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三个故事 爱别离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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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冬日室内的阳光温暖惬意,让人昏昏欲睡。楼下的喧闹把林夏从梦境中拉回现实,眼前仍然是熟悉的一切,只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那只皮箱已经旧了,那枚扣子的主人此时正在楼下唱着《龙卷风》……
 
  “唉……”林夏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穆媄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温柔地望着林夏。
 
  “没事……”林夏赶紧把那枚扣子重新放回盒子里,“穆姐姐,你怎么不去楼下唱歌呀?”
 
  “没什么,我也有点累了。”穆媄脱了高跟鞋,赤脚走进屋子,和林夏并排坐在地板上,柔声说,“上来陪你晒晒太阳。”
 
  林夏顺势把头依偎在她的肩膀上,穆媄这个女人总是让人很安心、很舒服,真的就像一个从小照顾你长大的姐姐,每天温柔地呵护你,可以跟她说任何你的心事。
 
  “穆姐姐,”林夏忽然很想问一个问题,“你们妖物是不是也会变的?”
 
  “你指的是……”穆媄微微一怔。
 
  “人心是会变的吧?”
 
  “嗯……”穆媄眼中有些遗憾,“人心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捉摸的事物。”
 
  “那你们妖物的心呢?”林夏从她肩上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比如说一个妖物小时候本来是个很好的人,可是长大了之后会不会慢慢就变讨厌了呢?”
 
  “妖物是天地间一股执念化成的。”穆媄淡淡一笑,“可是除了那份执念,我们也有生老病死,也有七情六欲,所遇的人不同,境遇不同,心境自然也是不同的。”
 
  “哦……”林夏一脸怅然。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穆媄轻轻问,“或者说,你所指的确有其人?”
 
  “没有,只是想起来随便问问。”林夏从未跟别人提起过自己当年就认识白起的事情,下意识地撒了个谎,又把头枕上穆媄的肩膀。
 
  林夏的谎话并不高明,穆媄好像一刹那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但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抱着膝盖浅浅地笑着。
 
  “穆姐姐,那你们妖物会失去记忆么?”
 
  “妖物除了那股执念之外,什么东西都可能失去。”穆媄的口气中有些淡淡的哀愁。
 
  “原来是这样……”林夏听了这话反倒有些释然。
 
  穆媄见她不再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享受着阳光。
 
  林夏偷偷从那只皮箱里又拿出一只小盒子,打开之后把里面的东西举在眼前。它反射着阳光,像一块金子般闪亮。
 
  那是一枚钥匙,一枚记载着曾经记忆的钥匙。
 
  三年前,依然是个冬天,烟雨胡同十八号门外停着一辆货车,工人们陆续往下搬运着打包好的箱子,留着刺猬头的少年跑前跑后指挥着大家。
 
  “小心点,小心点,那里面都是我老板的宝贝,碰坏了我可担待不起。”
 
  此时,林建南的书房里,书架上摆着《星座运势》和《周公解梦》,有限的几本文学名著也落满了灰尘。倒是墙角的兵器架熠熠生辉,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满头挑染的女孩叼着一根棒棒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粗鲁地把靴子翘在桌面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年轻人。
 
  “林小姐,这是你父亲和我签订的租房合同。”年轻人有一对冷如冰山的眸子,英俊、优雅,却透着不近人情的冷漠。
 
  “别说话!”
 
