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二个故事 隐龙泉 五
五
温暖的蒸汽飘荡,池水中回荡着令人愉悦的“嚓嚓”声。
“大人……”老鬼停下手中的毛巾,“这力道还合适么?”
“可以稍重一点。”白起背对着他说。
“好嘞!”
老鬼把毛巾在温泉池里涮了涮,一把拧干了上面所有水,又在空中甩了个花儿,那条毛巾极为听话地裹在了他手上。这一套动作下来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得像是在舞蹈一般,想来他已经做过不知几千几万次了。此时他脸上的煞气虽然还在,但月光之下却也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倒像个旧年间的手艺人。
老鬼用力拿毛巾在白起后背上搓着,张口就是标准的老北京话:“现在不比从前啦,年轻人都不爱搓澡,大人您真是识货的人啊。”
“怎么说?”白起双臂搭在石壁边,背对着他问。
“这个搓澡的讲究可大了!搓澡可是咱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遁五行、顺经络、舒筋骨,外洁体垢,内舒精血!我从十二岁开始在这儿学徒,伺候过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有一个不好这一口的!”老鬼满眼放光地说,“当年咱们新中国开国元勋也没少被我这块烂毛巾搓过!”
“哦……”白起轻轻答着,“所以你现在成了一个专门替别人搓澡的妖物……”
“‘妖物’这个词儿老头子还是第一次听说。”老鬼挠了挠秃头,“从咽气那天算起的话,我已经在这游荡了二十多年了。”
“那就是了。”白起淡淡地说,“你替我搓澡,是有什么事情要求我么?”
“您圣明!”老鬼龇牙咧嘴地作了个揖,“打您一进这个院儿我就看您不是凡人!又听说您是当大夫的,就想求您帮我个忙。”
“我是个大夫,不过我收费的标准很高,需要拿你最珍贵的东西作为交换。”白起冷冷回头,“能接受么?”
“这个……不在话下!不在话下!”老鬼犹豫了一下又连连点头,看来心里已经很急了。
“那好,说说是给谁看病吧。”白起又把双臂搁回石壁上,“从你的命数来看,病人应该不是你。”
“您太圣明了!”老鬼撩起水花再次打湿白起的后背,“这样吧……咱们这还得再搓一会,您想听老头子唠叨个故事么?”
“你说吧……”白起拿起岸边的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支。
“这个故事啊,还得从这泉水说起……”
我姓汤,面汤的汤,打小就在这一片长大,以前活着的时候大家叫我汤大爷。
这里以前不叫什么龙泉山庄,但地名里的确有龙泉二字,叫作隐龙泉。
说起隐龙泉啊,在老年间的北京城可以说无人不知,因为这里是明清两朝的皇家温泉,皇帝每年春节之前都要来这里泡汤,洗一洗一年来的倦怠风尘。当时这山上山下满都是野泉,但皇帝只泡其中的一处,就是院子里古槐之下那一眼现在已经枯死的泉水。
因为传说那一眼泉水是整座山上温泉之宗脉所在,有了它才有了这里大大小小几百个泉眼。而且还有人说,当年大明朝还未建立,明朝开国元勋刘伯温游历于此,从这眼泉中见到了真龙出水,真龙赠他黄金一锭,让他寻找明主。后来刘伯温遇到了朱元璋,将那锭黄金送给了他,于是这才有了明朝洪武大帝。
还有人胡扯说,刘伯温早就算出朱元璋会大杀功臣,所以把真龙的秘密告诉了他的儿子朱棣。朱棣听了这个秘密,就要求父皇把自己分封在燕地,做了燕王。后来他在朱元璋死后起兵造反,因为得了真龙气运,打败了他的侄子朱允炆,成了明成祖永乐大帝。传说越说越真,后来这眼泉水就真的被叫作隐龙泉。
当然啦,这都是民间野史,无稽之谈。可是老百姓就爱听这些野史,尤其是咱老北京的爷们儿,大伙往茶馆里一坐,聊点啥呢?还不都是大街上听来的稀奇故事。
