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奇旅(故宫三部曲)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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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临危受命马衡代理故宫院长之职 进退两难张继昔日气势荡然无存
 
  1933年7月24日,马衡受命于危难之际,开始在上海主持故宫博物院工作。
 
  屈指算来,马衡在故宫工作已近8个年头。这位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此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他更清楚地知道,他将要带领故宫人走下去的这条路,是一条曲折、漫长而又充满荆棘的路。
 
  马衡
 
  马衡(1881—1955),字叔平,浙江鄞县人。金石考古学家、书法篆刻家。早年在南洋公学读书,曾学习经史、金石诸学,精于汉魏石经,注重文献研究与实地考察。主持过燕下都遗址的发掘,对中国考古学由金石考证向田野发掘过渡有促进之功,被誉为“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前驱”。1922年被聘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考古研究室主任兼导师。1924年11月受聘于“清室善后委员会”,参加点查清宫物品工作。1925年10月故宫博物院成立后,任临时理事会理事、古物馆副馆长。1928年6月南京政府接管故宫博物院时,曾受易培基的委派,参与接管故宫博物院的工作。
 
  故宫博物院院长一职的地位,堪与国民政府的五院院长比肩。易培基辞职后,谁来接替院长一职,成为各界关注的热点,呼声最高的继任者是马衡。
 
  马衡因对“易培基案”有看法,对安排他做博物院院长坚辞不就,直到多方劝说,考虑到故宫局面需要支撑,他才勉强接任。
 
  1933年7月24日,马衡受命于危难之际,开始在上海主持故宫博物院工作。
 
  屈指算来,马衡在故宫工作已近8个年头。这位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此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他更清楚地知道,他将要带领故宫人走下去的这条路,是一条曲折、漫长而又充满荆棘的路。之前他犹豫过,彷徨过,但一旦没有了退路,认定要走这条路,他就将义无反顾,敢于面对,勇于担当,坚定地走下去,哪怕承担巨大的风险以至粉身碎骨!
 
  他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一时冲动,而是以中国知识分子独有的沉稳,脚踏实地地开始工作。
 
  马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清点故宫文物。他在故宫博物院驻沪办事处召开会议,给大家布置工作。
 
  “文物南迁,虽为所迫,但万不可被动应付;而应乘此时机,清查造册,以图长远。当然,点收清查,绝非易事,所有存沪南迁文物共计13427箱又64包,每箱都有几十或上百不等的件数,可谓浩如烟海。但我们必须抓紧进行,尽可能在一年内完成。”
 
  点收清查工作在会后立即展开。工作人员分成几组同时进行,做得十分细致。凡是古物馆的箱件,以“沪”字编标,图书馆的用“上”字,文献馆的用“寓”字,秘书处的用“公”字。合起来正好是“沪上寓公”四个字,不仅字面上有些许揶揄和无奈,还昭示了文物的命运和老院长易培基的处境!
 
  吴瀛对清点工作颇有看法,找到马衡发泄怨气:“文物刚刚安顿入库,何故又要兴师动众逐件点收呢?”
 
  马衡解释:“南迁文物在挑选装箱时极为仓促,账册中的记录过于简单,借接收之机做个详细的记录,不是很好吗?再说,不经切实整理,无从议及保管问题。无论是在文物迁移之途还是今后回归北平,清点造册都是必不可少的。”
 
  “可有人认为清点是针对易培基而为,不知你怎么看?”吴瀛说出了他心中的疑虑。
 
  存沪文件点收清册(分沪上寓公字号)
 
  马衡眉峰耸起:“对此我亦有所耳闻。这无非是想挑拨我与易先生的关系。你想过没有,我们不清点,自有他人来清点,而由着他们独家清点,岂不是让他们为所欲为?”马衡坦陈道,“不做好点查,则易案始终不能大白于社会,易先生也百口莫辩。因而,尽管有人误解、有人非议,点查工作一定要搞!”
 