  林夏打断了他,皱着眉上一眼下一眼看着他,之后索性从桌子后面出来,围着他转了三圈。
 
  “你不记得我了?”林夏凑到他脸前,两个人的双眼距离只有几厘米,仿佛这样就能看穿他的大脑一样。
 
  四年过去了,林夏已经不是那个雪地里无助的十四岁少女了。
 
  如果当年的林夏是一只丑小鸭,那现在的林小姐已经成长为一只拥有五彩羽翼的山鸡了……虽然比起真正的白天鹅还是土了点,但起码也上升成了观赏性鸟类。
 
  林小姐前几年一直都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本来学习就不是她的长项,倒是继承了老爹林建南的优良传统,一如既往的不求上进,武功却越练越好,成了本地高中赫赫有名的一名大姐头。林小姐和普通的高中小混混还是有些区别的,她从来不收保护费,也不欺负同学,只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放学之后你别走。几次除暴安良之后,江湖地位就上去了,不少小混混都知道这所学校是被林大姐罩着的。甚至到了后来,不被林夏揍过的小混混都没有脸面在江湖上行走。
 
  你是哪天被她打的?打断了几根肋骨?哦!你比我早,所以你是前辈!
 
  这已经成了这一片小混混们盘道的标准了,很像大学生们以入学年份来论资排辈一样。
 
  如果这样下去,那林小姐人生可能就很简单了,混到毕业之后,继承老爹的武馆,这个曾经显赫的家族便又诞生了一位崭新的武师,说不定还能加入居委会的联防队,带着大爷大妈们抓个小偷啥的。
 
  可是人生总是如此巧妙,命运在你设定好的轨道上放下一枚小小的石子,只是一个轻微的碰撞,就会让你偏离自己的轨迹,走上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
 
  林夏的小石子也如其他人一样,意想不到地到来了。那天她跟小伙伴们逃课去西单看电影,正好赶上本地某牛奶品牌代言人海选,本来是陪朋友去试试看的,结果没想到自己却入选了,拍了人生中第一支广告。
 
  那支广告只在他们区的电视台播放过,可依然让林夏激动万分。只是简单地化了妆,做了一下造型,她就变得和那些明星一样美!让人上哪儿说理去?
 
  林夏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很漂亮,而且日后能用这个资本来给自己找一条更好的出路。
 
  从那天起,高中混混界就流传着一个消息,林大姐金盆洗手了,要去当演员了。
 
  可惜这位大姐头从来都没受过任何专业的表演训练,才艺上除了能打之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于是中戏北影落榜也在情理之中了。
 
  好在北京城学表演的地方特别多,收钱就能上的野鸡学院遍地都是,林小姐终于在高考之后收到了属于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成了一名表演系大一新生。
 
  虽然老爹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可林夏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了,自从上大学以后她就很少回家,这栋老房子就一直空下来了。
 
  可是昨天晚上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冷冰冰地说自己跟老爹签了租房合同,明天就要搬进去。
 
  林小姐憋了一肚子气,痛骂林建南这个不靠谱的东西,不但抛下女儿不管不顾,还背着她把房子租出去了!天底下还有这么不着调的父亲么?
 
  林夏本来是想直接把那人赶回去的,结果今天一回来,发现那个租房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救下她的那个少年。
 
  楼上箱子里还藏着她偷偷从他衣服上扯下来的扣子呢!虽然容貌比之前成熟了一些,已经二十二三岁了,可眉眼轮廓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我叫白起。”年轻人把椅子向后滑了一步,冷冷地说。
 
  “哦!白起!原来你叫白起!”林夏心底有些小小的激动,这几年来他就像一个解不开的谜似的,今天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我是林夏呀!你忘啦?当年有个恶灵想要害我,还是你救的我呢!”
 
  林夏毫不见外地在白起肩头捶了一拳,这几年她跟着老爹已经见过了不少妖物,此时再见到白起,感到格外亲切。
 
  “林小姐,请你保持好我们之间的距离。”白起冷着脸揉了揉肩膀,“我是一个很重视个人空间的人,不要把我当作你的那些朋友。”
 
  “唉?!你这人怎么分不清好赖呢?”林夏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还有,你见过我的朋友么?我的朋友怎么了?”
 