后来皇帝是没了,人们又说这都是因为大清朝乱了规矩。因为那眼泉水只能是皇帝一个人来泡,可是后来连后宫嫔妃们也都来沾光了,于是污染了那眼龙泉,败坏了大清国运,后来出了慈禧太后垂帘听政,这大好的江山算是彻底交代了。
皇帝没了之后,这眼温泉倒是依旧还有人来,可已经换成了平头百姓。大家无非就是想沾沾这真龙留下来的福气,求个升官发财。直到新中国成立后,这里依然有很多客人。
我当时还小,刚来在这里当学徒,每次听大人们聊起这些传说故事,都听得津津有味。
温泉现在说起来是个雅致的词儿,当年也就是叫澡堂子,跟城里的堂子没啥区别,是个老北京人交际的场所,跟茶馆儿戏园子是一样的道理。
我刚开始是给客人们倒水的小杂役,后来才拜了师学了搓澡。您别小瞧了搓澡这门手艺,那也是有师傅有传承的,甚至有南北门派之分。南派搓澡起源于扬州,手上的活儿比较细。咱老北京的北派搓澡要实在得多,但也讲究手把稳,劲头匀,功夫都在手劲儿上,我们也叫自己卖胳膊的,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其实搓澡这门手艺不只是要讲究什么“无红无肿,无血饮,黑皮重,白皮清,瘦人防过骨漏红”,最重要的是要能跟客人聊天,会讲故事会吹牛,不能让他觉得无聊。这样客人下次来了,还会点名找你。
这其实是我的专长,我年轻时候也爱讲古比今、吹个牛啥的,所以当时我在澡堂子圈里还有些名声,甚至有一些客人专门从城里来,就是为了听我讲故事的!久而久之啊,我一天不跟人吹吹牛打打屁,这心里就跟长草了一样。
那时候咱们这儿也风光得很,来的都是中央首长。我不吹牛地说,副总理级的我就搓过不下十个!但是后来时代变了,北京城的城墙都没了,换成了高楼大厦,立交桥一架架修起来,跟彩虹似的。城里面的老堂子都没了,换成了装修豪华的洗浴中心,没人还想得起来这个老温泉了。
我也终于老了……
当年的老师傅们也一个个退休了,要不就是老死了。直到最后,这山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连个听故事的人都没有了。我每天只能一个人对着那颗大槐树说说话,讲讲当年刘伯温朱元璋的故事。
就在我几乎要忍不下去的时候,我儿子忽然上山来找我。他也是在这个池子里泡大的,从小听我那些故事都听腻了。我本来打算让他继承我的手艺,可是那小子心大得很,翅膀硬了就飞走了,一去就是十几年没有音信。可就在那天,他突然出现在山上。
他上山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怀里还抱着个三岁的孩子,齁瘦齁瘦的,显得那双眼睛比脸还大,一笑两个酒窝,又可爱又让人心疼。
那天晚上我把孩子哄睡了,跟臭小子在老泉边上摆了个小桌,烫了一壶酒。
臭小子说那是我的孙子,我心里高兴得很,但脸上依然没给他好看。他那天晚上喝了不少,说了自己在外面的事儿。那十几年他也过得不容易,学人家下海经商,结果四处被骗,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儿还跟人跑了,生意也搞砸了。
他哭了,哭得特别惨。他说他当年走的时候就是不想像我一样,给别人搓一辈子的澡,他想当人上人,结果还是摆脱不了这个命运。
那天晚上我骂了他,也偷偷抹了几把眼泪,最后把这几年存的钱都给了他。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发现那小子还是走了,但没带走我给他的钱,只是把那孩子留了下来。
他是我生的,我当然知道他的脾气,这个倔种就是要混出个人样儿来,可是一个老爷们带着个孩子还怎么去混江湖?
从那天起,山上就有了两个人,我和我的孙子。
人家都说隔辈亲,这话一点都不假。这孩子还特别懂事,平时也不哭也不闹,就是爱听我讲故事。这可是正合我意啊!我正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呢,那些个故事在我心里都快憋出病来了!
