游戏。开枪吧。”
他突然抓住了冯世真的手。冯世真猛地抽了一口气,下意识扣动了扳机。
“不——”
“嘘……”有人用冰凉的帕子擦拭着她的脸颊和脖子,动作温柔,像是在拂去花瓣上的露水一样。
“没事了,你安全了。睡吧。”
冯世真烧得模糊的视线里一片浑沌,只有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床边。但是她潜意识里就是知道那个人是谁。像是黑夜中的流光,一眼就能辨识出来。
“你来了。”她呢喃。
“嗯。”容嘉上柔声回应,“我来了。”
冯世真苦涩一笑,“容嘉上,你是我的罪。”
“你没有什么罪。”容嘉上说,“好好养病吧。”
冯世真眼皮渐渐耷了下来,“你……不生我的气吗?”
“不。”容嘉上忽然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双目发红,动容地凝视着她,“我爱你,世真。”
冯世真没有回应,她已经又坠入了梦乡。
容嘉上低头,在冯世真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虔诚的吻。
冯世勋被容家手下摁在墙上,恶狠狠地看着容嘉上从病房里走出来。容嘉上轻轻合上了门,摆了一下手,手下这才放开了冯世勋。
冯世勋一个箭步冲上来。
容嘉上从容道:“你想把她吵醒吗?”
冯世勋硬生生克制住,粗喘道:“我警告过你,别再靠近世真!”
容嘉上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嘴角噙着笑,“世真没和你说过前因后果?分明是她先来招惹我的。”
“你们俩半斤八两吧?”冯世勋咬牙切齿,“更何况,明明是你们容家对不起我们冯家在前。要怪,就怪你那个丧尽天良的爹吧。”
“是啊。”容嘉上淡漠地说,“如果不是那样,世真也不会和我认识吧。”
“你什么意思?”冯世勋勃然大怒,“你这是庆幸吗?”
容嘉上不置可否,朝冯世勋优雅地一点头,“照顾好她。”
他一拢大衣,在保镖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隆冬雨夜里穿着单薄的裙子光着脚跑来跑去,下场就是感染了轻度的肺炎。
或许是因为受情绪影响,冯世真的病一直反反复复,低烧不退,拖了一个多礼拜才有所好转。而这个时候,外面容孟两家的对战,也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几乎举国皆知了。
事发第二天,全上海的报纸头条都是昨夜的袭击案。巡捕房一头雾水,只对外说是有人来抢劫财宝。
对于容家来说,容定坤就是家族的颜面。所以虽然容嘉上相当不齿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给他收拾烂摊子。而孟绪安也不想故世的大姐被报纸拎出来指手划脚,损害名誉。容家和孟绪安手里都收购有几份小报,还占着《晶报》或者《申报》的股份,可是双方的为了自家的颜面考虑,心照不宣地把事情真相掩盖了下去。
容定坤一直躺在仁济医院的重症病房里,病情反反复复,一时间死不了,却也一直没有醒过来。
而自出事后就被遗忘了的桥本家,情况也如预期的那样糟糕。
老天厚待桥本诗织。桥本太一或许不会死在拍卖金麒麟的惊吓里,却是毫无悬念地死在了后面的骚乱之中。
当时,伍云弛确认了容芳林的安全后,回头检查桥本太一,却发现他一脸青灰,已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