  “那个就是你的朋友吧?”白起面无表情地指向窗外。
 
  窗子一角,满脸花痴的笑笑正拼命地冲白起抛着媚眼……
 
  这丫头太丢人了!林夏脸一红,赶紧拉上了窗帘。
 
  “我今天来,只是履行和你父亲签订的合同。”白起递上一个文件夹,“除此之外,我不想被任何其他的事情打扰到。还是那句话,我是一个很注重个人空间的人。”
 
  这个人怎么变得那么讨厌啊!当年他不是这样的呀!
 
  在林夏心目中,当年那个少年有着神一般高大光辉的形象,他在漫漫风雪之夜背着自己走过长街,虽然很沉默,但他的背是那么温暖……
 
  林夏想起那天笑笑在宿舍里说的一件事,她说有科学家曾经指出,人类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往往不是真实自我的长相,而是通过大脑印象加工后的产物。
 
  可难道记忆也是这样子么?难道是自己当年修饰了大脑的记忆,那个少年的形象并不是真实的?
 
  她很困惑,她本来就不擅长思考这种有深度的问题,这些年在心里憋了不知道多少话要跟那个少年讲,可重逢之后反而说不出口了。
 
  她重新坐回书桌后面,继续啃着嘴里那根棒棒糖。
 
  “你们几个人住呀?”
 
  “两个人。”
 
  “就是和外面那个半大小子?”林夏瞟了一眼在院子里忙碌着的阿离,“你们俩是搞乐队的?”
 
  “我是医生,他是我的助手。”白起面无表情地说。
 
  “医生?”林夏感到一阵荒谬,颇有江湖气地重新打量了白起一番,“兄弟,你这么年轻,大学毕业了没有?外面那孩子还念高中呢吧?给你当助手?我看你们俩是兽医吧?”
 
  “是。”白起简单地回答,“我们要在这里开一间诊所。”
 
  “真的要开诊所?”林夏忍不住嘲笑道,“这条胡同有社区诊所,是大爷大妈们输液打针的地方,连买感冒药的都很少。你在这儿开诊所,能挣到钱么?”
 
  “诊所的经营是我自己的事情。”白起冷冷地说。
 
  “那好吧……”林夏说,“有这么几点咱们之前要谈清楚,首先合同虽然是你跟我爸签的,租金可必须要打在我账户上。”
 
  “可以。”
 
  “然后,我只租给你们楼下这几间房子,我的房间你们不能随便上去。”
 
  “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我希望你也能做到这一点。”白起说。
 
  “只要你按时交租,咱们凡事都好商量。”林夏大度地说。
 
  “很好,那现在请你离开我的书房。”白起看了看表,“我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现在需要做一些整理的工作了。”
 
  这个人实在太讨厌了!林夏恨恨地踩着高跟鞋出门。
 
  从那天开始,白起就算是搬了进来。也是从那天起,林夏开始每周抽个三四天回家住。
 
  近距离观察白起其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对于林夏来说,就像是隔着笼子看动物园里的黑猩猩。
 
  哪有人能做到每天同一时间起床,同一时间睡觉的?连刷牙都规定好要用多久!这样活着难道不累么?
 
  而且这个人的活动范围只限于烟雨胡同十八号的小院子,几乎连大门都不出一步,有什么事情也都是安排他的助手,那个一脑袋刺猬头、胳膊上文着文身的小鬼去跑腿。
 
  他们忙活了好几天,简单地给楼下的房间做了装修,把老爹存兵器的那间书房改成了诊疗室,客厅里也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连堵了几十年的壁炉烟道都疏通好了。在门口挂好了招牌,叫什么“蓬莱间诊所”,一个不知所云的名字。
 
  开始的阶段也很少见有病人上门来看病,倒是居委会几个大妈上门来催他们办暂住证。
 
  白起乖乖按大妈的吩咐办好了暂住证,拒绝了大妈们要给他介绍女朋友的热情邀请,礼貌地把她们送了出去。
 
  除了那天之外,这家诊所一个月时间里都没有一位客人登门。
 
  而白起每天只是看书、喝茶、抽烟,摆弄那盆只有七片叶子的盆栽,除此之外便独自坐在客厅的壁炉前看着炉火发呆。林夏为此很担心房租能不能正常收上来。
 
  这小子真的挺呆的!这么干不饿死才怪呢!
 
