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一百一十七
桥本夫妇好不容易逃出来,刚和三个女儿重逢,就看容家人把桥本太一的遗体给送了过来。田中太太大叫一声晕了过去,桥本正三抱着长子逐渐冰凉的身躯,在女儿们一片哇哇哭声中,老眼干涸,良久无言。
桥本二少因为回家查看金麒麟,幸运地躲过了骚乱。他亲自开了保险箱,确认了金麒麟尚在,松了一口气。他随即被门外走廊里的异样响动引得回头望了一阵,跟着他的保镖不动声色地把金麒麟给掉了包。
容嘉上坐在容定坤的病床前,把玩着这一枚引起诸多血雨腥风的金麒麟,一边吩咐秘书准备吊唁的花圈和礼金。
桥本正三痛失爱子,过了两日才回过神来,觉得那天的事很不对劲,怕是容家算计他们。
可是容家看起来并没有从这事中得到什么好处。桥本正三的密探从医院里回来告诉他,容定坤是真的受了重伤,醒不醒得来还两说。又悄悄提了一句容家二小姐被掳走过,好像失了清白。
这样一比起来,容家也并不比桥本家好多少。也许拍卖会的事本是个意外,他们两家都是受害者。
桥本正三恨不了容家,却又找不到罪魁祸首,竟然轻度中风了。躺在病床上时,桥本又想起拍卖会上那个金麒麟很诡异,担心是容家捣鬼想偷梁换柱。可是二儿子再三保证自己当时回家查看过,没有异常。桥本正三中风眼睛看不清东西,也没法检查金麒麟。他只有成日把玩着金麒麟,想到长子就要掉两滴眼泪。
桥本诗织规规矩矩地服丧,心里已是乐开了花。她不知道金麒麟掉包的事,横竖碍事的大哥如愿以偿地死掉了。田中太太悲痛欲绝,病卧不起。父亲再不喜欢,也只有把二哥当作继承人。美中不足的是容定坤生命垂危。这协议是和容定坤谈的,她怕容定坤死了,容嘉上会赖账。
所以容嘉上来吊唁的时候,桥本诗织在旁边极尽细心地招待,还非常关切地询问了容定坤的病情。
容嘉上对她不冷不热,好似听不懂她话里的暗示,也没有心情去考虑儿女情长。
容定坤倒下,容嘉上大权在握,自然不会对孟绪安的有丝毫的畏惧和手软。他不是容定坤,他并不觉得自己欠孟绪安一条命,所以报复行动雷厉风行。
事发第二天是洋人的平安夜,然而那夜对于许多人来说,确定没有丝毫安宁。容嘉上乘着夜色,亲自带着人洗劫了孟绪安名下的一家地下赌庒。他也很是有趣,并不把钱收进容家的库房,而是在唱诗班的歌声中,把钱全部都捐赠给了育婴堂和教会医院。
次日圣诞节,上海的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了不知人的侠客劫富济贫的事迹。
孟绪安把报纸揉了丢进壁炉里,迅速反击,派人烧了容家停在外滩码头上的一艘货船,卸下来的货被散去了上海的贫民窟。
容嘉上紧接着借着两家早就准备好的空头公司恶意抛售,把孟家银行的股票狂拉跌了五个点。
孟绪安则派人洗劫了容家存放大烟的仓库,把烟土堆在码头烧了。此举赢得了呼吁禁烟的年轻人们一致好评,更得了报界一片赞誉。#####
一二一
卖大烟说着不好听,却是容家的经济命脉之一。容嘉上对大烟深痛恶绝,可事到临头,也只有咬着牙,让赵华安带人去抢救。
两派人相遇,不出意外地引发了一场巷战,双方都死伤了十来个人。最后孟家撤退,容家抢回了一半的烟土。
两家闹得这么大,引得世人集体关注。众人猜测纷纷,却猜不出究竟起因为何。
上海市长本想管管容孟两家的事,但是身边师爷说这两家闹归闹,并没怎么扰民,还平白便宜了老百姓不少。不如先坐壁上观,最好等他们两败俱伤了,您再去收拾残局,做足一市父母官的姿态。
市长不管,巡捕房不管,别的人也不想惹祸上身,容孟两家的恶斗伴随着圣诞歌和新年歌,一路从旧年持续到了新年,成了上海滩上一场难得一见的跨年好戏。小报们靠着这两家也好好地过了一个肥年。
至于慈善拍卖会上的袭击,中流弹死了三四个,其余死伤者都是因为混乱中的踩踏导致的。受害者中不乏名流,所以这事必须得有个交代。巡捕房找不出是孟家干的证据,也不敢招惹容家。翻来覆去,最后抓了一群当地常年被通缉的劫匪枪毙了,结了案子。
容嘉上虽然打点了容家控制的报业,却没防住小报报道他的绿帽子。
慈善会那夜,杨秀成抱起杜兰馨送她去医院的一幕被一个小报记者拍到了。那记者很机灵,一路偷偷跟去了医院。最初他也只当是杜兰馨的孩子是容嘉上的,那这事顶多只算一则小花边新闻。可是这人留了个心眼,假扮医生跟踪杨秀成,被他偷听到了杨杜两人的争吵。