  吴瀛想想也是,便问道:“那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这次文物迁沪你是出了大力、立下头功的。你在沪还是回北平由你自己决定。”
 
  “那我就先回北平吧。”吴瀛有所打算。
 
  “也好,”马衡恳切地说,“不久我也将返北平,到时再作议事。”
 
  1933年11月7日,马衡回到北平履行代理院长之职。吴瀛代表前任院长易培基与马衡办理了移交手续。因受易案的牵连,吴瀛辞去秘书之职。虽然马衡一再挽留,但他去意已定,离开北平赴外地谋职。
 
  马衡深感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段时间,他除了组织留存文物的清点外,主要致力于新班子的筹建。这事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关系到他以后工作的开展。马衡的思路是,大胆启用中青年专家,同时将周旬达、张继这些不能做事而又惹是生非的人排除在班子和关键岗位之外。要做到后者十分不易,要有气魄和胆量,也要有谋略和手段。
 
  等待马衡的将会是一次又一次的较量。
 
  张继虽然如愿地推翻了被他称为故宫“铁三角”的易培基、李宗侗和吴瀛,却并未真正感觉舒心快意。他与易培基之争,应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古语。更窝囊的是,当时他还举荐了马衡。之所以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一来是为了做姿态,表明自己揭露易培基并非是想做院长;二来也是不得不应院内外的呼声而顺水推舟。张继总以为,以他的资历和活动,必能如愿以偿。没有料到的是,马衡不争不抢,还再三推辞,最后却顺利登上了院长宝座。
 
  张继心里明白,马衡绝非自己所能左右,他必将继承和延续易培基的治院理念。对于易培基,张继也不无忧虑,他虽已辞职,但此案未了,倘若局面有变,该如何应对?若要彻底置之于死地,证据实在不足,伪证亦有风险。总之,身为“胜利者”的张继并不轻松,甚至有着与失败者不同的另一种失落与痛苦。
 
  与张继的失落和痛苦不同,周旬达是运骞时低。易培基等人辞职时,他暗自得意、兴奋,期待着张继前来致谢,予以回报。不管怎么说,是他帮张继除了易培基和李宗侗这两个眼中钉、肉中刺。但左等右等毫无动静。更令周旬达生气的是,那天在故宫里迎面遇上张继,对方根本不提“感谢”两字,还爱理不理,好像自己还倒欠他人情似的。当时的周旬达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满心隐隐作痛。痛上加痛的是,没过多久便传来马衡接任的消息,又没过多久,消息被证实。对周旬达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他预感到,他的副院长职位已摇摇欲坠。
 
  当然,周旬达决不会坐以待毙,在其貌似窝囊的背后,常常蕴聚着凶狠的杀机。为了争取“统一战线”,周旬达硬着头皮又去找张继。
 
  张继夫妇不冷不热地接待了他。话题当然从易培基下台开始。周旬达说:“早就该来祝贺你们,因前些时日身体不适,拖至今日。”
 
  张继一听这恭维不当的话,就搭理不起来,但碍于情面,只得应付:“不必客气,有什么好祝贺的?”
 
  周旬达献媚道:“哎,不仅要祝贺,而且要感谢。易培基他们被赶下台,真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
 
  张继十分勉强地说:“这里面也有你老兄的一份功劳。”
 
  张继挤牙膏似的挤出的这句话,在周旬达耳里还是很中听的,毕竟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话。他心中暗喜,嘴上却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您,哦,还有夫人的功劳。你们夫唱妻随,演了一出精彩的双簧戏,我不过是跑个龙套、唱个帮腔而已。”
 
  这奉承话让张继夫妇听着更是刺耳,崔振华冲着周旬达说:“什么戏不戏的,这是斗争,不是演戏!”
 
  周旬达自知言语不当,连忙恭谨地说:“是的、是的,这是斗争!与他们的斗争!”
 