我们在一块儿的那几年里,我给他讲了我知道的所有故事,但是他最爱听的还是那个隐龙泉的故事,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缠着我讲上一遍。
我也是爱吹牛的性子,有了这么好的听众当然还要添油加醋,越说越是离奇。可那孩子却真的相信我的故事,每天都跑到那眼老泉边上等着,等着真龙出现给他一块金子。
我很好奇,问他一个小孩子为啥这么想要那块金子。
“有了金子,我们就有钱了。”那孩子特别灿烂地笑着,露出两个酒窝,“有钱了,我爸爸就会回来了。”
我心里很难过,心里把他那个不争气的爹骂了无数遍。但是就让他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孩子每天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守在老泉边。我想了个法子骗了他,让他相信自己找到了那块金子。
孩子那天高兴极了,围着老泉跑了好几圈。虽然我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金子,也知道自己说的故事都是骗人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跟着那孩子开心,就像我们真的得到了真龙的金子一样。
但是没过两天,他竟然把自己最珍爱的“金子”不小心丢进了老泉的泉眼里。
我陪着他捞了两天没什么结果,孩子也哭了两天。我安慰他说,这金子是流进了地下的温泉河道里,早晚有一天会从别的泉眼里冲出来。
他再次相信了我的话,漫山遍野挨个泉眼地找。我怎么劝也劝不住,也就由他去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有一天山上又来人了。
这次来的是一个女人,虽然上了点年纪,但还是很漂亮,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华丽。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外国男人,是她的丈夫。
她是孩子的亲生母亲,我儿子的前妻,现在是来接孩子去英国的。
她跟我说,其实之前他们两个离婚的时候,法院已经把孩子判给了她。可是我儿子偷偷把孩子带了出来,从此没有了音信。她一直在找这个孩子,直到今天才终于找到。
我相信她说的话,因为我能看得出来,她的眼神是一个母亲才会有的眼神。我也知道,这孩子跟着我这个孤老头子是没什么好处的。人家在外国有钱有势,能给这个孩子最好的一切。
可是我就是舍不得他啊!
但最后我还是让她把孩子带走了。那是个黄昏,他们急着要下山赶晚上的飞机,从此离我千山万水。孩子一直在哭,抱着我的腿不肯放手。
“哭什么!你是真龙选出来的人,早晚还会回来,到时候这个世界都是你的!”我虽然嘴上很硬,但泪水却顺着皱纹横淌。
孩子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忍住了哭声。他妈妈趁机抱起了他,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我追出门外,看着他们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太阳也在那一刻落下了地平线。
那天晚上,参天古槐下那眼流淌了几百年的老泉枯死了,就像是一个悲伤过度的老人,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
老人摘下手上的毛巾,在水里甩了甩,铺在自己的脸上。温泉水如同泪珠般一串串从毛巾上落下,滴滴落在池中。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天晚上枯死的不只是那眼老泉。”白起望着天空中的繁星。
“大人说的没错,那天晚上我也死了,我的灵魂竟然和那眼枯死的老泉融为了一体。”老人释然地笑,“我现在说是个泉灵,不过就是个四处游荡着想要给人搓澡的鬼魂。”
“不。”白起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一个灵魂留在人间一定是因为有很强烈的执念,你也一样。”
“大人说的很对。”老人又对白起作了个揖,“这个故事,我还没有讲完……”
在我游荡到不知道第几个年头的时候,这座山上来了一个年轻人,是来开发这山上温泉的投资商,随行的是他的豪华车队。
虽然已经过了那么久,可是我依然一眼就认出那个年轻人就是我的孙子,那两个酒窝是不会骗人的。
能看到他长大的样子,我真的很开心。虽然他看不到我,但只要还在这山上,我就能继续陪伴着他。可是我在他身边越久,就越感到这个孩子的心已经病入膏肓!