杜兰馨怀孕的事,杜家原先还不知道的,现在却是眼看要瞒不住了。容嘉上再好说话,却是断然不会认这个孩子的。所以杜兰馨和杨秀成趁着杜家人还没有来,商量着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要不……我们明天就走?”杜兰馨双眼里燃烧着明亮的光,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我爹要知道我和你的事,肯定不会再让我见你的。我们要走,就要尽快。我可以先说孩子是容嘉上的……”
“兰馨,”杨秀成踟躇着,说,“医生说,因为你之前吃药的关系,这孩子本来发育就不好,现在又受了伤,怕是生不下来。我看,要不我们先不要这个孩子了。你也不用急着离开你家呀。”
杜兰馨也不是那种被爱情冲晕了头,为之不顾一切的女人。关于是选择容家还是选择杨秀成,她之前犹豫了很久。最后全靠有了这个孩子,她才决定选择爱情。现在她听杨秀成这么一说,整个人都懵了。
“你……是不是后悔了?”杜兰馨紧紧拽着杨秀成的袖子,逼视着杨秀成,“容定坤重伤,就算不死,也管不了事了。你觉得容嘉上不会像容定坤那样对你的背叛赶尽杀绝,所以你不想和我走了。是不是?”
杨秀成回避着她的目光,道:“兰馨,你一块衣料的钱,就够普通人家吃用一个月了。我们到了外地,万事都要从头来啊。你好端端的豪门太太不做,跟着我去吃苦,不值得。”
杜兰馨差点脱口说“我愿意”,却是生生忍住了。她用震惊的目光再度认真地打量这个她爱的男人,突然觉得他陌生得面目全非。
以前的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觉得他的优柔寡断是温文儒雅,觉得他的怯懦是彬彬有礼,觉得他的冷漠其实包藏着对自己的爱慕?
时下年轻人都流行抗拒包办婚姻,追求爱情。杜兰馨的中学同学里,有不少女孩哭着闹着要嫁贫穷的心上人。杜兰馨曾经不以为然,宁愿选择富贵的生活。可是她却没想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她现在想要爱情了,可是爱情却比富贵难寻得太多。
杜兰馨和杨秀成不欢而散,最后也都没有决定孩子是拿还是留的问题。但是小报记者却是欢天喜地地回了报社找主编邀功。
这家小报恰好是桥本家控股的。桥本诗织怕容嘉上赖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曝光了杜兰馨的丑闻。
次日,家家头条都在报道昨夜的袭击案时,这家报纸却大篇幅地报道了容家大少爷的新绿帽子。
早报被听差的送到了杜家的早餐桌子上,好似一个炸弹落进了泥塘里,炸起了漫天污泥。杜家大少爷嚷着要去告报纸,杜老爷则把太太和女儿骂了个狗血淋头,让杜太太带杜兰馨去做手术。
其实也不用他多此一举。杜兰馨看了报纸,挨了杜老爷一记耳光跌在地上,腹痛难忍,当天下午就真的流产了。杜家对外宣称杜兰馨是在拍卖会上受了伤,背地里赶紧买了一张船票,把妹子送上了去香港的船。
容嘉上虽然忙着和孟绪安厮杀,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去送杜兰馨。
杜兰馨昨日才做了清宫手术,坐在轮椅里起不来,整个人面色苍白发青,神情萎靡,同往日那个神采飞扬的女郎判若两人。她这次去香港,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护士作陪,连她亲妈都不肯来送送她。
“我就是个被流放的失败者。”杜兰馨对容嘉上苦笑,“你看清了,爱错了人,就是我这个下场。你可要吸取我的教训。”
容嘉上虽然不爱杜兰馨,但是也当她是个朋友。他很是同情她,道:“令兄上午来和我提退婚,我已经同意了。不过给的聘礼我没有收回来。你除了这样的事,将来在争遗产上肯定要吃亏。那些聘礼我已经让律师转到了你的名下,就当是给你将来结婚时的贺礼吧。”
杜兰馨含泪道:“容嘉上,你是个好人。可惜我没这个福分。那位冯小姐能被你爱着,真是三生有幸。”
提到冯世真,容嘉上英俊的脸上情不自禁浮现了柔和的笑。他说:“我能遇到她,也是三生有幸。”
杜兰馨抹了泪,问:“你打算怎么处理杨秀成?”