  张继夫妇无意将话往下说,周旬达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好。相对默然无语一阵子。
 
  待张继都要起身送客了,周旬达才不甘心地说:“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白白地让马衡讨了个便宜。”
 
  这话又触痛了张继,他不耐烦地说:“旬达兄,这不是所谓的‘鹬蚌相争’,这是斗争、是反腐败!”
 
  “对对对!反腐败!”周旬达转过话锋,“不过,反掉一个腐败的,来了一个更腐败的。马衡这人更贪、更不好对付啊!”
 
  “马衡有腐败吗?”张继虽被说中心事,嘴上还是不愿承认,“不管怎样,我也是推荐了他的。”
 
  周旬达一反被动的口气说:“推荐马衡的不只你一个。再说,你推荐了马衡,他可不一定认这个账,识这个好,人家觉得理所应当。我看马衡最近所作所为完全继承了易培基的衣钵,还是老一套。”
 
  见张继听得认真,周旬达干脆赤裸裸说白了:“他马衡凭什么当院长啊?我看这个院长,众望所归,非你张继莫属!”
 
  “这话我听得耳顺!”崔振华一边赞同周旬达,一边指责张继,“当初你就不该嘴快,不经我同意就推荐马衡当什么院长。他何德何能?你张继为何不能当院长?凭资格你是当仁不让!这个问题和反腐败一样,也要斗争的!”
 
  “说得对!继兄就是没有主动一些,没有在里面做手脚!”周旬达顺着崔振华的话推波助澜。继而又打量了一下张继,见他一脸的沮丧和无奈,周旬达继续说,“现在有些被动。但依我看,被动可以转为主动,也不是绝对翻不过来。”
 
  崔振华一听这话兴致很高,问周旬达:“有何高见?”
 
  周旬达分析给他们听:“院长的正式任命尚未下达,马衡还只是代理而已。这里面还有文章可做,有空子可钻。”
 
  周旬达话又没说好,崔振华狂妄地说:“我们不搞阴谋、不钻空子,应当与马衡摊牌,让他自己让出位置来。”
 
  张继听不下去了,说:“你们这是一厢情愿,马衡可不是吃素的。”
 
  崔振华觉得张继说这样的话是服软,她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就是前怕狼后怕虎。有什么办不到的?只怕没想到,不怕做不到。他易培基根基那么深,老娘照样把他拉下马,让他喝了我的洗脚水!”
 
  周旬达趁热打铁地抛出他的如意算盘:“向最好的方向努力,作最坏的结果打算。即使是最坏的结果,也就是继兄当常务副院长,我嘛,继续当我的副院长。”
 
  “这还有点可能。”张继道。
 
  崔振华却不满意周旬达的说法:“让马衡当院长?你们当副院长有个屁用!”
 
  周旬达说:“那倒不一定。我俩当副院长,那是二比一的局面。我听继兄的,马衡必须听我们的。先架空马衡,再伺机把他搞掉……不,是斗争掉。其后继兄顺理成章当院长。这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周旬达这番话,明上为张继着想,实质是在为自己保位置。张继夫妇听他说得情真意切,也觉得有些道理。
 
  心怀鬼胎的双方,再次结成同盟。
 
  张继动作很快,电话约见马衡。他以为马衡怎么说也得给他面子。
 
  哪知道马衡居然婉言推辞,说近日实在抽不开身,待有空主动约他。张继碰了一个软钉子,心里很是不爽,又不便对周旬达说,自然更不敢对夫人说。
 
  等了好些日子,张继实在按捺不住,径直闯入马衡的办公室。
 
  张继见到马衡开口便说:“我是不请自来,上门求见院长大人。”
 
  马衡见来者不善,便以不善对不善:“我近来几乎是闭门谢客,专事院内之事。故而告诉过您,等我有空时约您。”
 
  “院内之事,难道因为你忙,我等就不能过问了吗?”张继开始纠缠。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本人刚刚接手,急于熟悉事务、理出头绪,待我……”
 
  张继打断马衡的话,倚老卖老道:“你上任之初,事务千头万绪,但也不能揽于一身,当听听我们这些故宫老人的意见吧?!”
 