  白起对林夏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冰冷,其实他对谁都是那么冷,即便是对那个号称已经跟了他很多年的阿离。他和任何人之间都有一股天然的疏离感,仿佛很不愿意走进别人的生活,就算是住在同一屋檐下,也井水不犯河水,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林夏反正还是该怎么活怎么活,她在这家里过了十八年,连老爹都管不了这野丫头,何况白起?
 
  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白医生会隔三岔五地走上楼梯来敲林小姐的门。
 
  “林小姐,请你不要在晚上十点以后大声唱歌。”
 
  “林小姐,请你不要在房间里穿着高跟鞋跳舞。”
 
  “林小姐,请你不要私自动我冰箱里的食物。”
 
  “林小姐,请你不要再试图为我的盆栽浇水,它只能浇酒。”
 
  林夏有些时候是无心的,有些时候则是故意招惹白起。因为她总想着要和白起多单独接触一下,因为她心里总在想着四年前那个风雪之夜,背着自己走过长街的少年。
 
  应该就是他!可是为什么这个人始终不提起他们曾经认识那件事,而且总是在躲着她?
 
  一个月过后,蓬莱间诊所迎来了第一个病人。
 
  能看得出来那个大叔很有钱,助理就带着三四个,排场很大。正好林夏那天没课,提前从学校回了家,正站在门口找钥匙开门的时候,撞到他们来找白起。
 
  “请问,这里是白起医生的诊所么?”大叔脸色很差,像烂菜叶子一样,坐在轮椅上,说话声音也很虚弱。
 
  “从那边进去吧。”林夏指了指那扇后门。
 
  白起在入住的第一周内就起草了一份室友协议,长达五十多页,详细地规定了双方在这栋房子里的权利义务。林夏懒得跟他磨叽,随便看了几条就签了字。
 
  白起还问林夏有什么补充的意见,林小姐还真不负众望地想到了一条:他们两个不能走同一扇门。
 
  “为什么?”
 
  “当然不行了!”林夏当时振振有词地说,“前门连着能直接上我卧室的楼梯呢!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跟个大男人住在一起,本来就招闲话。大家平时一个门里进,一个门里出的,邻居们看见还以为我往家里招野男人呢!”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不想被别人这么误会。”白起想了想,算是点头答应了。
 
  从那天起,白起和阿离,包括任何来找他们的人,都只能从后门出入。
 
  病人的助理推着轮椅到后门,刚刚一推,只听得轰隆一声,整扇门像一座山那样倒了下去。
 
  白起缓缓从尘埃中走出,对已经傻在原地的那伙人说了声请进,自己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去了。
 
  林夏在一边憋着笑,找到钥匙赶紧开门上楼。那扇门其实从她记事起就是坏的,门扇很容易脱轴,这些日子白起没被砸到也算是幸运。
 
  那伙人在白起的诊室里待的时间很短,没过半个小时就出来了。林夏从三楼的露台上偷偷看着那伙人气冲冲地走到门口,仿佛还受了不小的刺激。只有那个病人的脸上还算是平静,但就是那份平静让林夏感觉很忧伤。
 
  那张平静忧伤的脸,在林夏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那天晚上,林夏发现白起独自坐在院子里的月光之下,手上银光闪闪的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她一时好奇,裹了件大衣下楼,慢慢走到白起身后。
 
  他手里拿着一把狭长的银刀,正在把一片枯萎的叶子裁成细细的丝,石桌上那盆盆栽只剩了可怜的六片叶子。
 
  “忙着呢?”林夏小心翼翼地问。
 
  白起回头看了看她,没说话。
 
  “白天那个病人得了什么病呀?”林夏找了张干净的石凳坐下,屁股底下一片冰凉,这小子在这儿坐这么久,早晚得患痔疮!
 