他变了,虽然他看上去很有教养,笑起来依然有两个酒窝,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双本来澄明的双眼会渐渐陷入疯狂。
他派人不断挖掘整座山上的泉脉,同时也在疯狂地寻找一个帝后之命的女人。我忽然醒悟了过来,这一切都是我当年在故事里告诉他的事情。
想要成为天选之人,首先要能找到真龙的黄金,其次要找到一个帝后之命的女人。这本来是我的一句儿戏,却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这个孩子依然坚信不疑!而且为了掘开整个泉脉,找到当年丢失的那块“金子”,他不惜压榨山下的村民,逼迫他们把土地卖给自己。村民们不肯拱手让出自己的家园,他就用自己手中的金钱对大家百般刁难。
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我的孙子,回到村里来的只是一个可怕的躯壳。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为何这么执着于那个传说,可他已经走上了一条危险的不归路!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我那些胡扯出来的故事。
是我害了他啊!可是无论我怎么试图让他能听到我说的话,让他能看到我的脸都无济于事!在他面前,我就如同一块玻璃那样透明!
我想阻止他走向悬崖,可我无能为力……
老人沮丧地瘫坐在水池里,久久无语。
“这种状况一般都是心魔作祟……”白起说。
“心魔?”
“执念能让死去的人变成妖物,而如果放在活人身上,就是心魔。”白起幽幽地从池水中起身,围上了一条毛巾,在月色中他的身体仿佛一尊大理石塑像。
“所以,现在你需要我做什么?”
老人抬起头,惊愕发现这个男人眼中渐渐泛起幽蓝色的光,如同万古不化的坚冰。
木楼顶层的餐厅里回荡着一个疯狂的声音。
“那个时候,他们都瞧不起我,只因为我的英文很不好,只因为我有一张不一样的中国面孔!可我当时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啊!”汤寻大口大口喝着酒,血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到了他的胸口,“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怎么想的吗?”
“你怎么想的呀?”林夏打着瞌睡问。
她听了一晚上的“狂人日记”,也就是听汤寻讲述自己的成功史,讲自己老爸怎么被老妈看不起,讲自己小时候怎么被继父和同学们歧视。听了整整一晚上,她早就困得两眼都快睁不开了。
可是她心里已经想好了,现在还不能走!首先,现在出去说不定还会遇上那个老鬼;其次,看面前这个家伙疯疯癫癫的样子,说不定再次逃走真的会激怒他。动手的话林小姐谁都不怕,可跟神经病动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告诉我自己,”汤寻瞪着充血的眼睛,使劲拍着自己的胸口,“我是真龙选中的人!我是要拥有这个世界的人!等我找到那块金子,找到那个女人,你们都得被我踩在脚底下!”
他像个醉汉一样拍着桌子狂笑,窗子上的玻璃都在震动。
“现在一切都要过去了!我找到了小夏你,过了今晚也将把我丢失的那块黄金找回来!那时候的我,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
“哦……恭喜你啊……”
林夏打了个哈欠,心说鬼才知道你那块金子掉到哪里去了!鬼才要成为你的王后呢!不过最让人伤心的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暖男肯追自己,竟然是个妄想狂……
老天爷你这是在嫉妒我的美貌么?!
“今晚之后,我将与你分享这个世界!”汤寻激动地说。
“呵呵……”林夏微微一笑。
就在此时,木楼中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忽然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恭喜你。”
林夏一激灵,眼前飞快闪过一张白刷刷冷冰冰的“死人脸”。太好了!白起来得太是时候了!老娘已经快撑不住了啊!
“谁?!”汤寻也吓了一跳,大喊,“谁在那儿!”
白起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脚步飘然若踏着莲花而来,他来到林夏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恭喜你啊,王后娘娘。”
林夏脸腾地就红了!白起你这是在开玩笑么?!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怎么也会开玩笑了?!
“别添乱了,想想办法。”林夏偷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家伙这里有点问题……”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汤寻眼中充满了敌意,“不管你是谁,休想抢走我的林夏!”
“他不是来抢亲的!”林夏强挤出一个笑容,拍着白起的肩膀,“他是来帮你的!对不对,白起?”