容嘉上反问:“你希望我怎么处理他?”
杜兰馨说:“有时候恨不得能杀了他,可冷静下来一想,他也不过只是个不肯负责的男人罢了。偏偏连老天都帮助他,让他顺利甩脱了我这个包袱。”
容嘉上说:“你和他分开了,只会更好。杨秀成跟着家父太久了,和家父越来越像。冷漠、自私,利己。这样的人,有我爹一个就够了……”
杜兰馨苦笑:“谁能想到,我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呢。”
杨秀成能得容定坤重用多年,必然是个精明圆滑又识趣的人。他一看丑闻见了报,便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放下报纸就去买了一张去日本的船票。然后找了个信得过的掮客,把名下的房子和汽车低价转卖了。杜兰馨流产的消息传来后,他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去探望她,匆忙收拾行李,深夜动身奔赴码头。
冬日的深夜,万籁俱静,杨秀成提着行李下楼来。他正要上黄包车,一辆小汽车开过来,停在他身边。
杨秀成以为是容嘉上派人来抓他,下意识摸向怀里的枪匣。
车窗摇下,容芳林清丽苍白的面容在昏黄的路灯下没有一丝表情。她漠然地看着杨秀成警惕,说:“就我一个。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杨秀成紧绷着的肩背松了下来。
容嘉上能让容芳林来送,说明他决定放自己一马了。
容芳林的驾驶技术,还是当初杨秀成手把手教会的。杨秀成看着容芳林面无表情地开车的样子,心里一阵绞疼,忍不住说:“芳林,你其实不用这样……”
“不用怎么样?”容芳林把车开到了码头旁,停在路灯下,熄了火。她转头看向杨秀成,双目掩在阴影里,只有没有血色的唇和优美的下巴露在光线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容芳林说,“你要说我这样做不值得。我知道,我将来肯定会遇到更好的男人,比你好一万倍,我会很爱很爱他,我会不再记得你的模样。秀成哥,我都知道,你并不值得我这么喜欢你。所以我才要来送你一程。这叫有始有终。”
杨秀成看不清容芳林的表情,却第一次觉得她的话语像冰针一样扎进自己皮肉里,第一次把这个小女孩当作一个和自己比肩的人来看待。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秀成哥哥。”容芳林低声说,“容家也将不再欢迎你。但是我希望你在日本一切都好。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想要的。”
“好。”杨秀成说,“芳林,你也一样,你一定会有一个精彩的人生。”
容芳林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泪珠啪啪落在手背上。耳边,是杨秀成关上车门而去的声音。
在这个阴寒而动乱的冬夜,容芳林意识到,自己少女瑰色的梦,终于完结了。#####
一二二
冯世真一直住院,冯世勋吩咐过护士不准给她报纸。所以等冯世真能下地走了,自己从别的病人那里看到报纸的时候,那群劫匪都已经被拖去枪毙了,整个案子已经盖了棺。孟绪安被清清白白地摘了出来,还因为他给冤死的司仪姑娘捐了一笔钱,赢得了慈善家的美誉,被申报一番赞美。
冯世真被那一篇赞美之词恶心得差点把才吃下去的药吐出来,拿着报纸去质问冯世勋。冯世勋一边写病例,一边漫不经心道:“容家和孟家的事,同我们冯家有什么关系吗?”
冯世真无言以对。
冯世勋又说:“你今天可以出院了。待会儿妈妈过来帮你收拾东西。对了,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的。”
“什么车票?”冯世真不解
“去南京的。”冯世勋说,“明天一早开车,从南京转车去北平。你不是和我说要去北平探望裴老先生和师母的吗?”
