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二
二
无论如何,此事并非仅凭大笑便能解决。我稍加思索后,向那两位说道:“这件事我会尽力给你们一个交代,至于报警的事恳请再推后一日,明日我会亲自上门拜访。”我询问了他们家店铺在中野的详细位置,勉强征得两位的同意后,请他们暂且先回去。随后,我独自坐在房间里苦思解决办法,却没有丝毫头绪。我起身脱掉外套,钻进孩子的被窝,轻轻抚摸孩子的额头,真希望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黎明永远不要到来。
我的父亲以前在浅草公园的葫芦池畔摆一个关东煮小摊。母亲过世得早,我与父亲相依为命住在大杂院里,小摊也是两人一起照看。那时,我现在的丈夫时不时会来光顾,后来我便瞒着父亲与他私会,直到有了身孕才被迫公开。几番吵闹折腾过后,我总算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当然既没有登记也没有仪式,孩子也成了私生子。他每次一出门就是三四天不回家,有时候甚至整月不归,不知他究竟在哪做了何事,每次回家都是酩酊烂醉,面色惨白,状似艰难地喘着粗气,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的脸,随后竟扑簌落泪。有时会突然钻进我的被窝,身体瑟瑟发抖,紧紧抱住我说:“啊,我不行了。我好怕,我好怕啊。太可怕了!救救我!”即使睡着,他也总是说梦话、呻吟。次日清晨,他整个人如同失魂落魄一般,精神恍惚。可一转眼,他便又不见踪影,随后照例数日不归。丈夫有两三位相识已久的出版社的朋友,承蒙他们体恤,不时接济一二,我和儿子才不至于饿死。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一睁眼时,清晨的阳光已透过木板套窗斜射进来。我起身将一切打点妥当,然后背着儿子出门。我实在无法再默不作声地待在家里了。
我漫无目的地向车站走去,在站前的露天摊买了块糖果给儿子吃,之后心念一动,我便买了一张到吉祥寺的票,上了电车。我抓着吊环,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车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海报,忽然发现了丈夫的名字。那是某杂志的广告,丈夫在那本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弗朗索瓦·维庸》的长篇论文。我注视着弗朗索瓦·维庸这个标题和丈夫的名字,不知为何,心酸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海报也模糊在氤氲泪眼中。
在吉祥寺下车之后,我背着儿子去了井之头公园。时隔多年再次故地重游,池边的杉树已被砍伐殆尽,只剩一片等待施工的空地,看似颇为悲凉。记忆中的光景已全然改变。
我把儿子从背上放下,两人在池边一张破旧的长椅上并排坐了下来,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山芋喂给儿子吃。
“儿子,你看多漂亮的池塘呀。以前啊,这个池塘里有好多好多的小鲤鱼和小金鱼呢,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真无趣啊。”
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嘴里含满了山芋还未咽下,就兀自咯咯地笑了起来。虽是自己的孩子,可我仍觉得儿子是否太过愚钝。
在池边的长椅上一直坐着也于事无补,我又背起儿子,慢慢返回吉祥寺车站,逛了几圈热闹的露天街市之后,在车站买了张去中野的车票。我心里既无思量也无计划,只是如同被恐怖的魔鬼深渊吸入一般上了电车。行至中野站,我下车按照昨晚店主所授的路线,步行到了他们的小餐馆门前。
店铺正门紧闭,于是我绕到屋后从侧门进去。老板不在家,只见老板娘一人在打扫。与老板娘照面的瞬间,我竟脱口而出地撒了谎:
“大婶,那笔钱我应该能如数归还。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总之我有把握凑齐,请您不必担心。”
“哟,是吗?那太感谢了!”老板娘面露喜色,但眉宇间仍可见一丝不安。
“大婶,是真的,确实会有人替我送钱过来。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做人质。这样您应该放心了吧?在钱送到之前,请让我在贵店帮忙吧。”
我把儿子从背上放下,让他独自在里间玩耍,随后我便手脚利落地干起活来。儿子早已习惯了独自玩耍,不会打扰我做事。或许是脑子不好的缘故,他也从不认生,还冲着老板娘笑。我代老板娘去取他们家的配给物资,不在店里的时候,儿子也乖乖地待在里间的角落,摆弄着老板娘给的美国罐头的空罐子。
中午时分,老板进了些鱼和蔬菜回来。我一见到老板,立刻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谎言。
未承想,老板闻后神情一愣,用平静却略带教训的口吻说道:“这样啊,不过,夫人,钱这东西,只要还没到自己手里,都是靠不住的呀。”
“不,您听我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所以请您相信我,今天之内先不要报警。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在店里帮忙的。”
“只要能还钱,那就万事大吉了。”老板似是自言自语道,“不管怎样,今年只剩下五六天了。”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哎呀,来客人了啊。欢迎光临。”话到一半,店里进来三位工匠模样的客人,我连忙笑脸相迎,随后向老板娘小声道,“大婶,麻烦您,围裙借我一下。”
“呀?雇了位美人啊。老板你可真厉害。”一位客人说道。
“请不要打她的主意哟。”老板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道,“她可是关系到一大笔钱。”
“一百万美元的名马吗?”另一位客人开着下流的玩笑。
“即便是名马,雌马也只值半价而已。”我一边烫着酒,一边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
“别谦虚嘛。今后在日本,马也好狗也好,都是男女平等啦。”最年轻的那位客人用近乎叱喝的声调嚷道,“小姐,我迷上你了。一见钟情哪。可惜呀,你已经有孩子了?”