  “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白起忽然抬起头,冷森森地看着她。
 
  林夏哆嗦了一下,心里有点发慌。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只有一点惨淡的月光,白起苍白的脸看上去就跟电影里的吸血鬼一样。
 
  “没……没什么……”
 
  白起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阵,看得她心里发毛。
 
  “肝癌,晚期。”
 
  “啊?”林夏愣住了,“这么重的病跑到你这小诊所来干吗?”
 
  “已经全身扩散了,化疗和靶向药物都无济于事。”白起淡淡地谈论着一个人的生死,“这座城市里,只有我能让他活命。”
 
  “别吹牛了!”林夏看不起地撇了撇嘴,“你能给他治好?那我怎么看白天人家走的时候气冲冲的呢?”
 
  白起把裁好的细丝收进一只羊皮烟丝袋里,慢慢系好了上面的带子。
 
  “他们不愿意付诊费。”
 
  “我说……你骗人也得有个度啊!”林夏正色道,“以前我爹也卖点假药什么的,拿玉米面丸子当保健品卖,而且价格也不贵,还吃不死人。你管人家开多高的价码?”
 
  “首先,我没有骗人。”白起皱眉说,“其次,我诊所只有一条规矩,要想换一条命,就要付出你最珍贵的东西。今天那个病人最不缺的就是钱,但是他最珍贵的东西却不是金钱这么简单的东西。”
 
  “可是医者父母心啊!”林夏愕然,“你既然号称能治他的病,怎么还能见死不救?大哥你有没有一点做医生的职业道德呀!”
 
  “病人就是病人,只是我的手术对象。你见过哪个厨师对案板上的鱼肉心生同情?”白起漠然说,“说回职业道德这件事,作为一名医生,听从患者的意见是最高的准则,我无法替他去做决定。”
 
  林夏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了,她想象不到面前这个人怎么会如此冷漠。
 
  “混蛋!”林夏走出去两步又冲了回来,抓起白起石桌上的烟灰缸摔了个粉碎!
 
  白起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没看到,就像眼前吹过一阵清风似的。
 
  那天晚上,林夏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都没睡着,耳边一直回荡着白起的那句话。
 
  明天一定要把那家伙赶走!让这种浑身上下都是负能量的人生活在自己身边实在是太恶心了!
 
  第二天清早,林夏打定了主意,拿出那份五十多页的协议准备下楼当着白起的面撕掉。
 
  拉开窗帘的时候,她发现院外远远的有一个坐轮椅的人影正在徘徊,是昨天来找白起的那个病人。
 
  他这次没有带那么多助理,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看那样子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林夏想了想,放下了那份协议,裹上大衣下了楼。
 
  “姑娘,早安。”大叔看到了林夏,很和善地跟她打着招呼。
 
  “早安。”林夏尴尬地笑,一时冲动下了楼,可面对这个大叔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白医生他……”大叔欲言又止。
 
  “这个点应该在吃早餐呢。”林夏愤愤地说,“但愿老天开眼,噎死他个王八蛋。”
 
  “看来姑娘你知道我的事情了?”大叔笑了笑。
 
  “我……”林夏一时哑口无言。
 
  “能推我去散散步么?”大叔诚恳地说,“我正好也想找人聊一聊。”
 
  那天林夏推着那个病人在那片胡同里走了很久,他说自己很久都没有那么自由地在外面散步了,今天很开心。
 
  他们聊了很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叔一个人在讲话,讲他当年怎么从一个小县城里考上大学,怎么放弃稳定的工作出国留学,在国外打黑工如何的辛苦,回国创业又是如何的艰难。
 
  林夏静静地听着那个男人讲述自己的一生,像看了一部很长的电影。
 
  “我可能之前穷怕了,后来有钱了以后就拼命买贵的东西,越贵越好。”大叔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你猜猜这个戒指值多少钱?”
 