白起嘴角微微一翘,走到汤寻面前,冷静地端详着他的脸。
“你想干什么?”汤寻警惕地问。
“我想帮你找到那块金子。”白起淡淡地说。
“你?”汤寻嘴角不住地抽搐,“你能帮我找到那块金子?那我怎么相信你不会把它据为己有?!”
“因为找到那块金子的办法,只有你自己会看到。”白起冷静地从怀中掏出银色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修长的纸烟,“抽支烟,那个愿望就能达成了。”
汤寻死死盯着那支香烟,虽然他心中一再地怀疑白起,可他的话仿佛有某种魔力,让他不能拒绝的魔力!
那是桃源乡!能让人进入梦境的超级麻醉剂!
“做得对!把他迷晕咱们就偷偷溜走!”林夏用眼神跟白起交流着。
白起眉毛一抽,扭过脸去,冷冷看着汤寻。
他的五官已经扭曲了,仿佛内心中的魔鬼正在肆虐,他颤抖的手伸向那支烟,一把将烟夺了过去。
“吸一口,深深地吸一口。”白起点燃了打火机,慢慢把手凑过去。
汤寻小心翼翼地将桃源乡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正在疑惑的时候脚下忽然一软,整个楼层仿佛都在旋转。天旋地转中,眼前渐渐蒙上了一层迷雾……
迷雾中,他不安地大声喊着,可没有任何人回答他,耳边远远传来了一段童谣歌声。
他循着那歌声的方向走过去,眼前的雾渐渐散了,周围草木茂盛,仿佛有些熟悉。
啊!是那棵槐树!高耸着它的树冠,曾经为他遮挡过炎炎的烈日。树下的涓涓泉水他最熟悉不过了,他曾经在那里一等就是一天,为的就是等那条黄金巨龙现身,送给他最珍贵的礼物。
这一切都像是梦幻,却又无比的真实!
马上就要找到了!马上就要找到了!他疯狂地催促着自己加快脚步,飞一样奔向大槐树。
耳边那首童谣再次响起……
小槐树,结樱桃。
杨柳树上结辣椒。
吹着鼓,打着号。
抬着大车赶着轿。
小槐树,结樱桃。
杨柳树上结辣椒。
……
他忽然记起了这首词句颠倒的儿歌,很多年前有个人曾经教过自己……可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自己拼命地回忆,可脑海中却依然没有任何线索?!
“爷爷!我找到啦!”一个稚嫩的童声兴奋地喊着。
眼前最后一片迷雾消散了,温泉中坐着一个狂喜的孩子,手中高高举起一个闪亮的东西。孩子脸上笑容绽放,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哦……你找到了真龙留下的黄金啊!”老人正在给孩子搓着背,脸上满是慈祥的微笑,“那以后这个世界都会是你的哟!”
“我找到啦!我找到啦!我找到啦!”孩子兴奋地从泉水中跳起,赤着脚围绕着大槐树奔跑。他把手高高举起,手里的东西闪烁着光芒。
汤寻恍惚间看清了孩子手心里的东西,眼泪顺着脸颊滚烫地流下来。
那是一枚硬币,一枚再普通不过的五角钱硬币,金黄色的表面反射着阳光……
但是在二十年前,这枚硬币可以买到一只甜甜的雪糕,可以买到一包能吹到糊满脸的泡泡糖,能让一个孩子把它当作是金子那样珍惜……
二十年前的一幕幕,那些已经被他遗忘的过去,那些被心魔所蒙蔽的过去,全都浮现在眼前。
“跑慢点……跑慢点……”
老人殷切的叮咛就在耳边,可他的脸已经慢慢模糊了,最后消失在眼前。
汤寻在悔恨中缓缓跪地,把脸深深埋进双手之中。
“醒过来了吗?”
一个冷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汤寻抬起深埋于手中的脸,眼前站着白起和林夏,他已经从幻境中回到了现实。
“我……我怎么了?”