  马衡请他就座,坦然地说:“事情有轻重缓急,本人尚能应付。继兄若认为您的事重,我不妨洗耳恭听。”
 
  张继毕竟是个老政客,见马衡不卑不亢,心想这样谈下去恐怕也达不到目的,便改换口气道:“马衡,我现在还是直呼你名。你言重了,我今天来,只是与你交流些意见,谈谈我个人对当下故宫之事的看法。你实在脱不开身,我现在走也可以。”
 
  马衡见张继缓和了口气,也就顺势说道:“既然这样,我就请教您,您要谈哪些问题?”
 
  “休言请教,不妨讨论讨论。只一两个问题。”
 
  “那好啊!您说吧!是什么问题?”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我要提的问题应该是你所思虑的重中之重。”
 
  “继兄为我操劳,都想我之所想了,马衡实在钦佩。”
 
  张继不会听不出马衡的话意,厚着脸皮说:“我也不与你绕圈子了,直话直说,你这个院长,是我推荐的。你上任后,组阁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马衡淡然一笑:“你们推荐我,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人事安排上,会有一定调整,那是大势所趋。至于如何调整,还得听取理事会的意见。更何况我的正式任命还没下来。”
 
  张继这个专门在官场上玩太极推手的人,自然听出了马衡话里的意思,但他还是单刀直入:“理事会只管院长人选,副院长及各馆负责人肯定还得由你拿方案。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对我将如何安排,怎么个交代?”
 
  “继兄是党国元老,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安排您啊。再说,这次博物院的格子实际是降了,小庙里头哪能搁得下大菩萨呢?继兄推荐我,我可无法推荐您。还望继兄海涵。”马衡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
 
  张继有点不明白:“降格?此话怎讲?”
 
  “这次安排我接任院长,我是什么人?一介书生,古物馆的副馆长,论资格、论职级,都不能与前任相比。把我放在这个位置上,实际上是将博物院的级别降低了。这样一来,像您这样的大人物就不好安排了。如果让您当副院长就大大委屈您了,别人怎么看呢?”
 
  “这……”张继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马衡这么一说,他亦觉得不无道理。一时语塞,脑子急速运转起来。
 
  马衡随即靠船下篙:“不过,继兄在故宫理事会有着重要位置,还是我们的顶头上司。”
 
  “那不过是开会的玩意儿,无职无权。”张继不屑地说。
 
  马衡索性亮出他的底牌:“要说权,如今的故宫不是当年的紫禁城,博物院是典型的清水衙门,有实事而无实利。尤其在此非常时期,文物外迁,前面怕是刀山火海、艰难险阻。所以,我认为副院长和各馆的馆长职务还是以中青年为主,让他们来担当。”
 
  “中青年?那么我与周旬达呢?”
 
  “具体人选还没确定,不过,继兄您的安排应该在更高层次上,不是我可以做得了主的。而周旬达这个人,我看不适宜再当副院长了。您是知道的,他的政治背景复杂,日本情结太重,且竭力阻碍文物外迁。这也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意见。”
 
  “这……”张继被马衡软中带硬的一番话说得无话可说、无计可施,刚来时的气势荡然无存。这位被人称为“在家受气、在外神气”的人物,居然在马衡面前碰了软钉子,进退两难。
 
  回到家里,张继闷闷不乐。崔振华不必问,便知他出师不利。
 
  她数落丈夫道:“你真是个窝囊废,连马衡这样的人也搞不定!”
 
  张继唉声叹气:“今天我才知道,马衡也不好对付啊!”
 
  崔振华气急败坏:“我就不信!等老娘出马,先给他马衡一个下马威!”