“没有的事。”老板娘从里间抱着孩子走出来,“这是我们从亲戚家抱来的孩子。这样一来,我们也终于有继承人了。”
“钱也有了。”一位客人打趣道。
老板接过话头,一本正经地念叨:“又搞女人,又欠债。”随后话锋一转,向客人问道,“几位来点什么?什锦火锅怎么样?”
彼时,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果然如此。”我兀自点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将酒壶端给了客人。
那天刚巧是圣诞节前夕,似乎叫作平安夜,因此,顾客络绎不绝,纷至沓来。我从早到晚一直未进食,老板娘劝我吃点东西,但我心事郁积,推说很饱,什么都没吃。如此一来,自己反而感觉身轻如燕,做起事来利落自如。不知是否是自我陶醉,我总觉得那天店里的气氛格外活跃,不少人询问我的名字,或是想要与我握手。
然而,这样又有何帮助呢。我仍然没有想到任何解决事情的办法,只是机械性地笑着,受到客人们猥亵的调笑,我便用更加下流的笑话回应,如此穿梭于宾客之间斟酒倒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身体若是能如冰淇淋一般融化消失掉该有多好。”
奇迹,有时也会降临于世。
九点刚过,店里来了两位客人。男客戴着圣诞节的纸质三角帽,像怪盗罗宾那样用黑色面具遮住上半张脸,与他同行的是位三十四五岁,身材纤瘦的漂亮夫人。那男人背对着我们,坐在外间角落的椅子上。尽管如此,打从他一进店,我便认出了他。我那强盗丈夫。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佯装不知,继续与其他客人开着玩笑。然后,那位夫人在我丈夫对面坐下,向我招呼道:“小姐,麻烦你。”
“是。”我答应一声,便向他们那张餐桌走去,“欢迎光临。两位点酒吗?”
丈夫闻言,透过面具瞅了我一眼,随即大惊失色。我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膀,说道:“是说恭贺圣诞呢,还是有什么别的说法?看您的样子再喝一升没问题吧。”
那位夫人对此毫不理会,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小姐,不好意思,我有事想同这里的老板私下商谈,劳烦您请他过来一趟。”
我找到正在里间炸食物的老板道:“大谷回来了,请您去见他一面吧。不过,请您不要对那位夫人提我的事情,不能让大谷丢脸。”
“终于来了啊。”
老板虽然对我之前所说的谎言半信半疑,但对我却十分信任,他单纯地以为丈夫之所以回到此地,也是我一手安排的结果。
“我的事情,请一定保密啊。”我再次提醒道。
“如果这样比较好的话,我照办便是。”他爽快地应承道,随即去了外间。
老板略微扫视一遍所有来客,然后径直向丈夫那桌走去。他与那位漂亮夫人交谈几句后,三人一起出了店门。
我忽然觉得万事都解决了。不知为何我对此深信不疑,喜不自禁地用力抓住一位年轻客人的手腕,他穿着藏青底碎白纹的和服,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我对他说:“来喝一杯吧,来喝一杯吧,今天可是圣诞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