“那眼老泉水虽然没有真龙隐身,但我相信它也是有灵性的,而且灵力很强大。”白起接过他手中已经快燃到尽头的桃源乡,“这种灵性能放大一个灵魂的执念,也能放大你的心魔。你就是被自己的心魔所蒙蔽了。”
汤寻双眼中一片迷茫,如同一个昏睡了一生的病人,终于醒来后却已经不认识自己面前的世界了。
林夏傻傻地看着他,忽然感觉他很可怜。追求了一生的东西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个梦幻,而他自己却早就已经迷失在里面了。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得到那眼灵泉,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执念生存,执念财富,执念地位,执念爱情,执念于世间一切所带来的牵挂。这种执念放下是苦,死死抱着也是苦,只能说众生皆苦……
“醒过来了就好了嘛!以后还是好青年……”林夏尴尬地冲汤寻笑了笑。
“可是……”汤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
“可是什么呀?”林夏是真的累了,刚要打个哈欠却听见窗外远远传来阵阵微弱的呼喊声。
她顺着那声音看过去,全身都打了个冷战!
窗外的天空中一片暗红色,再看山下雾泉村的方向已经是一片火海了!火借风势,熊熊燃烧,如同人心中焚天的欲望,将一切美好都化为灰烬。
“啊!汽油!”林夏捂着心口气息急促起来,拼命拍着白起的肩膀,“今天在外面看到的那车汽油,就是拿来放火的!汤寻刚才跟我说,过了今晚一切就能搞定了!就是说这个!”
白起也是一惊,他听汤老头说自己的孙子为了夺取山下的土地什么都干得出来,没想到下手竟然如此快!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啊!”汤寻双腿一软歪倒在地上,双眼无限悔恨地望着天边的大火。
“白起!白起!想想办法啊!”林夏哭着说。
白起望着山下的火光,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夏一跺脚,转身跑下楼去。
“你要去做什么?!”白起低声骂了一句,也追了出去。
屋子里只留下汤寻一个人瘫倒在地,痛苦地双手抱头:“我究竟做了什么?我究竟做了什么?”
白起赶到林夏身边时,她已经冲到那棵大槐树下了。
“你要去哪里?”白起毫不迟疑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放开!”林夏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红着眼怒吼道,“总不能看着他们的家就这么被烧光了吧!”
“那你就要自己去送死?!”
林夏被白起吓傻了,她从没见过白起发火的样子,就像在面对一只咆哮的狮子。可听到他接下来那句话,她更是吃了一惊。
“我跟你一起去!”
白起说完拉起林夏的手,刚要走向下山的路,却感觉背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一个苍老却又慈祥的声音说,“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白起刚刚回过头,那个老人已经不见了,稍稍疑惑的工夫,脚下的大地忽然颤抖起来!
“妈妈呀!又是火灾又是地震,还让不让人活了!”林夏眼中不断飙泪。
“不对!”白起猛地冷静下来,转过头盯着林夏,“抱紧我!”
“你说什么?!”林夏彻底傻了,这个冷冰冰的男人竟然对自己说了那三个字,这个世界终于要毁灭了吗?!
“抱紧我!快!”白起的眼神和口气都不容任何的拒绝。
林夏呆呆地伸出双手抱紧了白起,她的脸就贴在他的心口,隔着那身西装,她听到了一个缓慢的心跳。
扑通!
扑通!
扑通!
她的肩头此时也被他的双臂紧紧抱住,像蚕茧一样被裹紧,温暖得让人心跳加速……
白起见怀中的林夏忽然抬起了头,张口正要对自己说什么,可耳边忽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浪涛声!
白色的泉水如同喷发的岩浆,从那眼早已枯死的老泉中涌出,借着地势掀起波浪,向山下涌去,将所到之处的一切统统淹没。
白起前一秒只看见了林夏嘴巴张合的口型,下一秒钟两个紧抱着的人就被巨浪冲走了。
浪涛如同白色骑兵冲锋,火焰在它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就在最后一点火苗熄灭的那一刻,泉眼中不断涌出的泉水停了下来,它已经流干了最后一滴水。
整座山谷中一片宁静,像是为一位老朋友做最后的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