“是,是!”冯世真忙点头,“我还想着,如果能在北平找到一份工作也不错。”
“年底了,也不用急着找工作。现在家里也养得起你的。”冯世勋说,“换在平时,我是不想你跑去那么远的城市的。不过现在容家和孟家闹成这样,你夹在中间,一不小心又要受牵连,确实还是躲远一点的好。趁他们两家无暇他顾的时候,赶紧走了吧。等明年开春,风头过去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冯世真这次生病,冯世勋对父母撒了个慌,说妹妹雨夜赶着回家,坐的黄包车被小汽车撞了。人没什么大事,就是淋雨着了凉。冯太太只好自认倒霉,倒是没对冯世真身上的伤起疑。
虽然早知道自己会去北平,可只是说说罢了。冯世真回了家后,看着之前已经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很是有些五味杂陈。
这一走,应该就是彻底结束了。
既然所有的谎言都已经被揭穿,既然所有的欢情都是逢场作戏,那么,那个雨夜的分别,也就意味着两人正式分道扬镳,再不相干。
冯世真收拾着衣服,目光落在光秃秃的手腕上。那串被容嘉上重新套上的南红珠串不知道落在了哪里。虽然自己只短暂地戴过两次,可玛瑙石冰凉的触感,却好似永久地留在了肌肤上。
没了这个念想也好。冯世真对自己说。她骗了容嘉上,却也在最后关头也救了他两次,不再欠他什么了。
“世真呀,”冯太太走过来,“你有一个朋友来找你。”
衣服自手中掉落,冯世真猛地回头。
“是我。”肖宝丽穿着一身低调的驼色大衣,带着低檐帽子,站在房间门口,朝冯世真疲惫一笑。
天色阴郁的下午,波兰人开的小咖啡店生意有几分冷清。冯世真和肖宝丽坐在窗边,看着女招待端上来两杯热腾腾的浓香咖啡。
“容定坤死了吗?”冯世真往咖啡里丟了两块方糖,犹豫了一下,又多加了一块。
“没死成。”肖宝丽掏出烟匣,吊了一根烟,忽而想起冯世真的肺炎才好,又悻悻地把烟收起来了,“人一直住在仁济医院里,昏迷不醒,但是能呼吸,有心跳。我去探望过他。医生说,如果他长时间昏迷下去,情况会很不好,有可能因为器官衰竭而死。不过我看容家人并不是很盼望着他醒来似的。”
“怎么说?”冯世真问。
肖宝丽艳丽的脸上露出一抹冷冷讥笑,“树还没彻底倒呢,猢狲就散得差不多了。容家几个女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并不觉得一个躺在医院里随时都要死的丈夫比自己眼前的事更重要。容家大小姐的相亲对象在拍卖会上吓死了,二小姐……你知道的,被送去杭州老家养伤了。容嘉上正整日同七爷杀得你死我活,恐怕还巴不得亲爹干脆一口气过去了,就此执掌大权呢。做太子的,都嫌皇帝老子碍事吧。”
“要是容定坤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我还觉得不解气呢。”冯世真搅着咖啡冷笑,“我看报纸上说,容家和孟家如今势同水火。情况很严重了吗?”
“以前还装着表面和平,现在是彻底交恶了。”肖宝丽抿了一大口咖啡,叹道,“你别说,你那个容嘉上,还真有两把刷子。”
“什么叫我那个容嘉上。”冯世真淡淡地一瞥,“我和他的事,七爷没和你说?”
“大致知道一点。”肖宝丽说,“所以我才说他真是不可小瞧。年纪轻轻的,不过才二十岁,几乎还是个少年人呢,却有那么多心思,又还那么沉得住气。别说你我,就连七爷先前都看走眼了。你知道吗,他居然早就已经准备恶意抛售孟家公司的股票了。七爷这次损失真的不小。他开完股东会回来,半个晚上都在射击房里打靶。”
孟绪安没有发火砸东西的喜欢,心情不好了,就去射击房练枪。听肖宝丽这说法,容嘉上显然让孟绪安吃了不小的亏。
冯世真又往咖啡里丢了一块方糖,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我之前和容嘉上算是朝夕相处,但是我也没看出来。他……他装得真像。”
冯世真眼神沉沉,像雾霭蒙蒙的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