  林夏看了眼那扳指的成色,小心地估了个自己认为的天价。
 
  “说少了!还不到十分之一呢。我当时也不懂这翡翠有多珍贵,只是听拍卖行的人介绍,这是从清宫里流传出来的东西,是那天所有拍品中最昂贵的一件。”
 
  “有钱果然是任性啊!”林夏发自内心地说。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自从买了这枚扳指就像着了魔似的,从没摘下来过。”大叔自嘲地笑了笑,“我当时还跟朋友们开玩笑说,我这一生除了老婆女儿和这枚扳指之外,什么都舍得送给别人。”
 
  “这么贵当然不能送人了!”
 
  “其实不然……”大叔长叹了一口气,“昨天白医生跟我说,如果想治好我的病,就要拿走我最珍贵的东西,也就是这枚扳指。我本以为他只是要钱,我提出拿三倍的价钱交换。可是他拒绝了,他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一个执念的问题。”
 
  “执念?”
 
  “对,他说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他最执念拥有的那个。”大叔幽幽地说,“我昨晚回家想了很久,发现自己跟老婆和女儿已经很陌生了。仿佛自从我戴上这枚扳指之后,就再也没跟她们说过话。我奋斗一生的缩影,我的一切欲望,仿佛都在这枚扳指上……”
 
  “那你准备怎么办?”林夏有些糊涂了。
 
  “我刚才终于想明白了白医生的意思,世上的一切执念都是苦,只有放下执念才能解脱。”大叔笑了笑,“我还想活着陪老婆女儿去环游世界呢!她们才是我接下来最该珍视的人啊!”
 
  那天林夏把大叔推进白起的诊疗室时,白起仿佛已经等待他们很久了。
 
  一个小时之后,林夏在露台上看到那个大叔健步如飞地走出院门,回过头来冲楼上的林夏挥手。
 
  那枚翡翠扳指已不见,可那张脸上却露出林夏一生中所见到最舒展的笑容。他像个年轻人一样轻松地迈开步伐,走出了胡同。
 
  林夏惊讶了很久,低头见白起正在楼下看着自己。
 
  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转身走向后门。
 
  哐当……
 
  那扇该死的门又坏了……
 
  林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只要想起那个动静就要笑上一阵,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肚子都笑疼了。
 
  那份本来计划当着白起面撕掉的协议,依然躺在那个抽屉里……
 
  周末回家的路上,林夏特意绕了个路,去配了一把新的前门钥匙。那扇后门干脆封死算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白起哪天就被它砸死了,好好的房子也搞成了凶宅。
 
  她一路上都在思索,怎么才能看似不经意地把钥匙给白起,如果就这么扔在他门口说不定会被当成垃圾扔掉吧?
 
  “还是直说了吧!”林夏思前想后下了决定。
 
  她打定主意,可刚拐弯要进胡同就吓了一跳,眼前一长串的豪车已经从家门口停到了胡同外面。
 
  林夏正站在院门口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听见白起的诊疗室里传来阵阵莺声燕语,有女人说笑的声音,而且还不止一个!
 
  “什么情况?”林夏凑到后门探头去看,发现白起屋子里挤满了女人,个个衣着华丽、妆容精致。
 
  白起像掉进狼群里的鲜肉一样被围在中间,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火辣到能点燃壁炉。
 
  “你身体很好,只是有些营养过剩,以后少吃一些燕窝和人参。”
 
  “可为什么总是感觉心口闷呢?”一位贵妇娇喘着说,“白医生,不信你摸摸看!”
 
  “这是什么情况?!”林夏看傻了。
 
  “都是之前那个大叔介绍的,我看基本都没病,都是冲着老板娘的位子来的。”阿离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句话戳进林夏心窝子里,“老板这次回北京也算是重操旧业了,他当年可是著名的妇科圣手啊!”
 
  林夏无名火起,恨恨地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钥匙装进口袋里,气冲冲回自己房间去了。
 
  白起这个人,最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